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7章 澤篇 廚子案(4)

第307章 澤篇 廚子案(4)

然而,傍晚歇工後,其他鬥子邀他一起去吃酒。他忙笑着點頭,心裏卻忐忑不已。自己頭回當差,該出錢宴請這些人,可身上隻有三十幾文錢,隻能暗暗盼着衆人是湊份子。那些鬥子卻全都不說錢,也不進小酒肆,選了家酒樓,上樓坐下來便點酒菜,他聽着那些菜名,每一道都不下三十文,酒也要的上等,一角又是七八十文。那些人每點一道菜,他心裏便驚痛一下。總共十二個鬥子,竟點了十七八道菜、八角酒。菜才上齊,兩個唱曲的伎人進來,那個老鬥子又叫她們坐在一邊彈唱助興,又至少得百十文錢。

他隻能強壓住慌,勉強賠笑。衆人喝了兩巡酒,其中一個老鬥子望着他說:“今天這頓酒,大夥兒的份例都在裏頭,唯獨你這新番,把那糧鬥刮得那般平,一粒都不肯多,該罰你給俺們唱一曲。”他聽了,臉頓時漲紅,不知該如何應答。其他人哄叫起來:“對!該罰,唱一曲!”他隻得盡力笑着說:“晚輩今天頭次當差,諸樣規矩都不懂,還請各位哥哥叔伯多看顧。隻是我這嗓子雞叫一般,怕吓到諸位前輩。”“我們偏愛聽雞叫,你今天休想逃過,快唱!”他隻得幹着喉嚨、顫着聲唱了一個小曲,唱到高處,嗓子卡住,發出一聲破布扯裂之響。衆人全都哄笑起來:“這哪裏是雞叫,分明是強奸村婦,扯破了人家的褲兒,哈哈!”他羞得不住幹笑,臉燙得幾乎要腫。

衆人笑過之後,那老鬥子才又說道:“後生哪,咱們做吏人的三頭難,上頭官爲難,下頭民爲難,回到家,妻兒吃穿爲難。良心是得留着,可良心也得拿皮肉裹着。這外頭的皮肉若餓盡了,裏頭的良心能存得住?因此呢,咱們得用三緊,才應付得過那三難。上頭的官兒,要緊着伺候好;下頭的民,要緊着催督好;家頭的妻兒,要緊着照料好。就拿咱們做鬥子的來說,一鬥麥,刮得過平,拿什麽來孝敬上頭的官兒?我做了一輩子鬥子,每月那三貫柴米錢能養得過三口人?但若是每鬥都裝得過滿,一來難過那些農戶的急眼,二來也難過自家良心。因此呢,咱們一鬥隻多取一口糧,這一口糧喂雀兒都不夠,每個農戶們折不到多少,咱們卻積少成多,聚起來,該上貢的上貢,該均分的均分。這樣,三難才能成三好。”

胡鬥子聽了恍然大悟,忙連連點頭:“若不是老伯教導,小的如何能省得這些?”

于是,從那以後,每鬥糧他都略略多盛一些。他手小靈便,做這些遮掩,迅即便會。這時,再看那官鬥,像是吃飽了的一張大嘴,嘴邊還沾着幾粒糧。那幾粒糧便是他的衣食所在。三鬥米能勻出一升,一戶平均納糧三石,便能多出一鬥。襄邑人口有兩千多戶,總共便能寬剩出二百多石糧,賣成錢是二百多貫,除去上貢給官兒的,他們十二個鬥子,一個人便能分得十來貫。

第一回分到這些錢,胡鬥子心裏多少有些不自在。他拿出一半給家裏買了些絹匹酒肉菜蔬,背回家去過除夕。父母看到,全都喜得直拌嘴咂舌,兩個兄弟則又嫉又饞。他又将另一半錢交給父親,父親更是樂得隻剩一道眼縫兒。看到這情形,他不禁想起那老鬥子說的三難三好,心想:我也并沒有做些多虧心的事,再說,收糧時,每天累得胳膊要斷,得這些,也是該當。

到第二年納糧時,那些鬥子見他同了心意,便偷偷拿出一隻官鬥給他,他先不明白,但再一看,這隻官鬥似乎比原先那隻略高幾分。湊近細瞧,那邊沿又貼了一層鐵葉,鐵葉下加了一段木闆。這樣一鬥糧便至少能多出一升來。他不由得暗暗驚歎,若不細看,誰瞧得出?他雖隐隐有些不安,卻立即想到,我若不用這鬥,必定會被其他鬥子踢排開。再說,一人正直,又濟得了什麽?

于是,他笑着接過那鬥子。有了這新鬥,盛糧時便再不必遮遮掩掩耍手技,那些農戶見他用概子刮得極平,有時甚而會刮凹一些,都極爲感恩,連聲道謝。他不由得笑歎,果然略一使些手段,三難頓時變三好。

除了這官鬥,那些老鬥子更有各般技法,漸漸都放心教給了他,左掠一升,右攥一寸。一年下來,竟能分得三十多貫,強似耕三十畝地。

做了些年月後,胡鬥子也成了老鬥子。憑着那雙瘦尖小手和機巧之心,他比先前那些老鬥子更加善鑽善營,不再隻于收糧關節上設法。他和籍田的鄉書手、管倉的倉子、管賬的手分等要害吏人,漸漸串攏到一處,有時隻揩抹一兩個數字,便是幾十貫錢。連主簿、縣丞也發覺他才幹,不時委任一些差事。他成了襄邑衙前的健吏之一。

有時胡鬥子也難免擔憂,怕事情一旦敗露,不知如何收場。尤其有回見到一隻野狗,原本隻在那些酒肆面館外候食,有回竟偷偷溜進廚房,叼了一大塊肉,被那廚子發覺,一刀甩過去,當即砍折了一條後腿。那血淋淋慘叫聲讓他心驚不已。但又一想,這世事便是如此,富貴從來險中求,若想求太平,便得長挨窮。

于是,胡鬥子不再多慮,伸着那雙小瘦手,能多刮攬一些,便盡力多刮攬。他心裏那隻鬥,口也張得越來越大。隻是衙前吏人各掌各的要害,上頭那些衙吏更有勢要,尤其頂頭那些典史,掌管一縣緊要實務,連知縣、主簿時時都得依賴他們。去到哪裏,人都當作官爺看待。他雖眼饞,卻急不來,隻能盡力在縣尉、主簿、縣丞跟前多效力。

胡鬥子沒想到,這饞急竟害了自己。更沒想到,禍事由頭竟來自鄭廚子。

自從升作鬥子頭兒後,尋常酒肆他再瞧不入眼,每逢得了一注外财,便學那些上等衙吏,去縣裏最好的清香樓吃回酒,那時鄭廚子正在清香樓當廚。胡鬥子見那些上等衙吏每逢年節,都要請縣裏好廚,去鄉裏擺家宴,請些體面賓客壯門戶。他也動了心,咬牙出了五貫錢,雇了鄭廚子,自己也回家擺了一回家宴。太尊貴的人請不動,他便極力賠話送禮,将縣裏幾位典史、手分請到家中,滿村的人全都來門前圍看,着實風光了一回。

自那以後,但凡過節,他都要雇鄭廚子,擺設家宴,熱鬧一番,因此與鄭廚子極熟絡。後來鄭廚子惹上官司,出獄後被王豪雇去,他才換了其他廚子。

去年,新知縣上任,胡鬥子用心留意,想尋找時機巴附到這新知縣,以求升進。正在觑探,縣尉忽然來尋他,找了個僻靜處,低聲吩咐他一件事:“我知你和鄭廚子相熟,眼下有一樁事要你去說通他。幾天後,皇閣村王豪要擺桃花宴,他請了一個人去赴宴。那人是新任知縣手底下那姓莫的幕客,想必你也見了?”

胡鬥子忙點了點頭。

“你若說成此事,便升你做客司通引。”

他一聽,頓時大喜。客司主管迎送往來官員,差事雖辛苦,門路卻廣,常能見一些高官要員,伺候得好,便能舉步飛升。但他随即想到,縣尉隻管緝捕盜賊,保境内安甯,客司選吏,并不在他權限之内。不過,他并不敢流露疑意,忙小心問:“不知縣尉差小人去說何事?”

“那姓莫的不能活。”

“啊?”他大驚。

“我要你去說服鄭廚子在桃花宴上殺掉姓莫的。”

“這……這是要命的事,小人雖與鄭廚子相熟,他哪裏肯聽小人一句話,便去殺人,何況是知縣的幕客?”

“這裏有二百兩銀子,你給那鄭廚子。另外,他上回那樁命案,雖說證據不足,王豪将他保了出去,但案子并未了結,他那嫌疑仍脫不去。你去跟他說,他若不肯做,我立即差人去捉他。你若不去,我另尋他人。隻是,我聽聞你這些年挖了不少暗溝,銀水一股股往你袋裏流。新知縣正在清查虧空,我隻好秉公辦事。”

他聽了,驚愣半晌,才低聲說:“小人奉命。”

“你讓鄭廚子那天中午廚房候命。王豪家後院角上有間茅廁,姓莫的獨自進去時,我已安排好人給鄭廚子通信,鄭廚子立即去那茅廁殺掉姓莫的。記住,我從沒下過命,此事隻有你知。做成了,也莫來複命。”

“小人知道。”

他隻帶了一百兩銀子,去皇閣村王豪家,托門仆喚出鄭廚子,走到田野無人處,才将縣尉吩咐的告訴了鄭廚子。鄭廚子聽了,自然吃驚無比,忙連聲推拒。他隻能添些言語,說縣裏尋找新物證,能斷定那樁命案是鄭廚子所爲。鄭廚子慌懼半晌,終于點頭答應。他忙将銀子交給鄭廚子,又仔細交代了一番,這才匆忙離開。

回到縣裏,他打問到姓莫的在縣衙後臨街一小間官舍居住。到了桃花宴那天,惶惶難安,早早便去那條後街口觑看,果然見王豪和姓莫的一起出來,各騎了一匹馬,望東邊帝丘鄉行去。一整天,他都惶惶難安,又不願見人,便回到住處,關起門,躺一會兒,又坐一會兒,坐不住又來回踱步。一直煩躁到下午,才走到縣衙那邊,坐進街口一家茶肆,要了碗茶,坐着看動靜。一直到傍晚,都沒異常。天黑後,他再坐不住,又轉到後街街口一家小酒肆,要了些酒菜,慢慢吃着等看。直到深夜,店裏隻剩他一個客人,店家不敢催他,隻在旁邊不住搬凳擦桌。他也等得疲乏,剛起身算過錢,一轉頭,忽然瞧見一個人騎着匹馬、低着頭行了過來。雖然外頭隻有依稀月光,卻仍一眼瞧出是那姓莫的。他忙走出酒肆,瞧着姓莫的騎馬轉進小街,停到那間小官舍門前,下馬拿鑰匙開了門,牽馬走了進去,而後又關上了院門。

看來鄭廚子沒能下得了手。他不知該歡喜,還是該懊喪,但仍松了一口氣,慢慢走回自己住處,盤算了一夜,該如何向縣尉交代。

第二天,他又來到縣衙前,卻見兩個縣吏在說話,一個問:“沒尋見莫先生?知縣又在裏頭催喚。”另一個說:“沒有,院門從裏頭關着,拍了半天沒人應,我翻牆進去,裏頭隻有莫先生那匹馬,屋裏卻不見人。問鄰舍,鄰舍說昨晚聽到莫先生深夜回去,再沒聽見開門……”

胡鬥子聽了大驚,卻又不敢去問,惴惴等了幾天。知縣差人四處尋那姓莫的,始終沒找見。胡鬥子暗暗琢磨:或許是鄭廚子将消息透露給了姓莫的,姓莫的怕再遭毒手,暗地逃了?又過了兩天,他去皇閣村尋鄭廚子,卻聽王家仆人說,桃花宴那天下午鄭廚子便不告而别。他越發斷定,自己所猜不錯。無論如何,隻要尋不見姓莫的,縣尉交的差事也算做成了。

之後他幾回遇到縣尉,縣尉都裝作沒見,他也便裝作無事,心裏卻始終難安,這吏職太兇險,恐怕再做不得了。但不做這個,還能做什麽?他隻好邊做邊看,留意其他好出路。收糧時,也再不敢伸手去刮攬了。

過了幾個月,縣尉竟又來尋到他,讓他趕緊去尋鄭廚子,并告誡他:“鄭廚子若是亂走亂說,頭一個入獄發配的便是你!”他不知道其中又有了何等禍端,忙去尋鄭廚子。鄭廚子的确回來了,但第二天便不知所終。他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,尋問了許多天,都不見鄭廚子蹤影,恐怕是又逃了。縣尉也并未再來尋他,他也才漸漸放了心。

誰知,正月間,縣尉第三次尋見他,命他跟劉倉子去汴京做一樁事。他見縣尉說得嚴峻,不敢不從。正月十三,跟着劉倉子,還有施書手、白攬子一起趕到汴京,随後莫名其妙做了那樁事。離開汴京,回來路上,劉倉子才說借那樁事,殺了王小槐。迎着寒風,他早已手臉僵冷,聽了這話,更驚得牙齒叩響,不住打起冷戰,被人騙進這樣一樁兇事,自己竟渾然不覺。這權勢之地,鬼魅群聚,不知哪天連性命都要賠進去。

回到縣裏後,他再不敢拖延,急急辭了吏職,躲回到家裏。又不敢告訴家人,隻能裝病。誰知有天清早,他家院裏落了許多栗子,随後便聽說皇閣村鬧鬼,王小槐還魂,半夜抛撒栗子,四處驚擾不甯。三槐王家人心惶懼,請了相絕陸青來驅祟。他聽過相絕大名,知道絕非那等騙财術士,忙也趕去求教。

陸青見了他,冷冰冰注視着他,像是在瞧地洞裏一隻蝼蛄蟲一般,那目光滿是憐鄙,逼得他不由得垂下眼躲開,不敢擡頭。半晌,陸青緩緩道:“萃卦爲聚,群分其類。雲以風聚,水由勢分。高山難登,青松爲友;腐水易積,虻蠅相争……”随後,陸青教了他一句解祟之語,他聽了,額頭不禁滲出汗來:

“妄将利心認己心,身到險灘恨急流。”

【第四章 升】

昏冥于升,知進而不知止者也。其爲不明,甚矣。
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
劉倉子已經躁急了許多年。

他父親是衙前老吏,爲人愚懦,事事小心,到老也隻是個寫錄文籍的貼司。月錢三貫、米六鬥,僅免于饑寒。劉倉子自小瞧着其他吏戶家的孩兒吃穿耍用,樣樣都勝過他許多,再看那些父親,個個鼻孔哼氣、眼朝天翻、話聲震瓦,他父親卻常躬着背、垂着臉,走路生怕踩到什麽。别人的差事常推給他,功勞卻從不算及他。

劉倉子不願如父親這般窩氣受嘲,何況這大宋,是吏人之世界。州縣官員雖然皆由朝廷差遣。可官有避嫌之規,嚴禁去原籍或有田産之地赴任,因此,官常爲客,三年任滿,便得遷轉。而吏卻是主,世代生長于斯,人情事理,自來慣習。官不知的,吏熟;官不見的,吏察,因而,有強吏自稱“立地知縣”。劉倉子便想做這等立地官人。

他自小學了些文墨,投名應募吏職後,先被差作鄉書手。鄉書手是向下的職務,常年隻能奔走于鄉裏。他瞅準了縣倉,一縣要務在稅賦,稅賦大半歸縣倉。縣倉簿記由一位手分掌管,他便時時尋機去巴附這手分。他沒有錢去開路,隻能使力,運柴搬水、跑腿捎物、聽風探信……但凡能瞅見的間隙,都盡力奔趕過去。那手分自然知道他的私心,卻始終裝作不知,他獻忠效力,隻安然受之,把他當作一個義仆。他雖懊悶,卻不敢懈怠,更不敢流露絲毫。

(本章完)

追書top10

熊學派的阿斯塔特 |

道詭異仙 |

靈境行者 |

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|

深海餘燼 |

亂世書 |

明克街13号 |

詭秘之主 |

誰讓他修仙的! |

宇宙職業選手

網友top10

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|

苟在高武疊被動 |

全民機車化:無敵從百萬增幅開始 |

我得給這世界上堂課 |

說好制作爛遊戲,泰坦隕落什麽鬼 |

亂世書 |

英靈召喚:隻有我知道的曆史 |

大明國師 |

參加戀綜,這個小鮮肉過分接地氣 |

這爛慫截教待不下去了

搜索top10

宇宙職業選手 |

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|

靈境行者 |

棄妃竟是王炸:偏執王爺傻眼倒追 |

光明壁壘 |

亂世書 |

明克街13号 |

這遊戲也太真實了 |

道詭異仙 |

大明國師

收藏top10

死靈法師隻想種樹 |

乘龍仙婿 |

參加戀綜,這個小鮮肉過分接地氣 |

當不成儒聖我就掀起變革 |

牧者密續 |

我得給這世界上堂課 |

從皇馬踢後腰開始 |

這個文明很強,就是科技樹有點歪 |

熊學派的阿斯塔特 |

重生的我沒有格局

完本top10

深空彼岸 |

終宋 |

我用閑書成聖人 |

術師手冊 |

天啓預報 |

重生大時代之1993 |

不科學禦獸 |

陳醫生,别慫! |

修仙就是這樣子的 |

美漫世界黎明軌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