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2章 澤篇 廚子案(9)

第312章 澤篇 廚子案(9)

他沒料到,就在那時,有個人忽然來訪,三十來歲,一個精瘦男子,是鄰縣甯陵知縣的貼身幹辦,名叫朱閃。那幹辦拿出二百兩銀铤,說是受知縣之命,請他做一件事,許諾他往後仕進之途,一力提攜。他忙問是何事,那幹辦說:“王豪桃花宴上,除掉姓莫的。”

他聽了大驚,險些笑出來。但瞧那幹辦神色極爲沉肅,旋即想起,甯陵知縣是應舉出身,在朝中廣有親舊,自己并非應舉出身,這縣丞一職,已是到頂。自己已經年過五十,若無勢要幫扶,恐怕終難升至知縣,更莫說再向上走。當年棄考之憾,恐怕終生無望得償。思慮了一夜,第二天,那幹辦來問回話,他略一猶豫,點頭應允。

當然,他絕不會自家去辦這事,苦思一陣,想到了主簿吳鹦鹉。此人性情有些孤零,這等人最好誘騙。于是,他拿了一百兩銀子,編造了一篇謊話,說服吳鹦鹉替他去安排此事。

桃花宴後,那個姓莫的果然消失不見,隻是不知是被殺死,抑或逃走。甯陵知縣也沒再差人來問。他也便暫放下了此事。誰知過了幾個月,他探聽到那新知縣竟暗地裏差人找尋鄭廚子,又聽說鄭廚子恰巧回來了。他頓時慌起來,忙差人搶先去尋,又催吳鹦鹉也一起去找。幾下裏到處慌尋了一場,都不見鄭廚子蹤影。好在新知縣也沒有尋見。

歐不易雖一路謀錢,卻從未做過這等事、受過這等驚吓,又不知甯陵知縣是否會守信,心裏一陣陣懊悔。卻沒有料到,正月間,甯陵知縣那幹辦又來見他,說:“正月十五,你得去汴京,再除掉一個人——王小槐。那個鄭廚子在我手裏,他隻知道是受你主使,殺了那姓莫的。放心,明年等你任滿,便薦你去做個知縣。”

他聽了,惱恨至極,卻又不敢争辯,煩亂半晌,隻得點頭答應,又去尋見吳鹦鹉,拿話逼住,替他去辦這事。

聽到王小槐死訊後,他心裏一顫,悶悶回到家中,坐在書房窗前,呆望着窗紙上樹影搖亂,忽然想起父親所說“人不是鬼怪,樣兒不能換過來,又變過去。你得有個正樣兒……這心腸始終不能變……”。回望當年,他早已認不得自己。更不知道,往後還會變作何等模樣。越想越不是滋味,不由得一陣懊喪灰心。

過了兩天,皇閣村傳來怪聞,說王小槐還魂鬧鬼,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來驅祟。他聽了,先是一驚,繼而心底裏漸漸升起不安、疑懼。他想,該把這事了結了,而後辭官還鄉,再不沾惹這濁惡世事。

于是,他換了一身便服,獨自來到皇閣村王豪家門前。王家人認出了他,紛紛讓開路,讓他進去。

陸青見他進來,并未起身,隻擡手示意他坐到對面,而後盯住他,注視了半晌。目光清寒沉靜,又隐隐有些銳利,他不禁想起當年的自己。陸青忽而沉聲言道:“卦象屬革,變易不休。順時改命,逆途存身。困厄顯志,得意埋患。矯力而行,禍難反吞……”随後,陸青又教了他一句驅祟求解之語,他聽了,一陣愧憾,不由得深歎了一聲:

“逆流曾傷風波惡,回身翻作掀浪人。”

【第八章 鼎】

觀鼎之象,以正位凝命。
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
張器今年五十一歲,剛過知命之年,他卻越發不知命了。

他端坐在官廳黑漆木案後,有些失神。主簿和幾個文吏向他禀報春耕農情,他一句都未聽進去。照理說,此時他不該坐在甯陵縣這暗朽官廳裏,而應在朝堂之上,或館閣之中。

二十八歲,他便赴殿試,一舉得中二甲進士及第。釋褐着錦、跨馬簪花、瓊林禦筵、題名碑石……何等榮耀風光,自負乃國之重器。可如今,他那些同年,所着官服非紫即绯,最低也是知州、通判。他卻仍穿着這綠袍子,坐在這裏聽這等僻陋村事。

張器這一生耽擱在“丁憂”二字。漢代至今,官禮嚴令,父母喪,官員須離職守孝,服喪三年,叫作丁憂。張器初次任官才一年多,家書傳來噩耗,曾祖父亡故。禮制于曾祖父并無丁憂明令,他卻自幼得曾祖父喜愛訓誨,心悲情傷,又想自己還年輕,便上奏朝廷,辭官回鄉,服孝三年。朝廷爲褒揚孝義,優诏追封他曾祖父爲保義郎。一時間,他孝名遠播。

服滿複官才兩年,他曾祖母又亡故。他不敢不報丁憂,又辭官回鄉守孝。接着便是祖母、祖父、父親、母親。像是定好了時限一般,每回複官不到三年,他家中尊長便要亡故一位。再加之待阙時日越來越久,斷斷續續,竟将大半生耗去。直到四十五歲,家中才再無丁憂。

他來這甯陵任知縣已是第三年,年底便要任滿。他有一位同年好友,在吏部任考功郎中,主掌官員選叙、磨勘、資任、考課。因同情他遭遇,已私下應允,會盡力相幫。但知縣是親民官,考課最嚴,當今官家繼位後,更定下“四善四最”知縣考課新法。四善是:一善德義有聞,二善清謹明着,三善公平可稱,四善恪勤匪懈。四最則是:一爲生齒之最,民籍增益,進丁入老,批注收落,不失其實;二爲治事之最,獄訟無冤,催科不擾;三爲勸課之最,農桑墾殖,水利興修;四爲養葬之最,屏除奸盜,人獲安居,振恤困窮,不緻流移,雖有流移而能招誘複業,城野遺骸無不掩葬。

一年一考,分三等。先得由知州、通判填寫曆子,而後才上呈吏部。頭一年,他初來甯陵,百事生疏,隻得了中等。他的貼身幹辦朱閃勸他多使些銀錢,去疏通那上司。他家中廣有田産,錢财倒不愁,卻多少還有些傲氣。何況已有同年好友在京裏照應,不願屈身行此卑下之策。此外,想到自己半生延誤,期望多少能做出些真實功業。隻是,滿縣察看許久,除了那些例行公事,始終未尋見一兩樣可爲之事。

去年年初,張器去鄉裏察看農情,行至兩縣交界處那塊界石邊,朱閃發覺那界石有些古怪。前一年,鄉書手查閱田籍時,張器派朱閃悄悄前去查看有無違法之事,以便興利除害。朱閃一直跟到了界石這裏,他湊近了張器,悄悄說:“小人隐約記得,當時界石在往東二裏處那條路口上。”

張器忙避過下屬官吏,低聲吩咐朱閃暗中去查清此事。他則立在那界石邊,望向西邊不遠處那個大土丘。此處方圓幾十裏都極平闊,唯獨那大土丘蔚然拱起,上頭林木茂郁,落日映照下,頗有蒼渾之氣。他問身邊主簿,主簿說那土丘名叫帝丘,相傳是帝喾之墓,如今已沒有幾人記得。

張器聽了大驚。帝喾是上古五帝之一,史稱高辛,前承炎黃,下啓堯舜,并定立了節氣。《史記》贊他“順天之義,知民之急。仁而威,惠而信,修身而天下服。取地之财而節用之,撫教萬民而利誨之。”相傳太祖皇帝年輕時郁郁不得志,途經帝喾陵墓,求簽問蔔,卦言當有天子命。其後,果然開國登基,下诏大修了帝喾陵寝。誰知百五十年後,這等聖神之墓,竟任其荒廢?回去後,張器念念不忘那帝丘,不由得跟女兒說起。

他這女兒名叫五娘,姿容娟秀,心思細敏,自幼又讀了些書,見識竟比幾個哥哥還高。張器珍愛無比,一心要替她尋個英傑俊才許配。可他連遭丁憂,官途沉滞,輕易間哪裏能尋到合襯之人?因此,反倒将女兒耽擱至今,今年已經二十二歲。張器心裏一年焦似一年,女兒卻說:“嫁不出去才好,那幾個堂姐妹嫁得都算如意,可如今個個東分西散、高低沉浮,哪一個真的安适了?想見一見爹娘都不能。且如今,世道如此昏亂。有才有志的,必遭屈抑困頓;那些無才喪志沒羞恥的,雖能得富貴,女兒嫁這等人做什麽?這天下往後還不知會如何呢,不如守在父母身邊,多陪侍一天是一天。”他見女兒如此通達,心裏越發難過,越發不願潦草行事,屈了女兒。

不過,有這女兒陪在身旁,公事上有何煩惱,跟女兒說一說,倒是時常能得些啓發。那天他回去,便在書房中和女兒講起那帝丘,正說着,朱閃在門外求見。女兒來不及出去,便躲到了屏風後面。

朱閃進來後,滿眼喜色:“那界石的确被搬移過,是臨近兩鄉九大豪強,爲避田賦,将它來回挪動。其間八十多頃田地便瞞過官府,襄邑、甯陵兩縣田籍上都不曾記錄,他們喚作褶子田。其實,那些吏人全都知曉,隻是都不敢招惹那些豪強……”

張器低頭尋思了片刻,卻不知該如何處置。這些豪強輕易觸惹不得,此輩一旦發狠,往往是損七賠八,他隻得讓朱閃先出去。門一關,女兒從屏風後走出來,臉上竟帶着笑,卻不言語,轉身去書櫃中尋出一卷畫軸,鋪開在書桌上,低首巡視。他過去一瞧,竟是甯陵地圖。

女兒擡頭笑着問:“爹,每隔兩年半,各州縣都要繪制地圖,上呈朝廷。今年又該繪制這縣圖了?”

“嗯。你問這個做什麽?”

“女兒有個主意了。”

“哦?什麽主意?”

“爹,您看這裏——”女兒指向地圖上襄邑和甯陵兩縣交界處。在那帝丘附近,分界線有些彎曲,睢水北岸,甯陵向西伸進一片;睢水南岸,襄邑則向東凸出一片。女兒笑着解釋,“這兩片凹凸之地,尺寸大緻相當。今年恰好又要重繪地圖。爹正可借機與襄邑知縣相商,兩縣互換一片地界,将這交界線拉直,往後也好丈量。北邊伸進那片劃給襄邑,南邊凸出這塊給甯陵。北邊略略大一些,便多得些田賦,襄邑知縣自然樂意。而甯陵這邊,那些褶子田便無從藏匿,甯陵無形間便能多出幾十頃。更要緊的是,分界線一旦拉直,那座帝丘便歸到甯陵縣這邊——爹如此看重這帝丘,是想借帝喾之神靈,祈福興農?”

張器聽後驚喜無比,望着女兒連連點頭誇贊。

知縣政績考核中,勸課農桑是頭一等要務。相傳帝喾高辛定立節氣,劃分四時節令,天下才得以依時耕作、按節種收,農耕之業才由此而興。若是能将帝丘劃歸甯陵,便可将帝喾墓興造起來。春時祭祀,秋收薦享,各辦個盛大典儀,召集全縣鄉民前來祭拜祈福。這比尋常下鄉強行勸農要強出許多,上報給州裏,也是一樁大功績。

張器忙提筆,給襄邑知縣寫了封書函,簡要提議更定劃界一事。而後出去喚來朱閃,讓他立即騎馬送去。

直到深夜朱閃才回來報說:“那襄邑肥知縣看過您的書信後,說此事甚好,隻是他正在辦接任交割,顧不得此事了。讓您過幾日跟新知縣商議。”

張器隻得耐住性子等了幾天,另修了一封書函給那新知縣,讓朱閃又騎馬去送。兩個多時辰,朱閃便回來了,神色瞧着有些懊喪:“那襄邑新知縣讀了信後,先還笑着點頭。可他随即将書信遞給身邊一個中年男子,那男子讀後,說此事得再慎重商議。那新知縣聽了,便叫小人先回來,說過幾日回複您。”

過了兩天,那新知縣果然差人送來回信,婉言拒絕了此事。張器讀後,大爲喪氣,一把将那信紙丢到了桌上。

朱閃在一旁見到,忙湊過來說:“那新知縣那天先明明贊同,一定是聽了身邊那男子的勸止。小人昨天去襄邑打探了一番,縣衙對街的一個茶肆老店主認得那男子,說他姓莫,人都叫他莫褲子,原是甯陵縣陽驿鄉豪強戶,據說十八年前已死,如今竟又活着回來了。搬移界石,造出褶子田,最先便是他出的主意。他有個胞兄,便有幾頃褶子田。他自然不肯讓那新知縣将界線拉直。若想做成此事,便得先将那莫褲子從新縣令身邊攆走。”

“他是那新縣令親信,我如何能攆得走?”

“若有三百兩銀子,小人便能做成此事。”

他知道朱閃極有機巧,又貪錢,三百兩恐怕至少要吞去一百兩,更不知道朱閃會做些何等勾當,但心中實在割舍不下那帝丘,便取了三百兩銀子:“并不是我吩咐你,你自家去行事,若有麻煩,自家承當。”

朱閃拿了銀子歡喜離去,幾天後,來回複說:“那莫褲子已走了。您可再與那襄邑知縣商議一番。”

張器想上回書信已經回絕,隻有面談才好再勸說。但朝廷有令,官員不得擅離治所。他不能去襄邑,那新知縣也不能來甯陵。他便寫了封書信,約那新知縣在兩縣交界處那界石邊相會。那新知縣回信應允。

次日,他嫌坐轎慢,便換作便服,騎了馬,隻帶着朱閃,趕到那界石邊。等了許久,那新縣令才乘着轎子慢慢行來,年紀竟還不到三十,瞧着年輕俊邁、意氣飛揚。張器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,心中一陣酸恻。問詢之間,那新縣令舉止有禮、言語有節,張器暗想,此人和自己女兒倒正般配。但随即明白,此人正在上揚之際,哪裏會選平級門戶?于是,他忙收束心神,指着河兩岸,詳細解說分界之事。那新知縣始終微笑點頭,最後卻說:“此事非小,容下官再斟酌一二。”張器隻能強抑不快,拱手告别。

他以爲此事就此作罷,誰知後來竟綿纏不絕。

過了幾個月,有天清早,他正在官廳後邊涼棚下吃茶,朱閃忽然滿臉惶恐來說:“知縣,您得救救小人!”

“救你什麽?”

“上回知縣吩咐小人去攆走那個莫褲子——”

“我從未吩咐過!”

“是!是小人自作主張,小人想那姓莫的并非尋常之輩,輕易自然攆不走,因此……小人拿了那些錢,尋見襄邑縣丞,說動了他。他派了個廚子,在桃花宴上殺掉了姓莫的,那廚子也随即逃了——”

“什麽?!”張器驚得聲音都裂了。

“他們原本是想嫁禍給王豪,可那屍首恐怕是被王豪偷偷藏埋了起來。這事原本已經了結,可前幾日,新縣令收到一封密信,随即開始四處尋那個鄭廚子。小人費了許多氣力才探問到,那密信是王豪之子王小槐寫的,信裏說‘欲尋莫褲子,先找鄭廚子……’”

張器越聽越惱,将那茶盞幾乎攥碎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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