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隔十八年,兄弟重逢,弟弟竟提及此事,自然是要來割奪家産。莫鹹胸中頓時騰起一陣恨,卻不能表露,望着這個弟弟,說不出話。
莫甘卻斜眯起眼,用手指了指自己懷間,笑着說:“言語過耳忘,墨字百年新。那約書,我仍好好揣在這裏呢。”
莫鹹越發慌怒,不由得打了個冷戰。弟弟卻又斜眼一笑,随即轉身跟其他人吃酒去了。莫鹹全身虛顫,再站不住,忙坐到那長桌下首邊,抖着手抓起酒瓶,斟滿了酒,自己一杯一杯連飲數盞,酒水灑得滿桌滿襟。好在那幾個豪富和莫甘圍在一處歡飲談笑,誰都沒有留意他。不一刻,他竟将那兩瓶禦酒全都喝盡,他原本酒力就淺,醉得頭腦暈沉,趴在那桌上昏睡了過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,他被人搖醒,是王豪:“老莫,出了一樁禍事,你家二弟死了。”
莫鹹原本仍在暈醉,猛聽到這話,如一根鋼針從腦頂刺下,頓時驚醒過來。這時已經過午,日光暖亮刺眼,那些仆人和妓女全都不在,後院裏隻有王豪和七個豪富,每個人都面露驚慌。莫鹹有些發蒙,忙問詳情,王豪說:“将才我那管家老孫去角上那個茅廁,見你家二弟躺倒在地上,以爲他醉倒了,忙去扶,卻見你家二弟身子冰涼,已經斷氣——”
一聽“斷氣”二字,莫鹹先是一陣驚怔,但随即抖着嘴,半晌說不出話,竟忍不住哭了出來。如同被人推下冰窟窿,眼見便要淹凍而死,卻得上蒼哀憫,伸手将他救了上來。身旁那些人全都望着他,恐怕無人知道他是驚怕之餘,歡喜而泣。
哭過一場之後,他才漸漸平緩過來,怕被人瞧破心思,仍舊垂着頭坐在那裏。王豪這才又緩緩道:“老孫發覺之後,沒敢驚動其他人,偷偷來回報給我。我将仆從妓女全都支開,和在座諸位商議了一陣。大家都覺着,這事萬萬不能透露出去。這是樁命案,混雜之中,又不知兇手是誰,咱們恐怕都得受牽連。死者是你胞弟,你看該如何處置?”
莫鹹猶豫半晌,才苦着臉低聲說:“你們諸位看怎麽好,便怎麽辦。”
八個豪富頓時松了口氣,王豪又說:“将才我們已商議好,令弟屍首既然在我這裏,便由我來處置。等到傍晚,天色暗下來,尋一個身量相當之人,穿戴了令弟衣帽,騎馬離開這裏。人見了,隻認得出衣着身形,卻辨不清樣貌。”
莫鹹這時正巴不得,忙垂頭哭臉點了點頭。于是,諸人一起呆坐,候到天色暗下來。王豪去喚來一個身形與莫甘大緻相似的仆人,讓他穿戴了莫甘的衣帽,和諸豪富一起告辭離開王豪宅院,各自騎馬乘車,離開了皇閣村。
莫鹹回去後,讓雇來的那廂車車夫将名廚和名妓送回應天府,自己則獨自呆坐在卧房裏,回想這場桃花宴,竟如黃泉會一般,心裏又沉又亂,不知是悲是怕。
過了幾天,沒聽到任何動靜,他才漸漸安了心。卻沒料到,不久王豪便一病而亡。他去吊唁,王小槐竟湊過來悄聲跟他說:“你知不知道你家弟弟被埋在哪裏?我告訴你,就在河邊那塊界石下頭。”他一聽,頓時毛發寒立。王小槐卻笑嘻嘻望着他,又說:“那張契約就揣在他懷裏,那可是殺人罪證。”
他越發驚得頭皮一陣陣寒漲,望着眼前這個瘦小孩童,不敢相信,卻又不敢不信。周圍還有許多人,他不敢多語,慌忙離開了那宅院。回去後,始終惶惶難安,想差人去挖開那界石,卻又怕被人察覺,原本沒有幹系,反倒惹出罪禍。再一想王小槐,更怕他四處去亂說。一個念頭漸漸從心底生出,必得除掉這個孽畜。
于是他借水渠之事,讓村東頭那八家去殺了王小槐,可那八人盡都是軟腳漢,遲遲沒有動手。直到正月,那七家豪富竟又約他會面,說他們已經商議好,得一起除掉王小槐,這樣才能保住那些褶子田。莫鹹正巴不得,忙點頭贊同。其中一個姓裘的得知了一個訊息,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看燈,那時正好下手。這事仍得同擔幹系,每家都出些錢,一起尋人去辦了此事。莫鹹點頭附和,拿出了二十貫錢,聽任那姓裘的安排。
過了幾天,王小槐果然被殺,莫鹹卻不知究竟是哪一頭得的手。他原以爲,王小槐一死,便再無患懼。誰知得知死訊後,心裏反倒沉墜難安,卻不知是爲弟弟莫甘,還是爲王小槐,或是爲他自己。
緊接着,王小槐竟還魂鬧祟,他家院裏清早落了許多栗子。莫鹹越發驚惶,聽說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驅祟,忙也趕去求問。陸青見了他,凝視良久,那目光寒水一般,讓他不敢直視。半晌,陸青才緩緩開口:“晉卦向上,人心向下。路無窮盡,力有終極。鼫鼠貪畏,動止皆失……”最後,陸青教他驅邪之法,讓他去對那轎子說一句話,他聽了,後背頓時汗濕:
“進得一階榮,損卻三分甯。步步無窮已,魂魄何所歸?”
【第二章 明夷】
夷者,傷也。日入于地中,明傷而昏暗也,故爲明夷。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杜恩在桃花宴上見到莫甘,也是猛驚了一跳。
他以爲自己看花了眼,再仔細一瞧,那人神色間雖少了浪蕩氣,樣貌也初現老态,但的确是當年那個“莫褲子”。及至看着莫褲子走向莫鹹,叫了聲“哥哥”,杜恩再無可疑,心裏不住驚問,他爲何還活着?
杜恩與莫褲子相識已有二十多年,那時莫褲子是陽驿鄉有名的“莫千畝”家的幼子,而杜恩家原先則隻是個四等戶,家中隻有三十多畝地。那年起了洪災,将他家的房舍田地盡都淹沒,父母妻子都被沖走,隻剩他和一個幼子。杜恩等大雨稍停,獨自撐了塊門闆,四處尋找父母妻子,最終隻尋見父母屍首,妻子則不知所終。杜恩自幼孝順,不忍抛舍父母遺體,更兼獨自一人,難養活才一歲多的幼子,便抱着幼子趕到甯陵縣,給幼子胸前插了根草棍,跪在路邊,乞求賣兒葬父母。
莫褲子那天正巧路過,因同在一鄉,隐約有些認得他,便停住腳,問了緣由,随即笑着說:“你這孝心雖好,慈心卻差。自家孩兒讓别家去養,哪裏有親生的好?少不得受苦受虐。你不過是要一副棺椁,我舍給你。”
“多謝小員外。隻是——安葬父母,做兒的得靠自家氣力,若白用了小員外的錢,這孝便不是真孝了。”
“你賣兒便是真孝了?”
“小人是實在沒法子,畢竟這孩兒是我親骨血,賣了他,也算他在祖父母跟前盡了小小一片孝心。”
“你這不是孝,是呆。這麽吧,我也不白舍給你,算是借給你。等洪水退了,你家的田仍在那裏,你再慢慢還我。”
“可那洪水不知何時才能退,就算退了,我家那些田地,不知還能不能耕種。小人生來隻會耕地,做不來其他營生。借了員外的錢,不知道如何歸還。”
“嗐!說你呆,你真是呆!不過人都說,若欲成得事,除非三分呆。你這呆氣何止三分?你是個囫囫囵囵十足呆。這麽吧,咱們做筆買賣,我就把你當塊呆田,預買你三分收成。往後你得一石,我收三鬥。十年八年,總能收回這一副棺椁錢。再多的,便算作利錢。你活一年,我便收一年。如何?”
“這……成。不過小人聽得有句俗話——言語過耳忘,墨字百年新。小員外若真願幫小人,就立個字據。”
莫褲子當真帶着他,到街口一家相識的錦帛鋪,請那店主作保,兩人寫定契書,一人收藏了一份。随即,莫褲子又去棺椁鋪,出了八貫錢,替他買了一副棺椁,雇了輛太平車,去鄉裏水邊找見他父母屍首。沒有墓地,莫褲子将他父母屍首運到自家墓地,找了兩個莊客,在那墓地邊上尋了塊空地,安埋好。
他們父子沒有安身之地,莫褲子便讓他們暫住到自己家中,供衣供食,并讓家中雇的乳娘,幫着照料他的幼子。
過了幾個月,大水果然退去,杜恩家的田地也露了出來。莫褲子又拿出二十多貫錢,替他将那幾間被沖毀的草舍翻蓋成瓦房,借了頭牛和一些農具給他。
杜恩一向不願輸了志氣,感念之餘,始終極不自在。因而,他口上從不道謝,心裏一直暗暗發誓,一定要加倍償報莫褲子。由于憋了這股氣,他耕作時,比以往越加賣力。一人一牛,原本隻能耕二十畝地,他卻硬生生獨自将那三十多畝地全都耕了出來,每天累得骨頭都要酸裂。好在幼子一直寄養在莫褲子家,不必分心照管。
那年除去賦稅,他總共收了四十多石糧。他自家隻留了十來石,剩餘三十石全都挑到了莫褲子家。莫褲子笑着推辭:“咱們定好的,我收三分,這都有七八分了。”
“小員外一定收下。這三十石糧,隻将将夠棺椁錢和蓋房錢。牛錢、農具錢、養孩兒的錢,都還缺着。”
莫褲子隻得笑着接下,随即卻替他謀到一樁好事。縣裏有許多學田,佃給人隻收三分租,又沒有田稅,因此,人人都争這佃權。莫褲子和縣衙的管事相熟,拿到一百多畝學田,他将這些田全都讓給杜恩。杜恩從前哪裏敢想這等生利好事?一聽便連聲推拒。莫褲子卻強說了一番,那衙前管事在一旁更是笑罵起來,杜恩這才猶猶豫豫地畫了押。莫褲子又四處尋佃客,替他将這些田轉佃了出去,一年一畝能得二分租。連指頭都不需動,一年便白得五十多石糧。
秋收後,杜恩瞧着那些佃客将糧一挑挑送上自家門,又驚又喜,更有些忐忑難安。他忙要将這些糧全都馱去給莫褲子,莫褲子卻已先上門來,笑着說:“說定的,便不許亂改,往後我隻收三分利。”
他忙說:“不成。牛錢十石糧,那些農具又是十石,小人兒子養在小員外家,一年還得十石。更莫說這些糧,全是小員外賞的福分,小人哪裏敢獨個兒吞下?”他強行将那五十多石糧全都搬去給了莫褲子,前債才算了結。這時兒子已經能走能跳,他順便把兒子也接了回來,自家心裏才終于寬适了些。
到了次年,他開始猶豫起來,不知是該照約好的三分給莫褲子,還是再多給些。猶豫再三,裝了四成送了過去。莫褲子略微一算,見又多給了一成,頓時惱了起來,強逼着他将多的搬運回去。他想:這樣說明白也好,時日還長,債已還清,往後便都是多的回報。
誰知莫褲子竟又替他攬來三百多畝學田的佃權,這樣一來,隻分三成似乎又嫌少了些。他心裏又不自在起來,可推掉又舍不得,隻得暗暗想,往後設法多回報。
這近五百畝學田轉佃之利,一年将近二百石糧。杜恩父子兩個一年吃用,二十石已足。他再不必親自耕種,便将家中那三十多畝地全都佃了出去。秋後分成時,莫褲子仍堅執隻收三成,杜恩便盈餘了一百五十石,他存儲了一些備荒糧,其餘的賣成錢,尋買了一百多畝田,頓時升到了三等上戶。
以力掙錢,越掙越寒;以錢生錢,越生越歡。自此以後,他家境越來越寬裕,三五年間,便由三等戶升到一等戶。花了三百貫錢,續娶了一房富家嬌妻。房舍院落也新擴翻造了一番,大房大院,粉壁烏門,好不氣派。鄉人們再也不敢喚他名字,開始稱他杜員外。
這時,莫褲子便令他越來越不自在。他一直在莫褲子面前自稱小人,莫褲子也一直坦然受之。如今他也成了别人口中的員外,兩人再見面,他雖照舊稱莫褲子“小員外”,卻再也不肯自稱“小人”,可又不好改口稱“我”,更不好如那等雅士們自稱“在下”或“鄙人”,因而,言談間極其别扭。
另外,每年收成,莫褲子仍分三成。如今杜恩一年至少收五百貫租子,三成便是一百五十貫,當年那等棺椁能買二百副。然而,他卻隻能照舊把錢裝袋,讓莊客推了個獨輪車,自家騎頭驢子,将利錢送去給莫褲子。
莫褲子見了,忙笑着說:“這利錢再收下去,似乎有些羞人了。咱們那約書該扯掉了。”杜恩卻立即闆起臉說:“既然約好,便得守住。若不然,無德無信,不成了小人?”說完之後,他悔恨萬分,尤其“小人”二字,他已回避了兩三年,這時脫口說出,如同重重自刺了一針。然而,他面上卻絲毫不能流露。莫褲子見他說得堅重,隻得笑着收下那三大袋錢。
回去路上,杜恩恨得拿鞭子連抽胯下的驢子屁股,那驢子拗性起來,怪叫着險些将他颠下去。他越發惱恨,身邊有那莊客瞧着,不好再發作,隻能暗暗盼着莫褲子能再推拒一回,到那時,萬萬再不可這般強嘴。
然而,那兩年莫褲子已經開始爛蕩家業。杜恩耳聽着他那些敗家行徑,心裏越發怕了。尤其聽到莫褲子将家中最後二百多畝地也賭盡後,他再坐不住,猛然想起縣裏有個惡徒專替人殺仇家。他猶豫再三,揣了兩錠五十兩銀子,去解庫裏買了一領舊道袍、一頂舊道冠,半路上躲在僻靜麥地裏穿戴起來,扮作一個道士,抓了把泥土将臉抹髒。到了縣裏,怕仍被人認出來,又從街頭行腳賣藥膏的人那裏買了兩貼膏藥貼在臉上。這才去一間茶肆尋見了那惡徒,特意啞着嗓子,小心向那惡徒詢問。那惡徒聽說要殺的是莫褲子,立即說:“那是豪家子弟,得三百兩銀子。”杜恩一聽,立即心疼起來,可再一想,莫褲子那利錢了了無期,四年便是三百兩銀子。于是隻得匆匆趕回去,半路上換回原先衣着,抹淨了臉,回到家中取了銀子,出來途中又扮成髒病道士,走了十幾裏地趕到縣裏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