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花宴後,姓莫的果然消失不見,他聽到消息,胸中隻泛起一陣苦意。心已變作一口苦水井。
幾個月後,他聽人說鄭廚子回來了,在縣衙前打問新知縣。他頓時慌起來,忙讓衛縣尉去尋鄭廚子,卻四處都沒尋見,之後也再沒見鄭廚子人影。此事也便漸漸淡下去。
誰知到了正月間,縣丞歐不易又來尋他:“新知縣不知爲何,在暗地差人尋鄭廚子。王豪那孽子王小槐,前不久不知從何處探到,鄭廚子人在汴京,他帶了人要去汴京捉鄭廚子。我打問到,正月十五半夜,王小槐要乘一頂轎子出東水門,過虹橋,那轎子頂上插一根枯枝。鄭廚子似乎在虹橋北岸一家酒肆中。咱們決不能讓他見到鄭廚子,更不能讓這事透露出去。你我分頭行動,我去設法除掉鄭廚子,你去除掉王小槐。”
他這時已全無分辨之力,雖萬分不願,卻仍又尋到衛縣尉,逼他找人,設法去殺王小槐。
正月十八,吳赫帶着幼子去街頭買糖果子,縣衙兩個公差來報說,開封府來了公文,說皇閣村王小槐被燒死在汴京。他聽了一驚,忙先牽了幼子送回家。幼子不住地問:“爹,王小槐是誰?”他想尋些話掩過,卻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。低頭看着幼子,忽然想起,王小槐和幼子年紀差不多。瞧着兒子那憨稚樣兒,他心裏頓時湧起一陣酸苦,眼圈也随之一熱。不知道自己爲何竟變成這等人,做出這等事。
過了兩天,皇閣村又傳來消息,王小槐還魂鬧鬼,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驅祟。他正在悲悔無措,忙趕到皇閣村,向陸青求教。
陸青望着他,眼光不住微顫,似乎有些痛惜,又有些厭。盯得他有些不自在,卻又隐隐期望陸青能将他看穿、剝開。陸青緩緩開口:“井卦之象,善惡相随。甘泉濟世,苦水生疬。情不勝義,自陷陷人。心難敵欲,自困互困——”随後,陸青教了他一句話,他聽了,不禁愧悔萬般:
“道是無奈實因懦,殘卻此心隻剩寒。”
【第七章 革】
德不足而革,則所革者亡,革者亦兇。
——蘇轼《東坡易傳》
歐不易始終不知自己這個“易”字,究竟是難易之易,還是改易之易。
這名是他父親從一個僧人那裏求得,他父親雖不識字,卻慣會長篇大套混說些道理:“這個易字好啊!你若想成個人,哪裏似端碗吃飯這般容易?便是端碗吃飯,也教了你兩三年,才拐拐搭搭學會。更莫說,這碗從哪裏來?米從哪裏來?不全是一把泥、一捧水、一粒種、一棵苗,流多少汗水,才煮熟端到你跟前?因此呢,孩兒啊,成人不易哪!你爹我幹這農活兒,怕是天底下最笨賤的營生,卻也分毫不敢松氣,日日夜夜都得盯着瞅着、提着吊着。這天幹了,那天濕了;這裏生蟲了,那裏出斑了。年年月月都得這般,哪裏敢改易?因此叫不易。還有——人不是鬼怪,樣兒不能換過來,又變過去。你得有個正樣兒,不論窮了富了,高了低了,這心腸始終不能變。哪怕隔了十年二十年,人見了,仍能一眼認出你,是那個歐不易!這才對,才算是沒活歪、沒走樣兒……”
他聽了,越發嫌厭自己這既矛又盾的名。生而爲人,的确萬般艱難,尤其像他這等農家之子。但若不改不易,哪裏能脫得了難、求得到易?
好在他父親不似那等愚鈍農人,眼皮底下隻見得到幾畝田,拼死了力,也要他讀書。他也異常刻苦,在村塾裏讀了幾年,想省下束脩錢,也好幫父親做農活兒,便回家自習。白天耕田,夜晚苦讀。借書不易,每借到一部,便自家制泥版,将文字抄刻上去,架在柴草上燒成薄片土坯,一片一片壘在牆根床腳。幾年間,卧房和柴房全都壘滿。雖然翻檢不易,卻也可稱汗牛充棟,更逼着他盡早全都背熟。
苦讀了十多年,他終于考中縣學。住進官修學舍中,領到一套白衣襕衫,每月還發放一貫錢、六鬥米,他身心苦緊多年,頓時如同蟬蛻羽化一般,忽地輕暢。
隻是,與那些常年有師友訓導的同學比,他眼界窄淺許多。尤其他那些泥版書,文字有許多錯謬,卻又全都強誦死記,刻在了心上一般。在縣學中聽師友讀的與自家不同,還極力争辯過幾回,惹得教授生惱、同學哄笑。他隻有從頭一一改過,因此,頭兩年學業始終不及同學。不過他是刻苦慣了的,心裏越悶郁,學得便越用功,漸漸也跟上了同學,甚而開始領先,順利考上了州學。
到了州學,眼界又自不同。歐不易卻一心讀自家書,不與他人較高低,因而深得教授、學官賞贊。幾年後,解試考中第五名。可他身在泸州,要去汴京,水陸三千多裏,盤纏便得幾十貫,更莫論在京城應考期間食宿。而他家中一年省三兩貫錢都艱難。他隻得割棄了此念,到沒人處,偷偷流了幾回淚。
幸而州裏通判賞識他才學,聘了他做貼身文書,一個月除去衣食,另支五貫錢,比去館塾中授課要好許多。他便安心在通判府中效力,每月都省出兩貫錢捎給父母,讓他們日用能松活些。在通判身邊,他通曉了諸多公務案牍,又跟随通判轉任各地,見過不少官員名士,也算開闊了一番眼界。
那通判感他忠勤,見他年近三十,仍孤身未娶,便将府中一個使女嫁給了他,他越發感戴忠心。七八年後,那通判在陝西任職時,患了重病,見歐不易生了一對兒女,往後生計未有着落,便上遺表薦舉,替他恩蔭了一個從九品将仕郎官職。恩蔭官隻是個空階,隻有經吏部铨試,合格方能授任實職。那通判亡故後,正是铨試秋考期,他忙趕往京城。
到了汴梁,歐不易從西邊萬勝門一路走進城,眼見着街頭那繁盛景象,心中不由得一陣陣翻湧。及至向人打問到禮部省試考院,走到那考院前,望着那巍然高牆、森然門宇,想到十多年前,自己便已該踏入這門中,更是雙眼一酸,滴下淚來。怕被路人瞧見,忙偷偷拭去淚水,轉身走了。
赴铨試得先去書鋪投腳色文狀,寫明鄉貫、戶頭、三代、家口、年齒、履曆。由書鋪核驗過,上呈給吏部。歐不易忙又打問到一間書鋪,交了三十文錢,填寫了腳色文狀。而後去僻靜小街尋了一家小客店住下,等候消息。
過了幾天,那書鋪領到赴試官憑,給了他。铨試在尚書省官廳旁一座考院,考試那天,他早早就趕了過去。一瞧院外等候的那些人,大多是鮮衣錦服貴家子弟,布衣如他,隻有十幾個。進了考廳,是一排排小隔間,考的是經書大義十道。與那些重臣貴戚子弟相比,他的才學自然遠勝,因此,一試便過。百人中隻選一人優等。他爲優等,名字高居榜首。
他忙又趕去吏部。官廳前張挂着一張榜文,上頭是京城及各路軍州府縣所阙職位,叫作“阙榜”。由他們這些候選人自行尋找适合職缺,填寫“射阙狀”。他是恩蔭補官,隻能選最低等職務。京畿及江南等安适富庶之地,他又不敢跟人去搶,選得眼睛酸痛,最終選了河北東路河間府一個稅監之職。
他填好射阙狀,交給吏部文吏,之後便要等候吏部檢選,叫作“待次”。他不知道要待多久,不敢住在城裏,去酸棗門外賃了半間民舍,每日自己買米煮飯,每天都進城去探問消息。等了半個多月,吏部才出了初拟榜文,他慌忙搜尋自己名字,看了許多道,都沒尋見。他站在那榜下,像顆爛桃子摔到地下,口裏一陣陣發苦,半晌都挪不動腳步。
待阙候職之人太多,職缺又太少。他隻能等下一輪,卻不知要等多久。問了幾個落選的,其中一個竟已等了兩年。他帶的盤纏眼看将盡,妻兒還寄住在那判官府上。來時判官的親眷說,這個月便要扶靈柩回鄉。他隻得先趕回陝西,将妻兒接到了汴京,又多賃了一間房。三個人花用頓時多了不止一倍,他卻通共隻剩十來貫錢,再節省,最多也隻夠三個月。他緊忙四處去尋差事,尋了兩個多月,總算有家印書坊雇了他,抄寫編定書籍,一天一百五十文錢。他妻子又幫人漿洗縫補,一家四口兒才勉強能過活。
一年多後,歐不易總算在初拟榜上見到自己名字。那一瞬,他渾身顫得幾乎跌倒,雖已年近四十,竟一路歡奔回去,給妻兒報喜。
初拟之後,還有集注,每季度第一個月,選人去铨司集齊候命。他又等了兩個多月,終于到集注日。他又一早便趕了過去,數十人已經聚集在铨司官廳門前。铨司長官當庭端坐,旁邊一個文吏高聲唱名。唱到“歐不易”時,他身子猛一抖,忙答應一聲,從人群裏擠過去,走到廳前,躬身俯首,身子一直抖個不住。那文吏高聲問:“歐不易,差注福建路建甯府政和縣天受銀場監,可否?”不願就此職者,答否,則可改拟。他卻愣在那裏,文吏催問了一道,才慌忙說:“否——不不不,可!”“究竟是否,是可?”“可!”長官聽後一笑,提筆在他名字下一勾,集注才算完畢。
回去後,又須等待。尚書都省要将注拟名冊交給門下省,叫“過門下”。門下省勘驗完畢後,才将文案交付甲庫,出給簽符,舍人院撰寫制詞,官告院出給告身,格式司填阙注籍,南曹頒發曆子。
終于領齊這些公文和官服,歐不易将那綠袍烏紗烏靴穿戴齊整,不但他自己頓感渾身放光,妻子和一對兒女瞧着,眼裏也冒出光來。之後,他們這些新任官員清早集齊在皇城東華門外,由吏部一位官員引導,按官階列隊,從側門魚貫進入,來到崇政殿前,恭首立在庭中。合門使在禦陛之上高聲唱贊引導,他們向天子齊齊拜舞謝辭。自始至終,歐不易都沒敢擡頭,更不敢四處張望,眼裏所見,不過面前幾尺之地,至于皇宮如何、大殿如何、天子如何,全不知曉。出來後,他才連連後悔。
第二天,他便帶了妻兒前去赴任,汴京到福建路途雖然遙遠,但有官府所給倉券,一路都有驿館接送,食住無憂,沿途又盡是美景富庶之地,心懷與之前跟随那通判遊宦全然不同。他不住感歎,此不易之生,終得改易。
到了任所,他先去縣裏拜過各位上司,這些禮數他早已通習。休整兩日,将妻兒暫安頓在官舍中,他便立即去了天受銀場。那銀場在城外山中,舊監帶了幾個吏人前來迎接。交割時,他格外當心,不敢輕信那些吏人,一筆一筆都親自驗對。雖然确定無誤,仍又複檢一道,這才簽字畫押。
礦場事務不算繁難,隻須照定額督緊礦工,驗明成品,稱準斤兩,鎖好庫藏,定期交付押運。他卻一絲都不敢大意,樣樣親自過目。因而未出什麽纰漏。
他知道這銀場大有銀錢稱手之隙,不過他決不動念去貪。他隻瞅準了那幾個吏人。從頭一天起,在那幾個吏人面前,他便始終冷沉着臉,不讓他們看破自己心思,更讓他們膽寒生畏。果然,那些吏人先小心試探,拿酒食來引他。他當吃則吃,卻并不改冷臉;接着,那些人又送些文房器皿,他照舊不動聲色收下;後來,那些人便漸漸送他些金銀重物,他隻微微謝辭兩句。那些人漸漸放心,開始按月送他錢财,他問緣由,那些人說是大家一起孝敬長官,他便微微笑一笑,假意推辭一番才收下。起先是三五貫,漸漸漲到十貫、二十貫。他隻笑納,仍舊并不多話。
他跟随那通判多年,知道這些經年老吏,個個手段高強、貪盜官财,輕易不會露出破綻。他隻嚴守賬目,一毫都不許有差,其他則隻裝作不見。那些人樂得自在,他收錢也收得幹淨,不須與那些污滑之輩混纏。
有了錢,他便不時去縣裏宴請那幾位上司。升進之途,全在考課。他離京時領了一份曆子,來這裏交給了知縣。這曆子是政績評定冊,任滿後,由知縣填寫政績功過,上交吏部勘驗,共有四十一分。升黜便由這分數來定。
他着力團攏知縣、縣丞和主簿,三年任滿後,不但囊中富餘數百貫錢,更得了個優評,官升一階,赴廣州轉任稅監。廣州是蕃商雲集之地,稅監一職,更是各國寶貨必經之口。他到了之後,仍舊照那法子,嚴守住稅簿賬目,不出一絲差錯。同時,不動聲色,讓吏人們自行上貢。手中寬裕,他與長官也越加親厚。
這回任滿時,積得餘财上千貫。接着輾轉三次,最終升任拱州襄邑縣丞。
到了襄邑,歐不易發覺那肥知縣與自己竟是同流,極擅控馭下屬及吏人。但那肥子有一樣不及他,于賬目上極粗疏。他便面上滾熱奉承,心裏隻冷冷旁觀。他這縣丞一職,僅次知縣,經辦實務更多。那些吏人舞弊吞錢,給知縣上貢一份,也得給他一份。有肥頭在上面擔着,他收得越發自在。
如他所料,肥知縣任滿時,賬目虧空數百貫,竟使出盜糧賠補之計,逼得那縣尉将一個無關之人刑訊打死。這些都與他無幹,他仍舊不動聲色,冷眼瞧着。其中一件怪事倒是讓他有些好奇,肥知縣命人盜運了數百石糧後,那糧倉竟然接着又被盜數百石。
歐不易猜想,定是縣裏那長吏蔣典史做下的。盜糧之計便是這滑吏所出,他恐怕是借知縣之蠢,勾結倉子,二度偷盜。即便敗露,也可将罪責推給肥知縣。
于是,歐不易喚來蔣典史,假意問那二次被盜之事。蔣典史果然微微一慌,但旋即恢複笑臉,張嘴正要編謊,他立即打斷:“知縣雖不知情,我卻已經猜出,隻是在想如何善後。你下去吧。”那滑吏讪讪告辭。兩天後,送來了一隻酒壇,他開封一看,裏頭是一百兩銀铤。
去年開春,肥知縣離去,新知縣到任。那新知縣年紀不到三十,進士及第,意态英發。歐不易不禁想起當年的自己,心裏一陣酸澀。他瞧這新知縣年紀雖輕,人卻并不淺露。知縣身邊那個姓莫的幕客更非凡庸,一雙眼極飄忽銳利。歐不易更不願輕動,加意小心,冷眼細觀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