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勤勉了五年,他已經二十四歲。那手分似乎略略轉了些意,有天向他透了一句活話:“那老倉子昏得連麥和荞麥都辨不清了,得換人了。”他聽了無比歡喜,去鄉裏催稅時,向一家農戶強索了兩隻雞,提着要去送給那手分。剛走到橋頭,見兩個公人押着一個戴枷囚犯,迎面走過來。他一瞧那囚犯,竟是那手分,頭發披散,滿臉污垢,咧着嘴在哭。他頓時驚住,手一松,兩隻公雞掉落,撲騰幾下,一起掉進了河裏。
更令他懊喪的是,縣倉新差的手分,竟是他原先的上司。他因一心望着縣倉,從未着意敬順這個上司,而這上司也早已曉得他的心思作爲。他心一橫,轉而又去巴附這上司。這上司始終冷着臉,偶爾嘲他幾句。他顧不得這些,照舊繼續尋機效力,那上司也隻安然受之,連頭都未點過一點。
又過了三年,到去年年初,上一位知縣都已任滿,那上司卻仍未有一絲松活。他也心力耗盡,心想自己這輩子恐怕也隻能做個下吏,至今連個妻子都無力說娶。這頹念一生,人頓時委頓,覺着眼前黑茫茫,尋不見一絲生趣。灰心之極,甚而想尋短見。
可就在這時,那上司竟喚他過去,說:“那老倉子已老得連鑰匙都認不得了。縣丞已攆走了他,你來替這個缺吧,明早交接。”他聽了,瞪直雙眼,頭皮一陣陣冒寒氣,半晌才回過神,張開嘴,卻發不出聲,隻怔怔點了點頭。回去途中,一直如同做夢。路邊一個婦人抱着個幼兒,那幼兒流着鼻涕,望着他叫:“官兒,官兒!”他一聽,才醒轉過來,頓時咧嘴大笑起來,笑聲像是大風從破窗紙縫裏呼嘯而過,唬得那幼兒頓時哭起來,那做娘的白了他一眼,忙抱着孩子回房裏去了。他卻一笑再止不住,一路笑回家,腳步幾乎要離地飛起來。
第二天一早,他趕去了縣倉。他在這附近不知窺望過多少回,今天終于走近。那縣倉在睢水上遊,河灣邊一大片空地上。一丈多高土坯圍牆,兩扇鐵葉大門,黑漆早已鏽蝕剝落。門邊挂着一個牌子,上寫“襄邑官倉”。牆側有一個大水池,以備火患。
大門旁邊還有一扇小門,他剛走過去,門忽然打開,一個老吏走了出來,正是那老倉子,年近六十,須發皆白。身子雖瘦小,瞧着卻極精悍,朝他望過來時,目光有些倨傲不屑。他最恨的人便是這老倉子,幾十年把着這糧倉的門,不知偷挪了多少公糧,家中數百畝良田,子孫盡都在縣裏爲吏,個個都張狂無比。
老倉子微露出些笑:“進來吧。”他忙跟了進去,裏頭是一個極寬闊場院,巍然聳立幾十座倉廒,全都是青瓦青磚,尖頂圓牆。那場院地勢中間略高,環繞倉廒,布滿磚砌水槽,通往場院四周洩水暗溝。四下裏極靜寂,隻有幾隻鳥雀在倉頂晨光中飛跳鳴叫。幾個弓手并排坐在一座倉廒牆根曬日頭。
老倉子引着他走進門邊一間房舍,那個手分上司正坐在一張黑漆方桌邊吃茶,兩個小吏站在櫃子邊整理簿記,另有一個年輕吏人侍立在門邊,臉上一直挂着恭笑。他認得,是縣裏一個抄錄稅簿的貼司,年紀、家室都和他相似。
那上司見他進來,放下茶盅,吩咐道:“往後便是你們兩個輪值看管這官倉,桌上那些是存糧簿記,你們和老倉子一起去糧倉查點清楚,交接過後,少了缺了,便是你們兩個來擔責。”
小吏将一本簿記遞給他,他忙接過,和那年輕貼司一起跟着老倉子去清點糧庫。老倉子拿了一串鑰匙,一間間打開,給他們報數。他和那年輕貼司都不敢松懈,尤其是前不久這官倉才遭盜竊,丢了近千石糧,至今還在追捕盜賊。他們兩個一筆筆對着簿記仔細查看,整整耗了一上午,終于清點完畢,數目無誤。那被盜的糧,已在這糧簿上勾除。他們兩個才放了心。
三人一起去回禀那手分上司。手分叫一個小吏将那簿記收進公文袋中,正準備起身,忽然說:“竟忘了最要緊一節,你們兩個得在那糧簿上簽字畫押,才算交接完備。”随即轉頭叫那小吏從公文袋中取出那糧簿,拿過筆墨。他照吩咐,在那簿記末頁上寫下:“交接清點已畢,賬目存糧相符。”而後簽字畫押,填寫年月日。又讓那貼司也簽字畫押。手分這才叫小吏重新收起那糧簿,讓老倉子将糧倉鑰匙交了出來。他忙小心接過,和那年輕貼司一起出門送走上司,回來商議了一番,定下以日中爲界,一人當值六個時辰。那天由他先當值。
那年輕貼司走後,他關起了小門,在糧庫中慢慢巡看。那幾個弓手忙站起來,都恭稱他“劉倉子”,跟在他身後,一路熱心解說。他仰頭望向那些倉廒,如一座座雄壯青嶺,心也随之高闊開敞。不由得笑歎一聲,費了近十年苦功,終于到得這地步。
這些年,他早已探問到這官倉中許多隐情,偷竊、挪移、轉賣、虧空……最驚人者,是幾年前“兩倉一牌”事件。縣裏共有兩倉,除去這座稅糧倉,另有一座常平倉,專存粜賣赈濟之糧。開封府每年定期差人分别來點檢兩倉。那年,襄邑常平倉存糧被盜賣一空。點檢官來查常平倉時,縣裏将官倉的牌子換成常平倉,把點檢官接到這裏,竟順利瞞過。之後花了幾年,設法添了許多雜變稅,才将常平倉存糧勉強補齊。
劉倉子知道,至少一年之内,不能妄動任何心思,等摸清了其中理路,才能徐徐圖之。于是他安安分分值守,并時刻提防着另一個倉子,不許自己出任何纰漏。
新知縣上任後,頭一件事便是來點檢官倉。縣丞和主簿跟着那新知縣,叫了官倉手分,拿着糧簿來點檢。那天正該他當值,他垂首緊跟在後邊,手分翻開那糧簿,邊走邊報數目。新知縣初來乍到,查問不到多細,隻在場院内略走了一圈,便回去了。他一眼看到手分手中那糧簿,覺着似乎有些不對,一時間卻想不出哪裏不對,心裏卻隐隐一寒。
那些官員走後,他仔細回想了一陣,卻仍想不出,倒是忽然念及另一樁事:那老倉子守了這糧倉大半生,一家十數口都靠這糧倉謀福得利。他雖然年老,卻爲何不讓自己兒子接替這職任?以他在這縣裏的資曆人情,不難辦到。爲何會将這肥差輕易讓給我們兩個孤窮下吏?
他越想越疑,越疑越怕。難道是他們做下虧漏,讓我們兩個沒來路的頂禍?但那天接手時,倉中糧食賬目并沒有什麽差誤,全都對得上。他再三想不明白,隻得作罷,心裏卻始終有些隐憂。
過了一陣,他隐約聽到些言語,這官倉似乎真有虧空。他聽到後,頓時慌怕起來,自己果然是被捉來頂罪。他不知該如何是好,又沒有人可以商議,隻能惶惶待命。幸而主簿和幾個大吏設法造出個賬目,暫時瞞過了新知縣。他這才略略安了些心。
好不容易熬過一年,到今年正月十二那天,他輪過值,正在寒風裏急急往家趕,忽然被一個人叫住,擡頭一看,竟是縣尉衛參。他從未答過話,隻知此人心胸極窄,愛記恨人,因而有些怕。縣尉将他叫到旁邊一座酒樓,選了個僻靜閣子,叫了些酒菜,讓他坐下說話。他哪裏敢坐,推讓了半晌。縣尉有些惱起來:“讓你坐便坐,哪來這般絮煩?”他隻得蹭着椅邊虛虛坐下。
“我叫你來,是要你去做一樁事。我不跟你繞腸子,便直說了——”縣尉忽然隔着桌子伸過頭,壓低了聲音,“有個人你得幫我除掉。”
他聽了一驚,險些滑坐到地上。
“此人是個孩童,家在帝丘鄉皇閣村,名叫王小槐。你可聽說過?”
他慌點了點頭。
“若不除掉這個孽畜,你這條性命便難保。你可知爲何?”
他忙搖了搖頭。
“去年你升作倉子,去官倉交接。那手分收了糧簿,又取出來叫你簽字畫押。你可記得?”
他一驚,忙點了點頭。
“他收進公文袋的,是你清點時的賬簿,第二次取出來的,卻是另一本賬簿。前一本是假賬簿,後一本才是真賬簿,虧空有兩千多石。”
他不由得驚喚出聲,屁股下面凳子一滑,頓時跌坐到地上。他慌忙爬了起來。
“眼下衆人雖瞞住了新知縣,王小槐卻從他那死爹那裏得知了此事,并打算告發。他若一旦嚷破,你這條性命還想保住?”
他幾乎要哭起來。
縣尉卻伸着頭、兇狠狠瞪着他:“你必須除掉那小孽畜。正月十五,小孽畜要去汴京,那天半夜,有頂轎子擡了他,沿汴河大街出東水門。那轎頂上插了根枯枝。我替你告假,再給你尋三個幫手。不過,如何下手,得你自家安排。你若辦成此事,我保你做官倉手分。你若不去,我便到新知縣跟前揭破假賬一事。上頭簽字畫押的是你,偷盜兩千石的自然也是你。明天清早,我叫人備好四匹馬,在縣西頭五裏亭下等你,你們四個聚齊了,便盡早上路。”
他垂下頭,再說不出話。回去後,焦苦了一夜,終不敢不去。第二天一早,謊稱赴京公幹,告辭了父母,來到五裏亭。果然有個弓手牽着四匹馬等在那裏,弓手将馬交給他,便轉身走了。他等了半晌,白攬子、施書手、胡鬥子三人陸續來了。那三人都神色愁苦,自然都是被脅迫而來。他不願多語,騎上馬,便往汴京趕去,那三人一直跟在後頭。
到京城時,已是正月十五傍晚,他們在虹橋邊一家面館吃了碗面。他讓那三人去旁邊茶肆裏等着,自己騎了馬,先去探路。他是頭一回來汴京,卻毫無心思去觀賞市景。一路問着,進了東水門,沿着汴河大街向西,慢慢探看,走了許久,見街邊有家鐵鋪,便進去買了把尖刀。而後上馬原路返回,見香染街口過去百十步便是東水門,便選定了這裏。下馬站在街口,思忖良久,他才想出一個主意。
以往,想出一個好主意時,他都要暗暗歡喜半晌。那天,天色已黑,他站在那街口,望着往來行人,兩邊樓店燈火,心裏卻焦苦之極。他覺着自己像個孤魂一般,一陣陣想哭,寒風刺眼,淚水不由得落下來。他忙擦掉眼淚,不許自己再多想,便上馬出城,尋見了那三個人。那三人也都低頭苦臉,沒有言語。他坐下來要了半角酒,和那三人一起各吃了兩碗。而後,借着酒勁,将自己的安排告訴了三人,隻是沒有提刺殺。
将近午夜,那茶肆要打烊時,他們才出來,騎馬過橋,進了東水門,來到香染街口。他讓那三人牽着四匹馬,躲在左街避風處,自己則守在街口店門邊,一直瞅望着。那轎子要從西邊過來,西頭隻有一家趙太丞醫館和一院官宅,早已關門,外面沒挂燈籠,大團烏雲又遮住圓月。隻有借着東邊孫羊正店的燈光,才隐約看得清一段路面。這時街上早已清靜,隻偶爾有個路人經過。
他等了許久,聽到一陣唰唰腳步聲,随後,一頂轎子從暗影中顯了出來,轎頂上插了根枯枝。他忙轉身急步跑到那避風處,低催了一聲,随即和那三人翻身上馬,用力驅馬向那轎子奔去,那轎子剛行到街口,他的馬幾乎撞到轎子。他騰地跳下馬,心裏恨怨借勢發作,恨恨怒罵起來。那三人也已奔到,照安排的,全都跳下馬,胡鬥子和白攬子揪住前頭那個轎夫,施書手擋住後頭那個轎夫,一起高聲怒罵。他則趁機抽出尖刀,掀開轎簾,裏頭極暗,隻隐約看到一個瘦小黑影,他略一猶豫,一咬牙,朝那黑影狠狠刺去,一刀深刺進身體中,裏頭發出一聲呻吟,幸而聲音不高。他怕一刀不死,用力抽刀,又連刺兩刀,裏頭再不動彈。他慌忙轉身,叫了聲:“算了!饒過他們。”胡鬥子三人聽到,全都松開手,四人一起跳上馬,飛快奔出了東水門。
直奔了一個多時辰,奔出城郊,才放緩了馬步。這時,他才後怕起來,忙從袋裏取出那尖刀,用力抛進河中,手一直抖個不住。他原本不想說出此事,但那時若不說出,心恐怕要脹破。于是,他顫着聲音,告訴那三人:“将才那轎子裏坐的是皇閣村王小槐,我殺了他……”
回去後,他不敢見任何人,裝作受了風寒,躺倒在床上,一直躺了兩三天。知道自己再這般躺下去,終究不是辦法,隻得起來。他娘給他熬了碗粥,他正吃着,他娘在一旁滿臉驚疑說:“你說可怪不可怪?今早我開門一瞧,咱們家院裏落了許多栗子,唬了我一跳,忙都撿了起來。晌午出門去買絲線,聽到四處都在傳,說帝丘鄉皇閣村鬧鬼,三槐王家那個叫王小槐的正月死在汴京,前晚半夜居然坐着輛靈車,回家去了。他們族裏人進去看,卻又不見人影,遠近幾十上百家院裏清早都落了許多栗子。我一聽,險些連膽都唬破了。隔了二十多裏地,那孩子鬧祟咋鬧到咱們家來了?衆人還說,三槐王家昨天請了京城那個相絕陸青驅祟,去的人極多,恐怕要兩三天,兒啊,莫不是你去汴京,犯了祟氣?回來便病了。你趕緊也去皇閣村求求那位相絕吧——”
他聽到後,險些端不住那粥碗,強抑住,才沒驚到娘。勉強吃完了那粥,回到自己屋中,惶惶急想了半晌,終于還是忍不住出門,趕到皇閣村,去求見陸青。王小槐家院門外果然候了許多人,排了許久才輪到他。
他惴惴走進那寬闊庭院,見一個年輕男子端坐在堂屋裏,便小心走了進去。那年輕男子面容清瘦,穿着一領半舊白絹道袍,目光清冷,寒水一般。朝他微一擡手,示意他坐到對面那張椅子上。他惴惴坐下,陸青微皺起眉頭,盯着他注視了半晌,眼中泛出些苦意。而後才徐徐開口:“升卦之象,階高梯長。君子順時,小人借勢。積德而進,人蒙其惠。憑力而升,人妒其能。僥幸而得,反受其害——”他聽了,心裏頓時一顫。接着,陸青又叫他清明去汴京,對着一頂轎子說一句話,他越發慌怕起來。及至聽到那句話,竟忍不住哭了起來:
“吞鈎魚不知,歡盡愁無盡。”
【第五章 困】
困者,唯困于所欲耳。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衛參不知道自己如何變成了今日這等模樣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