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那裏時,天已黑了,那惡徒已不在茶肆中。尋了半晌,才見那惡徒和人在酒樓裏吃酒,杜恩隻能躲在暗處等。直等到深夜,惡徒才吃罷出來,醉得搖搖擺擺。杜恩偷偷跟着,等惡徒和朋友散開後,才追了上去喚住。惡徒認出了他,晃着腦袋說:“沒銀子,不動刀!”杜恩忙将惡徒拽到街邊僻靜處,将銀子袋遞了過去,惡徒抓過去掂了掂,大着舌頭說:“好,三天之内,替你做成。”“你記不記得要殺誰?”惡徒大聲嚷起來:“莫褲子!”杜恩緊忙喚止住,小聲問:“你若做不成,這銀子……”惡徒陡然怒喝起來:“我孟大刀,汴京城裏舔血,應天府中割卵,你去這京東路上打問打問,我哪回失過手?你若信不過,揣着你這些腌臜銀子,尋那些狗三雞四去!”隔牆的狗被驚得狂吠起來。杜恩不敢再問,孟大刀抓着銀袋轉身就走。杜恩怕人出來瞧見,隻得轉頭趕緊走了。
回去後,杜恩一直惴惴等着。兒子那時已經十歲,他讓兒子去莫褲子家玩耍探看。兒子回來後,說莫褲子已經兩天沒見人了。他又等了幾天,莫家竟發起喪來。他忙去吊問,莫褲子的兄長莫鹹說弟弟乘船落了水,屍首都沒尋見。他不敢細問,暗暗猜想,一定是孟大刀做的。這才松了口氣,十年心病終于得解。
可哪裏知道,十八年後,莫褲子竟又活着現身。
莫褲子跟哥哥說完話,頭一個便向他走過來,叉起手笑着拜問:“杜老弟,多年不見,居然在這九豪宴上碰面了。”
杜恩極力掩住慌懼,忙也擡手還禮:“不知莫……莫大哥這些年去了哪裏?”
“哈哈,不過是閑遊亂走了一場。”
杜恩勉強賠笑,正在尴尬,莫褲子又去拜問其他人。杜恩站在那裏,身上一陣冷、一陣熱,面頰僵笑,半晌都回轉不過來。衆人都緻禮問訊後,王豪竟說莫褲子是新知縣幕客,掌管田籍勘量。杜恩聽了,越發驚詫,卻盡力壓住,忙斟了酒去敬莫褲子。飲過兩盞後,莫褲子悄聲說:“杜老弟當年說的那句話,我牢牢記着。這些年,全仗那句話,才走得平、行得安,沒有遭人陷害。”
杜恩猛又一慌:“哦?哪句話?”
“言語過耳忘,墨字百年新。”莫褲子用手指了指懷間,“當年那契書我一直小心保管着呢。”
杜恩猛地一顫,手中的酒盞險些跌落。莫褲子卻笑着轉身,和其他人對飲去了。杜恩驚望着莫褲子那鬓邊霜發,心裏一陣陣發寒。如今他已有五十七頃地,三成租糧,将近兩千貫錢。莫褲子又有了知縣依仗,此後勒啃起來,哪裏躲得過?
眼看着莫褲子與那些豪富、妓女歡飲笑談,杜恩卻如同坐在熱油鍋裏被澆冰水一般。他沒想到的是,過了正午,莫褲子去院角茅廁,許久都不見回來。半晌,王豪的管家老孫從茅廁那邊急急過來,湊近王豪,低聲說了句話。王豪聽了,頓時變色,立即讓老孫帶着那些妓女和仆人去了前邊,而後才沉聲說:“莫老弟死了。”
杜恩先不敢信,王豪帶了他們幾個一起走到角上那茅廁裏,杜恩探頭一瞧,莫褲子果然側躺在地上,一動不動,看不到臉,但脖頸上露出一道紅印,一瞧便是被繩索緊勒過。王豪湊近那身子,小心伸手,探了探鼻息,又摸了摸脈,而後起身,回頭黯然搖了搖頭。
杜恩像是自己頸子也被勒住,這時才忽而松開,心裏不由得連聲喚:“老天,老天,老天……”
其他人則都驚怔在那裏,說不出話來。王豪輕擺了擺手,引着衆人一起回到那池子邊,莫褲子的兄長莫鹹仍醉趴在桌邊未醒。衆人坐下來,低聲商議了一陣,商定了那遮掩的法子,等莫鹹醒來後,求得他贊同,便一起将那事瞞了過去。
僥幸逃過一難,杜恩一連幾天都後怕不已。他不知是誰殺了莫褲子,但想來以莫褲子當年那等行徑,自然是與人結了仇。不論此人是誰,杜恩心中都感念之極。
然而,過了不久,王豪染病身亡。杜恩前去吊孝,在靈棚内拜過王豪靈位,走到王小槐面前,想去勸慰兩句。沒想到王小槐湊近他,小聲說:“莫褲子的屍首埋在那塊界石下頭,那張契書揣在他懷裏,那可是殺人罪證。”說罷,王小槐朝他偷偷一笑。他一聽,渾身一寒,王小槐卻已走開,臉上又回到哀苦模樣。杜恩驚怔半晌,才愕愕然離開,魂卻已被王小槐驚破。
實在受不得,天黑後,他叫了兩個信得過的老實莊客,扛着鐵鍬,一起趕往界石,想偷偷挖出莫褲子的屍首。可到了一瞧,界石邊竟已站了許多黑影,個個都拿着鍬鎬。他頓時慌起來,就着昏昏月光,仔細一瞧,裏頭幾個竟是那幾位豪富,各自帶了幾個莊客,恐怕也是來挖那屍首。其中姓裘的那個認出他,忙喚道:“杜兄也來了?你也是來護這界石?”
慌亂之下,他隻能含糊點頭。姓裘的說:“看來咱們想到一處了。出了莫褲子那兇事,再不能輕易動這界石,褶子田恐怕是保不住了,卻總比惹上命案官司好。我剛剛和他們幾個商議,咱們就在這界石邊搭個棚子,各家出兩個莊客,輪流在這裏守着。杜兄覺着如何?”
杜恩最怕的便是這幾人來搬動界石,這時哪裏再顧得上褶子田,忙點頭答應。當晚他們便各自留下一個莊客守着,第二天,在那界石邊搭了個棚子,各家晝夜差莊客來一起守着。守了半年多,杜恩心中始終難安,那幾家也是如此。大家又聚到一處,姓裘的提議不如除掉王小槐,日後才得安甯。杜恩雖有些猶豫,卻也點頭贊同。于是大家一起出錢,姓裘的尋了人,正月十五去汴京殺了王小槐。
誰知王小槐接着便鬧起還魂鬼祟,杜恩院裏清早落了許多栗子。杜恩原本就惶惶難安,這時便越發慌懼。他聽說皇閣村請了相絕陸青來驅祟,忙也趕了過去。
陸青見到他,凝視了許久,目光似憐似歎,随後說:“明夷之卦,光隐地中。外難内憂,情抑志屈。患裏引患,暗中增暗……”他聽着,句句都像是瞧透了自家心思,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,及至聽到陸青教他那句話,更是冒出一身虛汗:
“恩恩從來重難承,怨怨自古易相生。”
【第三章 家人】
人之處家,在骨肉父子之間。大率以情勝理,以恩奪義。
惟剛立之人,則能不以私愛失其正理,故家人卦,大要以剛爲善。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嚴漏秤也是今年頭一次來赴這桃花宴。
嚴漏秤本名嚴德君,已年近六十。他這一生每日醒睡坐卧、飲食事務都嚴遵規矩,謹守時刻,還特地去京城請來匠人,造了一架漏秤。一個木架上懸挂一杆秤,秤鈎吊着一隻小桶,旁邊一隻大水桶,兩桶由一根細管相連,大桶中的水吸引入小桶中。秤砣随水量加重不斷滑動,一升水移一時辰。他在院子中間建了個小木閣鍾樓,将漏秤擺在閣子中間,命兩個仆人晝夜看守,添水敲鍾。這時刻雖不及官府蓮花漏那般精準,在鄉裏卻已是極稀罕難得,因而鄉人背地裏都喚他“嚴漏秤”。
嚴漏秤生在陽驿鄉世居大族,家教極嚴,他又是長子,父親給他取名德君,是望他成爲有德君子。他自小便極孝悌謹重,家中上百口人,子侄都以他爲樣範。成年後,家中田産經營、婚喪嫁娶,全都由他主掌。他深知責重,處事盡力正派公平,家中男女老幼盡都敬服。
隻是,内修身、外齊家,絲毫不能懈怠,極難得有閑暇之時,更難得笑一笑。他也渾然不覺,有時難免疲乏憤惱,卻知無可旁貸,隻能盡力自持自誡。直到四十歲那年遇見莫褲子。
人都言四十不惑,他其實自小便知自己該當如何,因而難得有何疑惑。到了世人不惑之年,他卻偏偏大惑起來。
他與莫褲子相識,是緣于一樁田産買賣。莫褲子要賣家中的一片田地,托牙人尋到了他。他早已聽聞莫褲子敗家名聲,本不願與之牽惹,但那片是上田,在睢水岸邊,極豐沃。他猶豫了一番,心想隻是買地,并無其他瓜葛,應當無事,因而,便答應與莫褲子相見。
莫褲子約他在甯陵縣一個茶肆會面,那牙人引着他去了那裏。那間茶肆并不在正街口,而在一條僻靜巷子裏,小小一間店面,隻有四副桌椅。陳設簡舊,卻灑掃得素素淨淨。莫褲子已在那裏坐着等候,二十七八歲,一身鮮色紗衣,面容倒也俊氣,隻是神情間似乎塗了油、滑了水,一瞧便是個浮浪之徒。見到嚴漏秤,他急忙笑着起身出來迎接:“嚴大員外,炎熱天勞您出門,惹一身臭汗,罪過罪過。這外間熱,咱們去後院坐。”
嚴漏秤見他言語輕浮,更生嫌惡,隻願盡速定了契書,好避開此人。便隻點了點頭,跟着莫褲子穿過茶屋,出了小門,眼前頓時一陣幽涼。靠南牆幾間低矮瓦房後邊是小小一座院子,院子中間搭了一座涼棚,棚下擺着一套舊藤桌藤椅,架上爬滿葡萄藤,蔭蔭涼涼。鮮綠葉子間,吊墜一串串青葡萄。嚴漏秤原本走得幹渴,望見那些葡萄,口中頓時生津。
“青嫂,客人到啦!”莫褲子朝裏頭喚了一聲,随即笑着請嚴漏秤坐到上首。嚴漏秤剛要坐下,見中間那屋子竹簾掀開,走出了一個婦人,年紀三十左右,身形微豐,面容柔淨,臉上未施脂粉,身穿淡綠羅衫、豆綠抹胸、深青羅裙。衣裳雖已半舊,穿在她身上卻毫無窮陋氣,反倒顯得素淨可親。
婦人手裏端着個黑漆托盤,上頭是一套青瓷壺盞。她一見嚴漏秤,忙笑着走過來,将托盤放到藤桌上,而後斂手屈膝,款款道了個萬福:“奴家拜過嚴員外,奴家這裏小門小戶、檐低屋窄的,還請嚴員外擔待一二。嚴員外快快請坐,這藤椅奴家擦洗了三道,雖舊些,卻也算幹淨。”
嚴漏秤難得和婦人言語,略有些發窘,忙微颔了颔首,坐了下來。
那婦人又笑着問:“莫小員外昨天說嚴員外要來,奴家想着天這般熱,吃不得熱茶,便連夜熬了幾樣涼水,有香薷飲、鹵梅水、姜蜜水、甘豆湯,不知嚴員外常日愛吃哪樣?”嚴漏秤不敢直視婦人,猶豫着未及答言,那婦人又笑着說,“外面日頭烈,嚴員外走熱了,水過涼,傷脾胃。姜蜜水最好,涼裏帶溫,解渴又驅暑。”
婦人說着,便提起桌上一隻瓷壺,先斟了一杯,用淺綠絹帕揩去杯邊水漬,雙手托着遞給嚴漏秤。嚴漏秤忙雙手接住,無意間觸到婦人的手指,細柔溫膩,心不由得重跳起來。好在婦人又去給莫褲子和牙人斟水,并沒有留意。嚴漏秤偷眼瞅去,見婦人側臉低首,微含着笑,柔淨如月。鬓邊垂下一绺烏發,柳絲一般,輕袅微搖。
嚴漏秤自幼便受嚴訓,非禮勿視。他忙避開眼,不敢再瞧。那婦人斟過水後,抽出别在後腰的一把綠絹團扇,站在嚴漏秤身側,輕輕搖扇,替他吹涼。嚴漏秤越發不自在,卻不好說什麽,隻得低頭喝水。那姜蜜水熬得清涼醇甜,他不由得兩口喝盡。婦人忙擱下扇子,又替他斟滿。他小心避開婦人手指,接了過來。婦人又拿起扇子替他扇涼。嚴漏秤這時略平複了些,竟覺到幾分安适。
那牙人笑着說起那樁買賣,莫褲子忙從袋裏取出田土賬籍官契,遞了過來。嚴漏秤放下杯子,一頁頁細看起來。那牙人則在一旁小聲解釋。那塊田地嚴漏秤已經去看過兩回,見田籍契書也都無誤,便點頭說:“那就定了吧。”牙人忙取出買好的官契,讓那婦人向鄰居借來筆墨,填寫起來。其間,那婦人一直站在嚴漏秤身側搖扇,嚴漏秤心思大半都被她牽去,眼角不時偷掃。他不但嗅到婦人體香,更隐約感到婦人微溫體熱。
牙人很快便填好三份契書,請嚴漏秤和莫褲子分别畫了押,這樁買賣便簽訂了。進門時,嚴漏秤盼着早些定完,這時見莫褲子和牙人一起笑着起身,他卻有些不舍了。
莫褲子笑着問:“嚴員外,這錢——我是到您宅上去取嗎?”
他忙說:“仍在這裏吧。明天這個時候。”
那婦人将他們送到門首,臨走時,嚴漏秤偷瞧了一眼,見那婦人也笑望着他。他忙避開眼,回去一路上都在回想琢磨婦人那最後一笑,婦人鬓邊那一绺烏發更是不住在心頭撩搖。
第二天,他備好了買田銀兩和牙人賞錢,想着那婦人也該酬謝,卻不知該謝多少。多了突兀,少了自然更不成。掂量再三,他撿了一塊三兩的碎銀。
到了那茶肆,遠遠便見那婦人在門邊張望,婦人一見他,立即露出了笑。他有些發窘,想笑一笑,面容卻僵得扯不動,在那婦人注視下,腳步都亂得行不來路了。好不容易才走到那茶肆邊,婦人又含笑欠身:“嚴員外萬福。莫小員外還沒來。嚴員外先進去坐一坐,還是去後院吧,涼快些。”
他走在前頭,進到後院坐了下來。婦人忙去屋中端水出來,腳步極輕快:“今天有風,日頭也沒那般曬,嚴員外換一樣嘗嘗?今天就喝香薷飲吧。”
嚴漏秤忙點了點頭,除妻子外,他是頭一回與婦人獨處空院,他比昨日更不自在,心裏卻又隐隐有些慶幸。婦人遞過茶杯,他忙伸手去接,又碰到了婦人的手,他的臉頓時漲紅。婦人卻含着笑,等他拿穩杯子,才撤回手,坐到了旁邊藤椅上。他低頭小口喝水,不敢擡眼,卻知道婦人一直在注視他。他極想回望過去,眼皮卻被人按住了一般,半晌都未能略動一動。他盼着婦人開口說些什麽,好借故擡起眼,婦人卻始終不發一語,目光也始終不曾移開,盯得他滿臉發燙。
正在尴尬,外邊傳來腳步聲,他趁婦人轉頭之際,忙偷眼望了過去,婦人卻又立即回眼瞧了過來。他慌忙低下頭,臉又頓時漲紅。不過,雖然隻是匆促一瞥,他見婦人兩頰也泛起羞暈。
這時腳步聲已響至小門,婦人忙站起身迎了過去,他也急忙伸手抹了把臉,而後挺挺背,重又正襟危坐。進來的是莫褲子和牙人,兩人笑着向他拜問,又和婦人說笑了兩句。嚴漏秤取出銀錢,分别交給莫褲子和牙人,而後将那三兩碎銀遞給了婦人:“青嫂,給你添擾了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