簡淮唯一舍得的,是藏錢所花費的錢。最先,他在自家卧房底下挖了個錢窖,讓匠人打制了一隻鐵箱,每滿一貫錢,便穿好鎖在鐵箱中,鑰匙則随身帶着。一隻鐵箱存滿,便再打制一隻。直到那錢窖全都藏滿,他便将窖洞擴爲暗室,先用厚磚砌牆,後來怕有人鑽洞來偷,又在牆上包了一層鐵皮。時日久了,鐵皮受潮發鏽,他又換成銅皮。一間暗室裝滿,又挖第二間。如今他卧房底下已是一大座錢庫,房套房,一共九間,裏面全都堆滿了錢。
直到遇見莫褲子,簡淮這半生心結才終于解開。
二十年前,莫褲子有塊田要賣,尋見了他。這兩鄉中,簡淮最恨的人正是莫褲子,莫褲子從來花錢如同潑髒水,生怕潑不盡一般。他隻是聽着莫褲子那些耗錢敗家的行徑,便已疼得筋都要擰起來。可他又知道,莫家的田都是好田,便跟着莫褲子去相看那田。
那塊田在睢水對岸,過河隻有一根獨木橋,那時正是盛夏,才下過一場暴雨,河水暴漲,急流兇猛。莫褲子走在前頭,簡淮小心跟在後面,顫顫巍巍走到橋中間,眼一暈,腳一滑,頓時栽了下去。幸而緊急間,抱住了橋梁,才沒掉進河裏。莫褲子忙過來将他扯了上去,扶拽到對岸。到了岸邊,他腿一軟,坐倒在地上,頓時哭了起來:“我的錢!我那些錢!”
将才摔下去,簡淮猛然間瞅見一個景象:他死後,妻兒們打開那錢庫,将那些錢一箱一箱搬出來,肆意花用,而他,則變成個窮魂餓鬼,隻能幹瞧。
莫褲子聽見,頓時笑起來:“你死不死,你那些錢都鎖在地底下,你放心,一文錢都少不了。”
“我若死了,那些錢便守不住了!”簡淮想起收養自己的那對老夫婦,也是百般節儉,死後,那些田産錢财全都白歸了他。他還能節省,能把那些家産增到百倍、千倍,可自己那些兒女,背地裏天天抱怨他苛吝,自然是盼着他早死,好痛快花用。念及此,他哭得更痛了。
“你把那些錢全都封起來,不就能守住了?”
“怎麽封?”他忙哭着問。
“就如秦始皇那般,生前造個陵墓,将财寶全都藏在裏頭,布滿機關,又将那些工匠全都殺死。旁人便碰不得那些财寶了。”
簡淮一聽,立即動了心。可旋即想到,自己隻是個财主,哪裏能和秦始皇比,即便修了陵墓機關,也不敢殺死工匠,那秘密仍會傳出去。
莫褲子又笑着說:“我教你個好主意,比那些皇陵更輕省,還難被人偷盜。”
“什麽法子?莫老弟,你快告訴我!”
“你挖個大墓坑,再建幾座大爐,燒熔了銅鐵水,厚厚澆進坑裏,造一座銅牆鐵壁墓室。而後将你那些錢箱全都搬到裏頭,箱子間留些縫,擺一層,澆一層銅鐵水,将那些鐵錢箱澆鑄成一整塊。這樣,即便盜墓賊鑿開牆壁,也砸不開那錢箱。等你死了,便躺在上頭,那些錢不就能陪你萬萬年?”
簡淮細細一尋思,果然不錯,忙站了起來。莫褲子那塊地也沒心去看了,轉身便往家走去,過那獨木橋時,竟也不怕了。莫褲子在後面連聲喚他,他也如同沒聽見。回到家後,他立即喚來替他記賬的管家,讓他細細算了一回。而後便召集莊客,去買好的墓地挖大坑。接着,從錢庫裏搬出幾十箱錢,拿去造高爐,買銅鐵,請鐵匠。花了三個多月,将錢庫裏那些錢箱,全都搬到那個墓坑裏,厚厚澆鑄成了一整塊,便是金剛也鑿不開。簡淮在一旁看着那些錢被深埋起來,心裏這才安穩了。
那年,他剛滿四十歲。他聽人說四十不惑,自己果然再不惑了。
秋後,收了租,總共有幾千貫錢。再看到那些錢,簡淮心裏忽然松活了許多,覺着死後的錢已經埋好,活時的這些錢是該拿來花用花用。于是,他買了幾十匹上等錦緞,又請了幾個裁縫,給全家每人縫制了幾套上好衣裳,妻兒穿上後,全都喜得笑眯了眼。他又讓人宰了幾隻雞羊,讓妻子烹制好,滿滿擺了一桌,自己雖吃不成,但瞧着妻兒吃得那般歡暢,心裏也大是快慰。
漸漸地,簡淮愛上了花費,隻要聽見有好物事,都要買來用一用、嘗一嘗。可是,哪怕在縣裏,能使錢的去處也隻有那些。他很好奇莫褲子是如何花用那些家财的,便去尋見了莫褲子。那時莫褲子已将田産幾乎蕩盡,一聽他問如何花錢,頓時笑起來:“這個好說,你帶足錢,我帶你去汴京!”
“多少才夠?”
“至少得帶五百兩銀子吧。”
“好!”
簡淮立即回去收拾了五百兩銀子,怕不夠,又添了三百兩,加起來有一千六百貫,拿個小箱子裝到車上,而後喚了莫褲子,一起去了京城。他從沒到過京城,透過車窗見到那等繁華,頓時眼花頭暈,大張起嘴不住驚歎。
莫褲子說:“這汴京有句童謠——‘周家衣,龐家飯,銀錢盡在秦家店’。你這一身村衣,去了哪裏都招人恥笑。我先帶你去周皇親家,置辦兩套衣裳,這樣才好走動。”簡淮看着路邊人物富雅、樓店繁盛,早已呆住,哪裏還有分辨力,唯有不住點頭。
莫褲子給車夫指路,他們徑直來到一條大街拐角的一家錦帛鋪門口,下了車。簡淮見街邊盡是兩三層樓高的各色店鋪,家家門額高闊,漆色炫目,進出的人也全都衣着華貴、樣貌風雅,不由得又連聲啧歎。再瞧那間錦帛鋪,朱紅門窗梁柱上繪滿鮮色紋樣,門邊樹立一大面雕花泥金木牌,上頭寫的字,他隻勉強認出一個“周”字。莫褲子引着他走了進去,裏頭更是寬闊,四壁挂滿成匹錦帛,中間排了十幾張雕花長條桌,上頭齊整擺列着各色衣衫冠帽。
一個身穿藍錦長褙子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,上下掃了他們幾眼,眼中頓時顯出幾分輕視。莫褲子高聲說:“給我這位大哥選一身上等衣帽鞋褲,要見成的,即刻便要穿。”
那人滿眼輕慢,懶洋洋問:“上等也分内造、江南、西蜀、洛陽、河北,你們選哪等?”
“内造的。”
“全都要内造的?這雙絲鞋便是内造頭等,绫錦院新造織金緞,文秀院作首繡制,一雙五十貫錢,要嗎?”
簡淮不由得“啊”了一聲。那雙鞋瞧着的确極金貴,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竟要這麽多錢,抵得上六七畝上田。那人瞅了他一眼,目光越發鄙夷。莫褲子卻說:“鞋便選這雙。其他衣裳褲兒呢?”
那人略一詫異,旋即冷回了臉,引着他們去選幞頭、褙子、衫子、褲子、腰帶。每選一樣,簡淮都要驚一回,通身算下來,總共竟要一千一百貫,五百五十兩銀子。店裏那經紀竟還說,其中幾樣見成的隻有這一等的,若要頭等的,得叫裁縫新制。莫褲子卻渾不介意,當即讓車夫從車上取來銀子,又叫那經紀帶他到後頭房裏通身換掉。他換了那套新衣裳,果然觸手細滑,渾身輕爽,猛然間覺着自己身量都高胖了些。
莫褲子笑瞅着說:“這才像些模樣。天色不早了,咱們去汴京第一正店潘樓吃飯去。”
外頭暮色已升,街上燈籠燭火漸次亮了起來,瞧着比白天更加繁麗絢亮。車子來到潘樓,下車擡頭一瞧,三層樓店,燈火明耀,彩綢飄搖,門前店内歡笑熙鬧。莫褲子引着他進去,店裏大伯迎上來,打量了一眼他的穿戴,頓時露出笑臉,連聲恭迎。莫褲子要了樓上一間閣子。上樓進去一瞧,那閣子裏,一套烏木雕花桌椅,牆上挂滿字畫,旁邊一副大朵牡丹繡圍屏,瞧着極華奢雅貴。
莫褲子知道簡淮隻吃素,便點了些素菜。那些菜一一端上來後,簡淮更是連連咋舌。盛裝的碗碟全都碧瑩瑩、晶亮亮,而那些菜不過是鄉裏常吃的茄子、冬瓜、藕、茭白等菜蔬,可瞧着全變了模樣,一道道或如碧玉浸在清泉裏,或似琥珀映在霞光中,或像珍珠撒在白雪中,哪裏是菜肴?分明是天下第一等玉工雕琢的奇景。他抓起那雙鑲銀雕花的細箸兒,試着夾了一片藕,那藕切得極薄,細紗一般,放進嘴裏一嚼,又不由得驚歎起來,天下竟有這等鮮爽清甜的藕!
那一頓吃罷,總共花去三十兩銀子,在鄉裏夠中等人戶一家五口吃一年。簡淮忽然想起幼年時,在街頭聽人說書,說到天宮仙宴。這一頓,便是那時心裏想見的仙宴。
出了潘樓,莫褲子又說:“這汴京奢貴,無非一吃二穿三嬌娥。這嬌娥說的是行院裏那些名妓。汴京如今行首名妓叫姜柔柔,宮裏每年賜宴,召歌妓進宮獻唱作樂,姜柔柔都是引頭第一位,連當今官家都贊歎無比。咱們去會一會?”
“好,好!”
他們又驅車來到一條巷子裏,下車走到一座院落門前。院門開着,門首燈籠下,斜擺了一隻條凳,坐着一對中年綢衣男女,正在剝榛子吃。簡淮朝院裏望去,一道影壁遮着,瞧不見裏頭院落,隻見有座小樓,樓上幾面窗紙亮着燈光,卻不見人影,也聽不見人聲,隻聞到一絲說不出的幽香。
莫褲子走到那對男女跟前:“姜行首在嗎?我們想會一會。”
那男子擡頭掃了一眼:“你們是哪裏來的?”
“襄邑。”
“哦,好大的地界。”男人鼻孔裏笑了一聲。
婦人說:“你們請回吧,我家姐姐不輕易見人。”
“二百兩銀子見一面,也見不得?”
“二百兩?哈哈!”男子又笑起來,“二百兩隻好見見廚房裏的大姐兒。”
“那要多少銀子?”
“一盞茶,五百兩銀子,你可拿得出?”
“稍等,我們商議商議。”
莫褲子拽着他走到一邊,悄聲問:“你銀子隻剩了二百多兩?你想不想見姜柔柔?”
聽到那錢數,簡淮早已驚呆,可一想,當今官家都寵幸的人,不知嬌貴到何等地步,若能見上一面,恐怕五千兩銀都值,不由得點了點頭。
“那咱們拿你那二百兩去賭一局。若輸了,咱們就回家;若赢了,我便進去求他家的老娘,讓你見一見姜柔柔。”
“好!”
“若赢得多了呢?”
“都歸你。”
“那算不得什麽。這汴京城能拿得出五百兩銀子的,恐怕有上千上萬,但凡有些錢的,哪個不想會一會姜柔柔?若是有錢便能見,他家的門檻恐怕早已踩平了百十回。可你沒瞧見?他家院裏冷冷清清的,一個客人都沒有。”
“那你說如何才好?”
“你爲見姜柔柔,最多願意出多少錢?”
“嗯……多少都成,哪怕十年的田租。”
“那好,我若讓你見了,你十年田租分我一半,如何?”
“這……成。”簡淮剛才在潘樓吃得半醉,已幾無神志。
“言語過耳忘,墨字百年新。我們先去訂個契,而後我立即替你去賭錢。”
“成。”
莫褲子便帶他去了巷口一家茶鋪,借了筆墨,寫了一紙契書,他昏昏然便在上頭畫了押。莫褲子揣起那紙契書,讓他坐着吃茶,自己帶了那二百兩銀子去尋賭坊。簡淮等了一個多時辰,酒意都快散盡,莫褲子提着兩隻沉甸甸的包袱回來了:“賺到了,走。”
簡淮忙跟着一起到了姜柔柔家院門前,莫褲子對那門前的男子說:“銀子有了,五百兩。”
那男子慌忙站起來:“便是有銀子,我家姐姐也不見客。”
“這算什麽話?我進去找你家媽媽說去!”
那男子忙要攔,莫褲子已直沖了進去。那對男女一起追了進去,裏頭旋即響起叫嚷聲,之後又靜了下來。半晌,莫褲子笑着走了出來:“成了,進來吧。”
簡淮忙擡腿邁過門檻,走了進去。跟着莫褲子繞過影壁,黑暗中瞧不清那院落,隻見一座三層小樓,樓前堂屋門開着,裏頭燈火明亮。他們走到堂屋門前,一個錦衣老婦人迎了出來,瞅了他兩眼,神色極冷淡:“進來坐吧。”
堂屋裏頭極寬敞雅靜,異香撲鼻,中間一張深紅雕花大圓桌,擺了一圈繡墩。後面一排博古架,上頭列着些古器花瓶,兩排落地銅燭台上燒着高燭,映得兩邊張挂的銀線帷幔瑩瑩閃亮。簡淮跟着莫褲子坐到那張大圓桌邊的繡墩上。那老婦人朝旁邊冷喚了聲“奉茶”,一個綠繡衣少女用個朱紅托盤端着兩盞茶出來,面容嬌媚,像是畫兒上的仙姑一般。她盈盈走到桌邊,将兩盞茶輕輕放到兩人面前,而後便輕步退下了。
老婦人又朝樓上喚道:“請姜姐姐見客。”
簡淮忙擡頭朝樓梯那邊望去,可是被帳幔遮着,瞧不見。半晌,樓上傳來一陣輕細腳步聲,一級級下了樓梯,簡淮忙睜大了眼睛。帳幔一掀,一位女子走了出來。燭光下,猛然見到那女子,簡淮頓時驚呆,不敢信世間竟有這等絕美。那女子一身錦繡,頭戴花冠,身形纖袅,面容瑩潤。兩眼微微低垂,并不瞧人,卻能覺到那目光水一般清瑩。渾身似乎蒙了一層光暈,叫人不敢直視。她停住腳,微微側身屈膝,低首朝這邊道了個萬福,随即便轉身掀帷,進去了。
簡淮微張着嘴,呆在那裏,魂魄早已不知飛去了哪裏,耳中猛聽見那老婦高聲喚了句“送客!”,他才驚醒過來。莫褲子在一旁拽了拽他,他才慌忙站起身,跟着朝外走去,邊走邊連連回頭,朝樓上瞅望,卻再不見那女子身影,腳下險些被門檻絆倒。
離開了那行院,莫褲子又帶他去汴京瓦子裏遊耍,他卻一路上都恍恍惚惚,全然看不見周圍喧鬧景象。至于當晚住在哪裏,第二天又去了哪裏,第三天如何回去,他都若有似無,全不記得。
過了幾個月,簡淮仍念念不忘姜柔柔。他又去尋莫褲子,卻見莫家在舉喪,莫褲子掉進水裏淹死了。
後來,簡淮又帶了一千兩銀子,去汴京求見姜柔柔。到了那院門前,卻被攔住。看門人說,便是一萬兩也不見。他隻能怅怅而歸,過了兩三年,才漸漸放下。從那以後,他再沒了花錢興緻。人間萬般享樂,都不及見姜柔柔那一眼。他隻能感慨,至少自己還見過一眼。
這心念,讓他看淡了許多,每日雖照舊掌管家計,卻再不計較什麽。人都說,他那回去汴京,怕是染了仙氣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