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1章 火篇 界石案(9)

第301章 火篇 界石案(9)

直到去年桃花宴上,莫褲子猛然現身,驚愕之餘,簡淮又猛然想起了姜柔柔,雖已将近六十歲,臉卻不由得紅了,幸而旁人并未發覺。可當莫褲子走到他面前,笑着問:“姜柔柔已老,如今汴京名妓,無過念奴十二嬌,居首的是唱奴李師師,簡大哥可還想會一會不?”他的臉頓時又紅了起來,随即有些嗔惱。莫褲子卻繼續笑着說:“簡大哥若想見,兄弟我仍願再效一回力。”

“你莫說笑。”

“這哪裏是說笑?我是當真。”

他心裏卻忽然想,當年姜柔柔瞧着不過二十來歲,算來如今也才四十歲,若能再見一回,不知會是何等情形?

莫褲子似乎瞧破了他的心思,笑着說:“姜柔柔下落我也知道,簡大哥可想再會一會?”

他不由得笑了笑。

“你若想見,我便去安排。不過,咱們該把前一筆賬結了。”莫褲子說着指了指自己懷裏。

他這才猛然想起當年那契書。那次回來後,他才後悔自己發昏,竟和莫褲子簽下那等契約。十年田租的一半,至少二萬貫。聽到莫褲子死訊,他才松了口氣。莫褲子這時竟重又提起。簡淮這些年雖已看淡錢财,但猛生生拿出二三萬貫來,依然極難消受。幸而,莫褲子迅即又死在茅廁裏。

王豪死後,簡淮去吊唁,王小槐竟偷偷跟他說,莫褲子埋在那界石下,懷裏揣着契書。他重又惴惴不安起來。王小槐死後,他有些負疚難安。王小槐還魂鬧祟,他更是惶惶不甯,前去向相絕陸青求告。

陸青見了他,微露笑意:“此卦爲解,冰坼雷動,春來雨至。寬懷路坦,知悔人新。”随後教了他一句話,他聽了,頓時怔住:

“心中一點暗,眼前唯見黑。”

【第七章 損】

人之所損,或過,或不及,或不常,皆不合正理。
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
對于莫褲子,路缺牙都不知該恨,還是該謝。

路缺牙本名路德升,少年時因磕缺了小半顆門牙,便一直被人嘲喚作這個名兒。這是他一生大憾,萬貫家财,卻換不來一顆整牙。

路缺牙生來便有些膽小怕生,他父親極嚴厲,隻要見到他,常要尋他的不是,訓斥一番。幾個兄弟又一個比一個會争先讨寵,他從來敵不過,因而,除了在母親跟前,他極少說笑。

八歲那年,王豪婚宴,派仆人送來了請帖。他父親出門赴宴,原本隻帶長子或幼子。那天臨出門時,他大哥鬧肚子,幼弟又不知跑去哪裏玩耍,尋不見。跟前隻有他一人,他父親隻得帶了他去。到了王家,有許多孩童都在三五成群玩耍,他卻隻能站在一邊瞧。看着那些孩童那般歡暢,難過之餘,他更有些恨,因而不願多瞧,便獨自在那庭院裏到處走看。不知不覺走到廚房那邊,一眼瞧見雞籠邊有兩個孩童,比他略小一些,一樣裝扮,都是藍錦銀繡衣裳,乍一看,像孿生兄弟一般。後來,他才知道那是莫褲子和遊丸子。

他見那兩個鬼鬼精精的,忙躲到一邊偷看,那兩個竟用竹篾片挑了雞屎往廚房湯鍋裏丢,來來回回丢了幾次,見人來了,才一起嬉笑着跑開了。他瞧着,心裏羨慕無比,這正是他極想做,卻從來不敢做的。前院那群憨玩傻鬧的孩童,那些高仰鼻孔、滿臉假笑、從不肯瞧他一眼的大人,他們全都該喝雞屎湯。

他站着望了一陣,見那廚房門前的仆人們又都走了,裏頭空無一人。他猶豫再三,還是壯着膽子過去,走到雞籠邊,折下一片竹篾,刮了一坨雞屎。左右看看,仍沒有人,便拈着那竹篾,邁過門檻,進到廚房,小心走近竈台。氣促心跳得幾乎要抽筋,強撐着才伸直了手臂,剛要把雞屎甩進滾湯鍋裏,身後忽然響起個聲音:“你做什麽?”他吓得猛一顫,頭皮都要飛走,慌忙丢掉那竹篾,轉身就跑,卻被腳下一片菜葉滑倒,重重栽了下去,牙齒正磕到門檻上,疼得他幾乎昏過去。他卻顧不得那些,拼力爬起來,瘋了一般逃離那廚房,一直奔到前院,躲到花壇後,見沒人追來,才急喘着氣停了下來。嘴皮碰到牙齒,一陣鑽心之疼,他不由得尖聲痛叫起來。引得旁邊幾個孩童全都望過來,一個叫道:“他流血了,牙破了!”

雖然疼得心都揪搐起來,他卻猛然想到,父親若見了,必定痛責。他忙閉起了嘴,用手背去擦嘴唇,一瞧,果然有許多血。他越發怕起來,忙忍着劇痛,跑到後院井邊,将木桶甩下去,吃力打上來一點兒水,用手捧着漱口。冰水一碰到牙齒,頓時又一陣鑽心痛,他頓時被疼哭,邊哭邊強忍着痛,急漱了兩口,吐盡血水,把嘴唇和手洗淨,而後躲到牆根一棵香樟樹背後,偷偷繼續哭了一陣。幸而他父親并沒發覺,出來後隻罵了句:“來人家做客,斜嘴苦臉,做出這般醜相做什麽?難成器的東西!”不過,幾天後,父親仍一眼瞧見,又痛責了一頓。

他原本就不多笑,自從缺了這門牙,便越不願笑了。旁人瞧着他是鄉裏巨富之子,常日間又溫溫靜靜,都羨歎不已。他卻始終悶悶不樂,既無玩伴,又沒有可說話的人,心裏始終念念不忘那雞屎,一直想着,能做些這等事情,該有多好。可直到十八歲,他都沒做成一件這樣的事來。

十八歲那年,他考入了縣學,可沒想到莫褲子和遊丸子竟也一起考中。他隻敢安心讀書,那兩個卻整日偷懶使奸,無所不爲。他瞅着那兩人,心裏既厭又羨。教他們讀經的那老教授,嗓音刮耳,爲人又急躁,常常責罵學生。路缺牙一見這教授,便想起父親,不由自主便憎怕,卻隻能小心聽命。那老教授罵得最多的便是莫褲子和遊丸子。

不過,那老教授有兩樣可笑處,一是愛犯困,二是愛背着人用食指掏鼻屎。有一回教完一段《春秋》,他讓學生們默寫,自己坐在椅子上,又打起盹來。路缺牙發覺莫褲子和遊丸子偷偷比畫了一陣,随後莫褲子輕輕走到窗邊,探出身子,窗外是一片菜園,種了一畦芥菜,已經開始結籽。他揪了一把嫩種子,回來放到桌上,用硯台将那些種子碾爛。芥籽極辛辣,他不由得打了個噴嚏,幸而忙捂住嘴,沒驚醒老教授。他将那些芥籽汁抹到指肚上,而後拿着《春秋》走到前頭,拍醒老教授,指着書問:“這句怎麽解?”老教授高聲講解了一番。路缺牙一眼瞅見,莫褲子拍醒老教授時,将芥籽汁迅即抹到了老教授食指上。過了半晌,老教授裝作看窗外景緻,又掏起鼻屎,随即便猛打起噴嚏,一個接一個,聲音尖厲之極,幾乎要将自己那幹減肥體嚏散。路缺牙不由得咧嘴笑起來,全忘了自己缺牙,心裏對莫褲子也越發贊佩。

莫褲子見他笑,似乎很中意,偷偷問他:“我們要去瓦子耍,你去不去?”他忙搖了搖頭,莫褲子頓時敗了興,他也暗暗後悔不疊。

後來,莫褲子和遊丸子被逐出了縣學,他始終沒能跟着去做一件那等事,望着那兩副空桌椅,心裏惆怅之極。

不過,沒過半年,他父親病逝,他也休了學,回家奔喪守孝。他的兄弟們随即争鬧着要分産析戶,他也正盼着能出去獨住。兄弟們将睢水邊那片田和幾間草房分給了他,那片田離得最遠,畝數又最少。他倒極中意,隻是被兄弟欺負,又争不過,心裏始終有些不平。

他去看自己分的那片田,那田正在界石邊。那塊界石有一人多高,立在睢水岸邊,兩面分别鑿着襄邑和甯陵兩縣縣名,下頭小字又是帝丘、陽驿兩鄉鄉名。由于外形似一棵古柏枯幹,鄉人都喚它古柏石。界石向南,一條土路直通到幾十裏外的汴河。

他正瞧着,卻見莫褲子走了過來。莫褲子已經聽說了這事,笑着問他:“被兄弟欺負,你就這般白受着?”他苦笑着搖搖頭,不願多說,便岔開話頭:“那等事,你是如何做得出的?”

“哪等事?”

“譬如在學裏時,拿芥籽汁害老教授打噴嚏。”

“那算得什麽?”

“我想做,卻始終做不出……”他不由得黯然起來。

莫褲子笑道:“那等事,做不做有什麽大不得的?你若真想做,該做件大的。你這塊田畝數不及你兄弟們的,不過有個法子能讨回便宜,隻看你敢不敢做。”

“什麽法子?”

“瞞天過海的大法子,你若真敢做,我才說。”

“我敢!你說!”生平頭一回,他總算堅定說出了一句心意。

“你看那塊界石,這兩縣丈量田畝,都以它爲界。你這田在甯陵縣這邊。明年是閏年,又要核準田畝。甯陵縣來勘量時,你把這界石搬到田地那頭去,便丈不到你這裏。等那邊襄邑丈量時,你再把界石搬回去。那些衙前書吏幹辦們哪裏會曉得?這樣,你這塊田就如一塊布褶子,藏在裏頭,稅籍上便沒了名目。這塊田有六百畝吧,一年各項稅錢便省出來近二百貫,幾年便能将你兄弟們克扣去的找補回來了。”

“這……”

“我便知道你不敢。”莫褲子又掃了興,轉頭要走。

他忙急急思忖,從小到大,自己從不敢做一件壞事,這般活着,有何意趣?二百貫稅錢倒在其次,做一樁這等事,至少也算出一口悶氣。于是,他忙追上莫褲子:“莫兄弟,我願意做!”

“真的?你若真想做,先不忙。除了田,錢你也分了一些吧?”

“嗯,将近五百貫。”

“那便能再買七百畝地,你将你這塊田南邊的田地盡力都買過來。上千畝地,這事才值得做。另外,兩縣是以界石向南這條土路爲界,向東一裏地外,還有一條南北土路,界石搬到那裏才更容易蒙混。這中間的大田還有幾家,不如将他們全都勸進來,大家一起做,才更好。”

“這個就難辦了,人多心雜。”

“怕什麽?你若真想做,我來替你做說客。”

“有句話恐怕極冒昧,會沖撞莫兄弟……”

“什麽話,盡管問。”

“這樁事……莫兄弟爲何這麽熱心?若真做成,不知該如何答謝?”

“答哪般鳥謝?我隻是見不得你受親兄弟欺負。另外,更見不得到處死潭子一般,又臭又悶,拿石頭砸一砸、棍子攪一攪,心裏才舒坦。我也不知爲何有這怪癖,生來便是這般,哈哈!”

那天分手之後,他興緻極高,照着莫褲子所言,拿了那五百貫錢,在那兩條南北土路間,四處尋買田地,買到了五百多畝。莫褲子果真帶着他,先去拜訪王豪,一番言語說動了王豪。王豪又去約了兩條土路間有大田的六家豪富,說服了他們,将那片地的零碎田産全都買了下來。到第二年重核田畝時,等襄邑這邊核完,夜裏偷偷将界石搬到東頭那條土路口。甯陵縣衙吏們來勘量田土,果然隻堪到界石土路那裏便停住了。

這樣一來,中間這一帶田産,幾十頃地,便成了無籍無稅地,他們幾個将這片地喚作“褶子田”。

做成這事後,路缺牙無比歡欣,對莫褲子更是感激。他聽說莫褲子将家中田産賭去了許多,忙将免除的田稅拿出一半,換成銀子去甯陵縣裏尋見了莫褲子。莫褲子見到那些銀子,笑着說:“想得的錢,我一定設法得來。不想得的錢,一文都不願沾。這銀子你拿回去,汴京有專補牙的醫鋪,你去把你那門牙補起來,省得每回見我,說不敢說,笑不敢笑,瞧着急煞人。”

他隻得收回那銀子,照莫褲子所言,去京城尋見一位牙醫,用象牙、白錫、銀箔,将他缺了的那塊牙補了起來。雖說仔細瞧,還是有痕迹,卻終于敢開口笑了。

回到鄉裏後,他雇人将那三間草房翻蓋作瓦房,砌起圍牆,建出一座小小院落,種了些花樹,請了一個小厮灑掃、一個老婦煮飯,清清靜靜、自自在在過起來。閑來無事,他便試着去做些當年想做而未敢做的事:走到人家田邊,有意揪幾把麥穗;去茶肆喝茶,趁着人多,不給錢便跑;往饅頭裏填上一大坨芥籽泥,丢給狗,看狗吃了伸舌怪叫;見到婦人在河邊洗衣,偷丢塊石頭在水裏,濺婦人們一頭一身的水,聽婦人們破口嚷罵……每做一件,他都暢快無比,能笑半裏路。

他沒料到,有天又去做這等事時,竟會惹出那等禍來。

他一直記着兄弟們對自己的刻薄,尤其是兩個兄長。他大哥有個七歲大的兒子,名叫小角兒,不時跑來他這裏讨糖果子吃。他倒是不厭這孩子,不過,一直琢磨着如何羞弄一番大哥。有一天,莫褲子路過他家,進來讨茶吃。他忙請進屋,讓老婦煎了茶,兩人在屋裏坐着說話。他便向莫褲子請教好法子,莫褲子聽了,笑起來:“你是想單懲治大哥,還是兩個哥哥都懲治?”

“兩個若能一起作弄,那最好不過。”

“這有什麽難!哪天你侄兒來,我做給你瞧。”

他聽了,按捺不住,忙喚那小厮,去村裏設法哄小角兒來。小厮跑着去了。吃了兩盞茶,院外傳來小角兒的聲音。莫褲子忙過去闩起了門,而後站在門背後,朝他使眼色,他全不明白,隻能愣愣看着莫褲子。

莫褲子側耳聽着小角兒快跑到門邊時,忽然開聲說:“這、這事,你、你千、千萬莫、莫告、告訴别人。”

他一聽,驚了一跳。莫褲子在學他二哥說話。他二哥說話有些口吃,莫褲子學的聲氣極像。他忙接過話頭:“二哥,什麽事?”

“小、小、小角兒……”

“小角兒怎麽了?”

“小、小角兒,不、不是大、大哥的兒子。”

“小角兒不是大哥的兒子?!那是誰的?”

“我、我和嫂、嫂嫂生的。”

“你和大嫂?!”

“嗯。你、你千、千萬莫、莫讓大哥知、知道。”

他看到剛才門縫下頭一截被黑影遮住,自然是小角兒躲在外邊偷聽,他們說完後,門縫又亮了。他忙跑到窗邊偷瞧,見小角兒飛快跑出了院子,不由得笑了起來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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