【第一章 震】
君子畏天之威,則修正其身,思省其過咎而改之。
不唯雷震,凡遇驚懼之事皆當如是。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這半個多月,李洞庭一直沮喪無比。
李洞庭年近三十,生得極瘦小,是應天府一個低等散從吏人,任承符一職,在各府衙州縣間傳書報信、追催公事。
正月十八那天清早,他起來洗過臉,照例先走到前屋香案邊,給母親靈位上了一炷香,默禱了一番。插好香後,他看了一眼那案上供着的一碗水和一隻橘子。堂屋夜裏沒有生爐火,碗面凍了層薄冰。橘子供了半個多月,已爛了一半,黴腐處厚結了一層霜。他想地窖裏雖還藏了半籃橘子,如今才正月,還有大半年才等得到新橘子,過幾日再換吧。
他跟渾家說了一聲,轉身要出去。可才打開門,一眼瞅見門檻外落了一根細枝子,上頭還有幾片灰綠的葉子。雖然那葉形瞧着似是桂樹葉,李洞庭卻一眼瞧出,那是橘樹葉。他驚了一下,忙撿起來細看,果然是橘葉,擦去葉面上塵土,露出深綠色來。根子處鮮白,樹皮裏層隐隐透着一圈綠,是新從樹上折下的。他忙回身喚出渾家,問她昨天是不是去墓田了,渾家也一臉愕然。他納悶半晌,想不明白,便将那枝子供到母親靈前,這才疑疑惑惑離開。
出了巷子,走到大街上,他瞧見一個身穿黑色吏服的人坐在街角一家面館裏吃面。李洞庭認得,那人也是個承符,不過是開封府吏人,比他要尊貴許多。他忙走過去,賠些笑臉,小心拜問:“王兄,又來投遞公文?”那人擡眼見是他,隻“嗯”了一聲,仍舊埋頭撈面吃,一邊噓溜一邊說:“趕了一夜路,馬腿都要折了。對了,正月十五京城有樁兇案,你聽說沒有?”
“哦?沒有。”
“那個三槐王家的王豪,究竟歸你們應天府,還是歸拱州?”
“王豪?他在兩州都有田産。京城那兇案與他有幹連?”
“他那兒子被燒死在虹橋上。”
“啊?!”
李洞庭又驚又怕,忙敷衍兩句,趕緊告辭離開。他不知王小槐之死是否與自己有關,慌慌走到府院佥廳,這裏是吏人管轄議事之所。他想進去向那個孔目官回禀此事,可臨要進大門,忽想到,此事若真與我有關,與那趙孔目幹連恐怕更深,自然不願旁人提及此事。他猶豫一陣,終還是不敢進去,扭頭一瞧,見府衙前圍了許多人,不知何事。
他便走向那人群,湊近探頭去瞧,一眼瞅見地上一團焦黑物事,竟是一具死屍,燒得焦爛。一個仵作彎着腰,正在查驗那屍首。旁邊則站着一個官員在監看,是府裏的司理參軍。另有幾個衙吏守在屍首四旁,攔住圍觀的人。李洞庭大爲納悶,這屍首是被燒死在府衙前?未免太過大膽了。
旁邊有兩個街道司糞夫,正在向司理參軍講說此事,他忙湊過去聽。那兩人說,那時天才微亮,他們兩個驅着糞車,正在沿街收糞,經過這裏時,見地上一團黑物。湊近細瞧,才看清是一具焦屍。司理參軍問他們,當時附近有沒有其他人?其中一個說沒有,另一個說似乎有個人影穿進斜對面那巷子裏了,天暗,沒瞧清……
李洞庭聽着,忽然想起将才開封府那承符說,王小槐也是被燒死,他心裏一顫,卻不敢細想,忙又望向地上那具焦屍,那屍首面目已經糊爛,全辨不出容貌。李洞庭心裏發慌,不敢久留,正要轉身,卻一眼瞥見離那屍首雙腳幾尺遠的地上,有一小根樹枝,枝子上殘留兩片枯葉,竟也是橘樹枝子!李洞庭驚得頭皮一陣猛跳。
幸而那枝子不起眼,那裏又站了許多圍看的人,誰都不曾留意。李洞庭忙繞到那邊,擠過人群,站到了最裏頭。那枝子離他腳尖約有半尺,他急急思忖了半晌,卻不敢邁出那半步,更不敢彎腰去撿。正在慌急,身後有人忽然擠了他一下,正好将他往前撞了半尺,他忙用右腳踩住那枝子。前頭看守的一個衙吏朝這邊喊道:“莫亂擠!”李洞庭忙趁勢将腳底那枝子一蹭,身子跟着往後一退,右腳死死踩着那枝子,絲毫不敢松開,拖着右腳,轉身擠出了人群。左右一瞅,人都伸脖踮腳在望裏頭的焦屍,并沒人留意他。他忙彎下腰,裝作提鞋,順勢将那枝子抓在手中、掩在身側,急急離開了那裏。
穿進斜對面那條巷子,見前後無人,他才低頭細看那根枝子,根子同樣鮮白,也是新折的。李洞庭驚站在那裏,半晌才回過神,忙匆匆往西郊趕去。
疾行了半個多時辰,來到城外一片田頭,遠遠便瞧見了那棵橘樹。樹身雖有些細瘦,葉子卻未落多少,于滿眼灰土枯草間,仍極醒目。樹下一座土包,是他母親的墳。
李洞庭快步走到那田頭。這片田隻有二十來畝,是從一個村戶那裏買來做墓田的。他雖隻是個承符,下到鄉裏,卻是府裏公人,人人都畏忌。這塊田他隻用了一半的價,便買到了手。那棵橘樹是幾年前托人從洞庭湖捎來的樹苗,沒想到竟栽活了,每年還能結二三十顆橘子。那些橘子雖吃不得,卻也極稀罕。鄰近村人不敢碰,孩童們知道味苦,也不來偷摘。李洞庭便摘了,用絮裹着,儲藏在地窖裏,一個個取出來供祭給娘。
他懷着驚疑,走到那棵橘樹跟前,一眼瞧見墳邊丢着柄小斧頭,他吓得一顫,小心湊近橘樹。樹根處入冬時裹了一圈草席,草席上頭樹幹被砍出了一道深槽子。再擡頭尋視那些樹枝,一根粗枝上果然有一處新疤。他将手裏那根枝子對過去,比照斷痕,嚴絲合縫,正是從這裏折下來的。李洞庭頓時驚住,身子一陣陣打戰,忽然想起一人,難道是王豪的管家老孫?
李洞庭險些哭出來:老孫,我隻是奉命去勸你,又不曾說什麽歹話。你家小主人死了,與我有何相幹?更與我娘何幹?
去年年底,府裏的趙孔目将李洞庭喚去,吩咐了一樁差事:“知州聽聞三槐王家那個王小槐聰穎異常,号爲神童,又能誦讀數百卷《道藏》,欲将他薦舉給朝廷。隻是,那王小槐頑劣異常,得好生勸說一番,否則,到了聖上面前,亂說些歹話,觸怒了聖顔,好事反成了災禍。你去好生勸說勸說,若勸說得好,便升你做個前行。另外,此事莫要出去亂講——”
李洞庭做承符已經幾年,從未領過知州親命的差事,心裏無比歡喜振奮,立即趕往了皇閣村。
然而,到了王家,見了王小槐,才說了兩句,便被王小槐打斷:“我不去!我是拱州人,和你們應天府有狗屁相幹?你們知州想把我當腳凳子,踩着我,去讨皇上歡喜。你回去跟他說,讓他自家張開嘴,當個馬桶子,接在禦臀下頭,天天都能讨皇上歡喜,嘻嘻……”說着,便抓起一把銀彈弓,跑去外頭玩耍了。
李洞庭頓時愣在那裏,此前他因公務,來過王家幾回,早就聽聞王小槐這驕縱的劣脾性,知道這孩童強拗不得。轉頭見管家老孫站在一旁,忙說:“孫老伯,如今王小相公恐怕隻聽得進您一人的話,您幫我勸勸他?”
老孫立即笑着搖頭:“他若不肯,我哪裏勸得動?便是老相公在,也說不得他。”
“王小相公恐怕還不明白,薦舉到皇上面前,這是天大的榮耀哪!”
“他哪裏會不明白?他讀過的書,恐怕連狀元都及不上。這些道理,他四五歲時便已明白了,隻是他不肯,誰也奈何不得。”
李洞庭聽了,隻得沮喪而歸。走到半路,卻又停住了腳。這般回去,如何回禀?自己看看将滿三十,卻仍隻是個小小承符,比驢馬還賤累。除了那二十來畝田,連間自家住房都沒有,隻賃了那兩間窄屋存身。一對兒女眼瞧着一天大似一天,一碗飯已喂不飽了,衣裳也一年長一尺。這麽下去,如何應付得過?何況這又是知州親命的差事。
他想了許久,忽然想起那老孫話語間帶着些湘地口音,忙趕回家,順路買了幾根蘿蔔和藕,進到廚房,舀了半升籼糯米,用小磨盤碾起來。自從成了親,他從未做過廚活兒,他渾家見了,納悶至極,進來連聲問。他卻顧不得應答,隻叫渾家拿幾塊臘豆幹來,再燒一鍋水。米粉碾好後,他添水攪和成團。而後将豆幹、蘿蔔、藕都細細切碎,加入蔥韭姜末,足足添了些香油,拌成餡,裹進粉團,一個個排好在屜子上去蒸。這是湘地一道鄉食,名叫華容團子,李洞庭是從他娘那裏學來的。有十來年,他們母子便是靠這華容團子爲生。
李洞庭父親原是洞庭湖邊湘陰商人,他三歲那年,父親帶了他母子,運了一船橘子來北地販賣,由于朝廷糧綱船阻滞,那些橘子爛在途中,他父親又得了急病,亡故在船上。他們母子兩個便流落在這應天府。
他娘典賣了僅有的幾樣頭面首飾,賃了一間小房,每日蒸些華容團子,挑去街市上賣,掙幾十文錢,辛苦過活。等李洞庭長到十一二歲,他娘說靠這華容團子,哪裏夠成家立業?便盡力省出些錢,讓他跟着人學些書算,說做個公人或經紀都好,并給他取了“洞庭”這個學名。
雖然貧苦,李洞庭卻極少見他娘苦臉、生惱。望着他時,他娘眼裏始終含着些笑,又親又暖。每年有船運來洞庭橘,再貴他娘都要買一兩個給他吃,說莫忘了家鄉的甜。他要分給他娘吃,他娘卻笑着搖頭:“我自小早就吃厭了的。”
二十來歲,李洞庭終于投名被選中做吏人,他娘卻病倒在床,吃了許多藥,都絲毫不見效。臨終時,他娘已失了神志,氣息微弱,念叨說:“兒啊,娘想嘗一口家鄉的橘子,一瓣也好啊……”他聽了,慌忙出去買,可那時才是五月間,哪裏尋橘子去?他娘亡故後幾個月,他才終于見到船商運來洞庭橘。他買了一大籃子,堆在娘墳前,跪在那裏,才說了一句“娘,吃橘子——”,便頓時哭出聲,伏在地上,号啕了許久。因此,他才托人從洞庭湖捎來一棵橘樹苗,小心培護了幾年,終于能讓娘在家鄉橘樹下安息。
他想那老孫也是湘人,自然念故懷鄉,因而想到了這華容團子。蒸好後,他趁熱撿了幾個,放進漆木食盒裏,蓋緊包好,揣在懷裏,去租了頭驢子,急忙忙又趕到皇閣村。
老孫見了那熱騰騰團子,果然欣喜無比,眼裏閃出淚花來,說已幾十年未聞這家鄉滋味。他趁機攀話叙舊,老孫家鄉與他家竟是鄰縣。說起那些洞庭風物,老孫果然動起思鄉之念。他忙将自己娘臨終想吃橘子那事講給老孫,并說:“孫老伯如今是放不下王小相公。若是王小相公進了京,面了聖、得了封賜,便是官家近前的貴人,哪裏還要回這鄉裏居住?身邊自然有許多人小心伺候。孫老伯也可安心撒手,回家鄉去安度晚年……”
老孫聽了,果然動了心,不過仍有些猶豫。李洞庭便越加使力,每隔幾天,便蒸一籠團子,又烹些家鄉菜肴,送去給老孫,不斷引動他鄉思鄉愁。那趙孔目不時催問,李洞庭卻既不敢急,又不敢懈怠。過了一個月,老孫心思漸漸松動,眼見要奏效。正月初,他又備了些鄉禮,去給老孫拜節,老孫卻說:“小相公已答應了拱州知州,由洪知州薦舉他去面聖。”
李洞庭頓時挨了一悶棍,看老孫那神情,知道再說無益,憤沮之下,脫口丢出一句:“隻願你莫像我娘,到死連一瓣家鄉橘子都嘗不到!”
此事隻能告敗,他回應天府去禀報,那趙孔目聽了,氣恨半晌,連罵都不願罵他,隻一臉厭憎,朝他急擺了擺手。他忙小心退下,趙孔目在身後狠吐了一口痰。出來後,經人提醒,他才發覺,那口痰正吐在他後背上。
回到家,他越想越沮喪,想起娘當年盼他能做個公人。可如今這公人一途,越走越窄難。但若棄了這條窄路,又去哪裏尋寬路?如今月錢雖少,又時時拖欠,可下到縣鄉,畢竟還有些威勢,還能時常得些錢物。思來想去,也想不出其他出路,隻能這般盡力挨下去。
這半個多月,每想起老孫,他都忍不住要恨罵幾句,誰知今天竟遭遇這等事。那橘樹枝子爲何一根丢在我門前,一根丢在那具焦屍邊?難道是老孫燒死了那人,嫁禍給我?
李洞庭越想越怕,猛然記起自己最後跟老孫說的那句狠話。難道是那句話惹惱了老孫?他那思鄉之心,不弱于我娘。又聽我說起過這橘樹,便用這橘樹枝子來陷害我?那具焦屍旁這橘樹枝子若被人發覺,這應天府恐怕隻有這一棵橘樹,那燒殺罪責,必定便落到我頭上……
他不敢再留在那裏,抓起地上那柄斧子,慌忙往回趕去。正急急走在村路上,腦後頂忽然一陣重痛,随即便栽倒在地上。等他醒來時,頭一陣暈痛,手腳凍得僵硬,緩了許久才勉強能動彈。他爬起來伸手一摸,腦後破了口,流了血,那血也已凍住。他忙望向四周,到處一片荒寂,不見一個人影。低頭一看,手裏拿的那把斧子竟不見了。他越發慌怕起來,硬掙着僵腿拼命往城裏奔去。
回去後幾天,他心中始終惶惶難甯。幸而,那焦屍始終無人來認,身上又無分辨身份之物,誰都不知那死者是何人,府裏便将案子擱了起來。
李洞庭才略緩了口氣,忽然聽到消息,說王小槐鬧鬼,三槐王家請了汴京相絕陸青去驅祟。他想起那橘樹枝,頓時又慌怕起來,猶豫再三,還是趕往皇閣村,去向陸青求教。
陸青見了他,審視半晌,而後微微露出些憐意,緩緩開口:“此乃震卦之象。積郁之久,必尋奮震。震而知懼,乃能退省。深忏己過,方得日新……”最後,陸青又教了他一句話,讓他清明去汴京東水門外,對一頂轎子說一句話,他聽了,心中猛地一刺:
“借我胸中痛,奪人眼前歡。輪轉何可極?軋軋苦無邊。”
【第二章 艮】
艮者,止也。人之所以不能安其止者,動于欲也。
欲牽于前,而求其止,不可得也。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李洞庭那柄斧子是陳豹子拿走的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