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他打發那小厮去兩個哥哥那裏探聽消息。小厮不一時便滿臉驚慌跑了回來,喘着氣急急回報。他聽了之後,頓時驚住。昨晚他大哥先和嫂子鬧了一場,接着又沖到二哥家去鬧。二哥口吃,分辯不開,憤惱之下,竟抓起一條凳子,将他大哥打破了頭。二哥忙騎馬去請醫生來救時,大哥已經流血而亡。而他大嫂,羞憤之餘,也上吊自盡。他二哥已被大保長帶人捉去縣裏見官了……
半晌,他才回過神,忙問小厮:“昨天下午,小角兒來這裏時,你聽見我們說話沒有?”“沒,我去挑水了。”他這才略松了口氣,但心頭終究慌恐無比,忙騎了驢子去尋莫褲子,幸而莫褲子在家,他忙将莫褲子喚到村外麥田邊,急急問:“莫兄弟,你可聽說了?”
“昨晚我便知道了。”莫褲子竟像是沒事一般。
“這該如何是好?”
“你拿銀子,去縣裏請個好訟師幫你二哥。再疏通疏通,能判輕些,便盡力判輕些。”
“那我大哥大嫂呢?”
“他們全是呆蛾子,略見些火苗,便沒命撲過去。這回不被燒死,下回人略一逗,照舊會往火焰裏撲。你該做的,是往後照管好那幾個侄兒侄女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什麽?你一直想着鬧些大事件,這回總算如願了。還想什麽?”
“我們昨天說的那些話,萬萬不能說出去。”
“我也擔了幹系,我會說?”
“不成,我們得立個約!”
“好啊。違了約該如何罰?”
“誰若說出去,他的全部家産便歸另一個。”
“成!”
于是,他們一起回到莫褲子家,進到房裏,關起門,寫了契約,簽過字。莫褲子将其中一份遞給他:“拿去。可放心了?”
他沒有說話,低頭折好,揣起來,轉身離開了莫家。
回去後才後悔起來,不簽這約,還口說無憑,簽了約,反倒落了實據。但那之後,他再沒見過莫褲子。過了一陣,聽人說莫褲子淹死了,他才松了口氣。
他二哥被判了一千裏徒刑,發配到江西。他便依照莫褲子所言,一直照管那些侄兒侄女。如今,那些侄兒侄女早已由他操辦各自成家,他因此也得了仁厚叔父的義名,人人贊歎。至于當年那樁事壓在心底,幾乎忘記。
他沒有料到,十八年後在桃花宴上,竟然重見莫褲子。莫褲子走到他跟前,笑着問候完,指着自己懷裏,輕聲說了句:“你放心,那約定我一直沒忘。”他一聽,反倒驚慌起來。
随後,莫褲子死在茅廁裏,他才大松了口氣。誰知王豪喪禮上,王小槐竟偷偷說:“莫褲子埋在那塊界石下,懷裏揣着一張約書。”
他聽後,寒透全身。當晚,他帶着小厮,拿了鐵鍬,頭一個趕到那界石邊,正要開挖。其他幾個豪富竟陸續趕來。那些人不讓動界石,他隻能不動。又怕别人挖,叫兩個小厮日夜輪流守在那裏。
後來,姓裘的說,得一起殺掉王小槐,他立即贊同。王小槐恐怕是唯一知道他那樁隐秘的人。可王小槐死後,他家院裏清早落了許多栗子,皇閣村又傳來還魂鬧鬼的邪事,請了相絕陸青驅祟。
他忙趕過去求教。陸青盯着他注視片刻,眼裏忽閃過一絲笑,他渾身一寒,那笑意極像莫褲子。陸青随即言道:“此卦屬損。損人自益,實爲自損;自損益人,乃爲自益……”最後又教了他一句話,他聽了,心裏一陣翻騰:
“一言風推水,一舉坡滾石。善惡一粒種,良莠萬畝田。”
【第八章 益】
利者,衆人所同欲也。專欲益己,其害大矣。
欲之甚,則昏蔽而忘義理。求之極,則侵奪而緻仇怨。
故夫子曰:放于利而行多怨。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裘鎮時常發狂,尤其是每回遇見莫褲子。
他臉上生了一張嘴,心底裏似乎另有一張嘴,那張嘴無底洞一般,始終張開口,等着吞錢、吞食、吞色、吞名……但凡這世間的好,無所不吞,也從不餍足。他不知道這張嘴是天生的,還是父母教化的。雖然家裏良田百頃,他父親卻總望着别家的另一塊好田,他母親則總是恨别家婦人又換了身更時鮮的穿戴。自小,裘鎮時時瞧見的,便是這兩雙饞眼,一雙比一雙渴,一雙比一雙燙。他又是獨子,父母從來不許别家孩童勝過他絲毫,他也的确極少輸過。他生得健壯,又有一股從不讓人的悍氣。偶爾吃穿玩物上比不過其他孩童,他便去打、去搶,争不到手,命都可以不要,誰敢抵擋?
然而,他總是輸給莫褲子。
裘鎮比莫褲子大三歲,孩童時,三歲能高出一個頭。别家孩童都怕他,唯有莫褲子,反倒時時招惹他,見了他便喚他“大滾球”,還編出些溜口話笑他,“大滾球,娘見愁,一腳踢進糞裏頭”。他若是捏住莫褲子那細頸子,眨眼便能将他捏死,莫褲子根本休想掙開。可莫褲子既像泥鳅,又像兔,他從來抓不住。
這還在其次,比強、比富、比好,他都不懼。他最恨的,是莫褲子那萬事不吝的賴氣。他們一年難得見幾回,隻在鄉裏豪富家宴上能碰到一處。每回去,裘鎮他娘自然讓他穿最好的衣裳,他也自然時時強過所有孩童。莫褲子卻偏要和他比,而且不比好,隻比不好。
有回,他父親帶他去遊丸子家赴宴,他穿了一身銷金錦緞小衣裳,渾身金閃閃,走在太陽地裏,遠遠就能耀暈人的眼。莫褲子隻穿了件織銀線的蜀錦,卻偏要和他比。遊丸子和其他孩童都圍在一邊看。他大聲笑起來:“一兩金子十兩銀,你那件衣裳,隻好拿去擦屎。”
“那咱們就比一比,你敢不敢?”
“有啥不敢?”
“誰要不敢,誰就吃屎。”
“好!”
“你等着!”
莫褲子飛快跑出了院門,他以爲是逃走了,忙大聲罵起來:“擦屎布,你别逃!”可不一時,莫褲子又跑了回來,手裏抓着根樹枝,枝子上沾了些人屎,他搖着那屎枝子說:“咱們就往自己衣服上抹,誰抹得多,誰赢!”說着,莫褲子就往自己衣襟上一抹,新新的衣裳頓時沾了一道屎。他看到,惡心得直咧嘴。莫褲子把那屎枝朝他伸過來:“該你!”他趕忙避開,吓得轉身就跑。莫褲子在後面一路追着笑叫:“大球子,滾溝子,滾回你娘屎肚子!”
每回見到,莫褲子總能想出更臭、更爛的主意,裘鎮哪裏赢得過?因而隻能把莫褲子當作一攤臭屎,恨恨避開。
長大後,他們更難得相見,沒想到,有回竟在甯陵一家賭坊撞見了。他家離襄邑更近些,因而常年在那邊幾家賭坊裏耍。他進了賭坊,尋常賭棍全都不敢跟他賭,隻有幾個富家子弟還能陪他耍幾局,他賭得沒興緻,才轉到甯陵這邊。他一進那賭坊,便見中間那張大賭桌邊圍滿了人。有個人盤腿坐在桌上,面前攤開一張圖譜,旁邊一隻陶碗,正在吆五喝六地擲骰子,是莫褲子,和幾個人在賭“豬窩”,那圖譜上繪有各色名目,與骰子彩數一一對應,擲完後對照譜子計算輸赢。
裘鎮一見莫褲子那狂賴樣兒,心裏頓時騰起火,從随從提的木箱裏抓出兩錠五十兩的銀铤,過去推開桌邊的人,将兩錠銀子啪地扣在桌上,高聲說:“一局五十兩,拿得出的來賭!”桌邊那些賭棍哪裏拿得出,紛紛抓走自己銅錢和散碎銀子,一起退開了半步。莫褲子則仍安坐桌上,笑着說:“我來陪你。你先擲。”
“你爺我沒那些閑腸肚耍這個,爺平生隻愛撚錢。”撚錢是擲銅錢,正面爲字,背面爲幕,字赢幕輸。
“成!仍是你先撚。”莫褲子從腿邊一小堆銅錢裏摸了三個,丢到裘鎮面前。裘鎮抓起來,雙手合住,用力一搖,随即抛到桌上,兩字一幕。莫褲子彎腰伸臂,抓過那三個銅錢,随手一丢,一字兩幕。旁邊的人全都哄叫起來。
裘鎮大喜:“拿銀子來!”
“再撚兩把,一總算。”
裘鎮便和他又丢了兩回,兩回皆赢。他再不肯讓,催着要銀子。莫褲子卻把腿邊那些銅錢推了過來,說:“這些你先收下,剩餘的明天給你。”
“不成!眼下便要。”
“眼下沒有。”
“你耍弄爺?”裘鎮一挽袖子,便要去打。莫褲子卻高聲道:“慢着!咱們再賭一回,不賭錢,賭個新鮮的,輸了,連将才這些錢,當場算清!你敢不敢賭?”
裘鎮猜測他又要拿那些腌臜物來耍弄人,忙說:“屎、尿、鼻涕、嘔穢一概不賭。”
“哈哈,不是那些下作物事,是個絕色美人。甯陵行院新來了個班首,彈得一手好琵琶,唱得一口好曲兒,名叫卓蘭兒,你可聽說了?”
“賭她什麽?”
“咱們一起到她門首,她願意先接哪個,哪個便算赢。哪怕隻見一面、隻坐一刻,也是赢。”
裘鎮前兩天便聽說汴京有個名妓來到甯陵,将全縣的妓女都比了下去,今天來,也正想去會一會,忙問:“賭多少銀子?”
“這等佳人,賭少了作踐風月,咱們就賭個大的,先定張契,各家拿出十年的田租。”
“兩縣人都知道你家的田已被你賭去大半,你拿剩餘那點田跟我家上百頃來賭?”
“那我退一步,我拿剩餘全部田産跟你家一半地租來賭,田産對田租,敢不敢?不敢便算了,我另尋其他有錢又有膽的賭去。”
裘鎮知道他在激自己,但一想莫褲子身上已經沒有錢,哪怕急尋些來,也有限。自己今天特地帶了三百兩銀子,便是去汴京會頭等名妓,也寬綽有餘。再想到曆年受莫褲子的那些辱,便是賭上自家十年全部田租,也該讨回這口積年惡氣。于是他高聲道:“賭!”
莫褲子喚坊主拿過筆墨紙硯,随即寫了兩份契書,内文相同,但各以一人爲赢者,都畫了押。而後請了坊主和幾個賭棍作保,兩份契書都由坊主收着,一起去會那個卓蘭兒。那些人巴不得瞧熱鬧,跟着一起到了那門首,莫褲子說:“我欠了你賭資,你先請。”
裘鎮并不推讓,大步進了那院門,高聲喚道:“卓蘭兒在嗎?恩客來啦!”一個婦人快步迎出門來,賠着笑說:“這位官人,我家蘭兒被知縣包斷了,這一個月都不許見客。”“什麽?你敢在爺面前說謊?”“老婆子哪裏敢說謊?您瞧那兩位,是知縣特地差來看院的。”兩個身穿公服的男子一先一後從堂屋裏走了出來。見到前頭那個,裘鎮頓時暗叫晦氣。那人他認得,是甯陵知縣的堂弟。
上個月,裘鎮和兩個朋友來甯陵縣吃酒,一個名叫胡歡娘的妓女來陪坐唱曲,他嫌胡歡娘唱得不好,要攆她走,胡歡娘卻要讨了錢才走。他一惱之下,将胡歡娘扯到街邊,痛打了一頓,若不是三槐王家一個叫王大峥的過來勸住,恐怕已将那胡歡娘打死。沒想到,胡歡娘與知縣堂弟交好,裘鎮的父親又因一塊祿田,與知縣有過龃龉,那知縣因他父親财多勢強,隻得讓了半步。得知胡歡娘一事,知縣立即秉公嚴辦,差縣尉到裘家捉人,将裘鎮抓到獄中,打了二十闆子。裘鎮父親使了三百兩銀子,才将他保出。當日來捉裘鎮的,便有那知縣堂弟。裘鎮平生第一回挨打,自然懷恨在心,要尋機報仇。可這時,見到知縣堂弟,他卻不敢輕動,隻得喪氣轉身,出了院門。
莫褲子見他出來,笑道:“沒會着?該我了。”說着便走了進去,一路高聲喚着“卓姐姐”。裘鎮忙向裏頭望去,隻見堂屋裏走出個美貌翠服女子,笑着迎向莫褲子,兩人站在廊下,說了兩句話。而後莫甘深施一禮,随即轉身走了出來,笑望向裘鎮:“我赢了。坊主,請把那兩份契書給我。”那坊主忙将兩頁紙遞給莫褲子,莫褲子将自己那張折好揣進懷裏,而後笑着說:“這張便撕了。”幾下便把那張紙撕得粉碎。裘鎮一直幹瞧着,胸口幾乎燃起來,狠狠踢了一腳身邊探頭的随從,喝了聲“走!”,随即氣恨恨大步離開了那裏。
回去後,裘鎮不敢告訴父親,暗暗想該如何奪回那張契書。可沒等主意想出來,莫褲子竟死了。
十八年後,桃花宴上猛見到莫褲子,裘鎮驚了一大跳,随即便想起當年那紙契書。正在暗想,隔了這麽多年,那契書應該早已丢了。誰知莫褲子過來問候,指着自己懷裏,低聲說:“當年這契書,裘兄沒忘吧?”
裘鎮瞪着眼,頓時啞了口。看着莫褲子又去和那幾人說笑吃酒,心裏暗暗盤算,該如何将這條糞蛆除掉。沒等他想出法子,莫褲子竟死在茅廁裏。看到莫褲子屍首,他險些笑出聲來,自己在這條糞蛆跟前輸了無數回,總算輕輕易易赢了一大場。
他沒想到,王豪喪禮上,王小槐竟将他扯到一邊,低聲說:“莫褲子屍首埋在界石下,懷裏揣着那張契書。”他聽了,恨不得一掌拍死那小猴兒。回去後,更是躁得連摔了幾隻茶盞。等天黑下來,他再忍不住,忙喚了幾個仆役,一起去挖屍,可到了那裏一瞧,那幾個豪富竟也聚到了那裏。他忙說:“這界石不能再動!”幸而那幾人聽了他的話,一起差人守住那界石,并互相監看。
除了那屍首,知道那紙契書的還有王小槐。他聽得甯陵縣主簿常來尋王小槐,他和那主簿相熟,便去打探,那主簿說,正月十五王小槐要去京城看燈,并安排了一頂轎子,半夜接了他,出東水門,過虹橋,去辦一件要緊事。那轎子上會插一根枯枝。
裘鎮聽後,頓時有了主意,忙去跟那幾個豪富商議,一起出錢,找人殺掉王小槐。那幾人都怨憤王小槐,全答應了。他便收了錢,尋了一個得力仆人,去京城做這樁事。那仆人到了京城,尋見幾個同夥,正月十五半夜,裝作一群醉漢,候在孫羊正店門前。那轎子果然來了,那仆人和同夥一擁而上,圍住轎子,仆人拿着刀,趁亂朝轎子裏連捅了幾刀。
幾天後,王小槐的死訊果然傳來,裘鎮這才吐了口惡氣。但莫褲子屍首埋在界石下,終歸是個隐患。隻是他們幾家豪富一直互相監看,誰都不能動那界石。裘鎮尋思了一陣,忽然想到一個人:王豪的管家老孫。那日老孫是頭一個發覺莫褲子屍首的人,裘鎮一直回想那天的殺人者,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來,難道是老孫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