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甘說了一陣,說乏了,抱怨起來:“先前,我以爲你是個啞子,那天發覺不是。今天看來,你仍是個啞子。跟你在一處,不好耍——不過,跟啞子說話,也有個好處。不似和遊智說話,我說一句,他要搶兩句。好了,我娘恐怕又在讓人到處尋我,我得回去了,明天再來找你。小寵兒,乖乖等着寡人來寵幸。”莫甘伸手拍拍他的臉,哈哈笑着走了。
自那以後,莫甘每隔幾天,便要來一回。每回來,都要帶些新鮮吃食。而後攬着他,去桑園裏走走坐坐。始終都是莫甘吹噓,他來聽。熟絡後,他才偶爾點點頭,或應一兩個字。
過了大半年,他們母子替莫家養完蠶繭、織完了絹,得回去了。他們走之前,莫甘來過一回,說自己和遊智商議好,要一起讀書考縣學。他聽了,心裏一陣空落,卻不敢流露。
那之後,他便數年都沒再見過莫甘。其間仍舊和娘一起四處給人養蠶織絹,時日久了,也漸漸忘記了莫甘。
直到十九歲那年,他和娘又受雇去莫家。那時他已是鄉裏聞名的男織工,人們見他生爲男兒,卻能織得這般好,又贊歎,又覺好笑。他卻早已生成孤硬性格,不管旁人笑不笑,自家謀自家營生,而且他是真愛這織絹手藝。婦人們通常一年隻能織四十匹絹,他卻能織六十匹,且織藝極精,兩匹抵得上旁人三匹的價,因而遠近鄉裏的富戶盡都争着雇他。
那天,他正在莫家邊院裏織布,一個人忽然走進來,高聲說:“聽聞我那寵兒,如今已是天上織女下凡了?哈哈!”
他擡頭認了半晌,才認出是莫甘,比少年時倜傥俊逸了許多。莫甘盯着他也瞅了許久:“已變得這般模樣了?若是路上撞見,哪裏認得出來?不過,若是換一套齊整衣裳,倒也是位風流子。”
他一聽,臉頓時又紅了起來,忙站起了身,低聲拜問了聲:“小員外。”
“哈哈,你這臉紅倒是一絲沒變。到處人都傳你,織絹織得如何如何好,我來瞧瞧。”
他越發難爲情起來。
“旁人看得,偏我看不得?哈哈,算了,不爲難你了。許多年沒見,咱們就坐着說說話。”莫甘坐到旁邊一隻小凳上,“這些年,你過得如何?你也坐下。”
他隻得坐下,低聲應了句:“還好。”
“娶妻了嗎?”
“沒。”
“莫不是因爲我,才不成親?哈哈。”
他沒有答話,臉又有些微紅,忙低下了眼。
“說說我。我這幾年,過得極自在,又極不自在。在外頭自在完,回家便被父母絮叨。嗐!”莫甘連聲抱怨起來,講了許多不如意、不痛快。他始終低頭靜靜聽着。講累後,莫甘站起身,“好了,今天就說到這裏,改日再來尋你。對了,你如今愛吃什麽?”
“都好。”
“都好,便是沒一樣好。你仍是那般半啞巴,半癡怔。哈哈。”
莫甘笑着走了,他坐在織機前,怔了半晌。
幾天後,莫甘果然又來了,不過這回帶了個仆人,提了一個食盒、一壇酒,叫擺在那小院的小桌上。而後笑着對他說:“你如今不是小孩兒了,咱們就吃酒說話。”
他不好推辭,可又不敢和東家貴子同坐,站在一邊,不知該如何應對。
“怕什麽?你我也算多年之交,來!坐下來!”
他隻得走過去,猶豫半晌,才局促坐下。莫甘斟了酒,給他遞過一杯,他忙欠身雙手接住。
“你若再這麽畏畏怯怯,我便要惱了!我不過比你多些錢财,錢财算得什麽?不過一堆爛銅,恰巧這時多堆了一些在我家。誰知來年又會堆去哪裏?說不得哪一年,我得去你宅裏做雇工。”
他聽了這番話,大爲感動,忙端起酒杯,恭恭敬敬道:“小員外。”
“這才對。”
莫甘笑起來,邊吹噓,邊抱怨,邊不住地勸他吃酒。他從沒吃過這麽多酒,吃得大醉,連莫甘何時走的都不知曉。
從那以後,莫甘不時帶酒菜來,和他對飲說話。仍是莫甘說,他聽。但他極愛聽。在那些話語間,他漸漸看清了莫甘,雖說有些驕縱放任,卻心熱性直,不遮不掩。相交愈久,便愈覺可親。
有一回,莫甘忽然跟他說:“你這般到處做雇工,難有個好收場。我聽聞江南有些富商,自家并不織布,去鄉村裏包買織戶的絹帛,賤收貴賣,也能緻富。你自小養蠶,又會織絹,比别人更懂其中深淺。不如我借你些本錢,你也照那法子,養一些蠶種,佃幾片桑林,買一些織機,給那些織戶,教他們替你織,你總收起來,拿去縣府批賣,不是個好出路?”
他哪裏敢想這些,更何況他已聽說,莫甘這些年将家中田産賭去了不少,因此忙連連搖頭。誰知莫甘竟極認真,說完之後,立即拿來五十兩銀子,又逼他将自己家那片桑林佃下來,催他母子兩個去尋織戶。他們母子抵不過莫甘這番熱誠,便試着去問了一些農婦。那些農婦大半不信,但仍有一些聽說白給蠶蟲、桑葉和織機,又包收絹帛,不由得動了心。
這時,他才當真,和娘細細盤算了一番,不敢貪多,隻和十家先立了約,一家定了二十匹絹。他們母子則辭了工,天天去那些織戶家授藝監看。半年之後,全部完工收齊,他借牛車拉到縣裏絹帛鋪批賣。一匹絹,除去本錢,能得二百多文利,總共賺了四十多貫,比他們母子給人傭工,至少多十貫錢。若是再多尋些織戶,不但很快便能還清莫甘的那五十兩借銀,從此也再不必低聲下氣做人。
莫甘聽了之後,也極歡喜,忙極力鼓舞他們母子。他們心裏有了底,便全力興辦起來。其間,莫甘又借給他們一百兩銀子加作本錢。辛苦幾年後,他們已經增定了近百家織戶,一年能有五六百貫利。
就在那時,莫甘要成親了。他聽了這消息,心裏忽然極不是滋味,但莫甘是自己大恩人,他迅即清除了這念頭。将借的一百五十兩銀子封好,又拿了一百兩銀子做賀禮,一起送去交給了莫甘。莫甘見了那些銀子,笑道:“你把一年的辛苦錢全都搬來了。”
他忙說:“這算不得什麽,便是要我性命,我也得給。”
“哈哈!寡人果然沒有白寵你。那我就收下了,多謝!”
莫甘成親那天,他吃得大醉,第二天中午才醒來。這時卻聽到噩耗,莫甘的新娘上吊自盡,莫甘被縣衙捉走。他忙去縣衙打探,莫甘被關在牢獄中。他拿錢打點了獄卒,帶了飯食去探視。莫甘坐在監牢中,似乎老了許多歲。見到他,慘然一笑,隻說了聲“多謝”,便再無言語。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麽,默立良久,隻能告辭。第二天,他又去探視,莫甘一直靠着土牆坐着,見到他,隻點點頭,便垂下眼,再不看他。他仍每天都去,直到莫甘被無罪開釋。
出了牢獄,他便再沒見過莫甘,隻聽人說莫甘将家産全部賭盡,随後,便傳來莫甘死訊。他先不肯信,見到莫家辦喪,才站在那院門外,呆立良久。他沒有進去,繞到旁邊那片桑園,坐到他和莫甘當年坐過的那棵桑樹下,偷偷哭了一場。
十八年來,他再無他想,隻一心置産,買了許多桑田,包了許多織戶,成了甯陵縣第一絹帛莊主。他聽從母親安排,娶了妻,生了子。
他娘臨終前,偷偷告訴他,他的确不是齊家骨血,嫁入齊家之前,她剛剛懷了身孕,他父親是個走鄉串村的貨郎。他聽了,竟笑起來,發覺自己從頭到尾,沒有一處是真。
王豪那桃花宴,他雖年年都去,卻隻因不願費心尋些借口推托。他萬萬沒有料到,去年桃花宴上,莫甘竟會活着現身。第一眼看到莫甘,他便立即認了出來,身子不由得抖了起來。
莫甘笑着朝他走過來,面孔雖有些滄桑,笑容卻仍如當年:“我如今該如何稱呼你?齊大員外?”
他使盡氣力,才勉強露出些笑,聲音卻在抖:“這些年,你去了哪裏?”
“流放崖州。”
“哦?爲何?”
“不過一些小事端。聽說你已得了‘甯陵買絹找齊家’的名頭?”
“這些家業都是你的。”
“哈哈!多謝!你先留着,寡人自有大債要收。”
莫甘轉身又去問候其他人,他的目光一直跟着莫甘,再沒有離開,直到莫甘去了角上那道竹籬的茅廁。他望了許久,都不見莫甘出來,正要過去看,卻見王豪的管家老孫走了過去,他隻得停住腳。片刻,老孫慌張出來,他頓時發覺情形不對,卻沒有想到莫甘竟死在了那裏。
等王豪引着他們去到那茅廁,一眼看到莫甘的屍首,他頭一暈,幾乎栽倒。那幾個豪富商議遮掩此事,他不好反駁,心裏卻在急急思尋兇手。然而,那茅廁被竹籬遮擋,當時這邊衆人又雜亂喧鬧,根本無從查尋。這令他心裏一片悲冷,這恐怕便是人世真相——從無真相。
過了一陣,王豪病逝,他去吊唁,其實不是爲吊唁王豪,而是吊唁莫甘。然而到了那裏,王小槐卻偷偷告訴他:“莫褲子的屍首埋在那塊界石下頭。”
他不知王小槐爲何要告訴他,但他最想知道的正是此事。當天天黑後,他忙帶了把鐵鍬,自己駕了輛車,趕往界石那裏。然而,到了一看,那幾個豪富已帶人守在那裏,他們都不願動那界石。他也隻得作罷。
後來,那幾人商議殺了王小槐,他想,王小槐一死,便能移動界石,便點頭贊同。王小槐死後,他才後悔不及——王小槐一死,連同真相也一起帶走。
王小槐還魂鬧祟,他絲毫不怕。他去見相絕陸青,反倒期望陸青能讓他與王小槐陰魂相見,好問明那真相。
陸青見了他也有些詫異,注視了半晌,才緩緩說道:“此卦爲蹇,險阻之象。皆歎途難,誰知心艱。百痛千憂,能與誰言?”他聽了,心底一顫。陸青又教了他一句話,他聽後,心中更是一片酸涼:
“從來情深人難解,明月孤心獨往還。”
【第六章 解】
物無終難之理,難極則必散。解者,散也。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簡淮心裏有個結,大半生都解不開:他舍不得錢。
桃花宴九個豪富中,簡淮的田産不是最多,錢卻最多。他唯一舍得花錢的地方是藏錢。
簡淮原是淮南人,出生那年家鄉鬧旱災,他娘将他生在逃荒路上,全家隻剩他母子二人。一路乞讨,來到襄邑。直到八九歲,他都從沒好生吃飽過一頓飯,因而生得極瘦小,臉上、身上到處骨頭都尖聳着。他頭一次吃飽是九歲那年,襄邑一個富戶家生了兒,辦百歲酒。他娘被喚去後廚幫工,簡淮坐在廚房邊的小凳上,有裝碟多餘的果子、切肉剩下的零碎,他娘便偷偷給他抓一些。簡淮知道這般痛吃再難遇見,娘給什麽,他便吞什麽。他的肚皮似乎也知道,因而極争氣,始終填不滿。他便一直吃,一直吃,從早吃到晚。到了晚間,席上撤下來的剩菜極多,更沒人管,簡淮便趴在剩菜桶邊,用手撈撿裏頭的雞羊魚塊,狠命往肚裏填,填到後來,脹坐在桶邊,張着嘴,瞪着眼,再動彈不得。他娘急得哭起來,卻又不敢碰他,生怕戳爆了他。有個廚婦取來化食藥丸,要喂給他。可他連一粒粟米都再咽不下,嘴也閉不住,那藥丸隻能放在他舌面上,等它慢慢溶散。
簡淮就那般張瞪着嘴眼,坐了一整夜,第二天,他娘才借了塊闆子,又央求了一個人,将他扳躺到闆子上,擡回了寄住的那間破廟裏。躺了三天,簡淮眼珠才能轉動,能略略灌兩口水。又過了兩三天,身子才能微微動彈,躺在那裏屙了一大攤稀,才“哇”的一聲哭出來,随即又嘔吐起來,由于躺着,倒嗆回去,險些嗆死。他娘忙将他身子扳轉過來,他才順暢吐了一陣,這才活轉過來。自那以後,他再碰不得肉食,一見便要嘔,隻能一直吃素。
沒過兩年,他娘便病死了,簡淮隻能乞讨爲生。那廟裏來了個行腳和尚,打算住下來,将那破廟興作起來。簡淮便日日跟着那和尚四處化緣。和尚遇到一對燒香求子的夫妻,便說動那兩口兒,收養了簡淮。他去了那家,才得了安穩。可隻過了一年多,那婦人竟生下個孩兒,便給他塞了幾十文錢,将他又送回那破廟。和尚又尋了一對年過六旬、再不能生育的無兒老夫婦,将簡淮又過繼到那家。老夫婦待他極嚴苛,但畢竟有飯吃、有屋住。簡淮服侍了幾年,老夫婦相繼過世,那家便成了他的家,由他獨自做主。
老夫婦留下了幾十畝地,簡淮自種一半,佃出去一半。除了粗飯菜蔬和一身布衣裳,其餘的他一文都不多花。剩出幾貫錢,便立即去尋買田地。後來,有個富戶信了堪輿術士的話,相中他那幾十畝地,要買去做墓田。簡淮卻抵死不賣,那富戶直出到五倍的價,他才松了口。
簡淮從中瞅見了厲害,得了那些錢後,他一半拿去買田,一半拿來籠絡了縣裏幾個堪輿術士,專一用風水玄學說動那些富戶,重價來買他的田。幾年之間,他便有了上千畝田産。縣裏那幾個術士已經沒人再信,簡淮又去應天府和汴京陸續請來一些有名的術士,與他聯手,買賣田産。術士有名望,他田又多,說合起來,越發順手。及至這勾當漸漸被人識破,簡淮已有了近百頃田産。
雖已豪富至此,簡淮卻依然不肯枉費一文錢。他隻吃素,即便有了妻兒,家裏也常年不許見葷。養的雞羊豬,全都拿去賣錢。妻兒隻有去别家赴宴時,才能吃些肉食。吃過飯,他怕碗碟髒了,洗得重,會磨去瓷釉,便先用舌頭舔淨,才讓拿去洗。妻兒也都如此,每天吃過飯,一家老小先各自捧着碗碟舔。
簡淮有張帕子,揣在懷裏,卻隻在官府或豪富酒宴上用一用。揣了十幾年,帕子都朽了,顔色瞧着卻仍似新的。常日裏,吃過飯,簡淮都是去院裏摘片葉子擦嘴。因而,他家院裏種了幾株木芙蓉,芙蓉葉大且軟韌,正好擦嘴。而且芙蓉長不高,家裏孩童伸手也能摘到。他家老小都将木芙蓉喚作“擦嘴樹”。冬天沒了樹葉,便存些蘆葦須來擦,喚作“擦嘴絨”。
他家的衣裳,外衣破了,改作内衣;内衣破了,改作襪子;襪子破了,改作鞋底;鞋底破了,剪成方形,一塊塊貼在牆面上,夏吸潮氣冬防寒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