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一章 晉】
晉者,進也。物無壯而終止之理,既盛壯則必進。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莫鹹照相絕陸青所言,清明上午來到汴河灣榆疙瘩街口,等着那頂轎子。
至今,莫鹹仍不清楚王小槐是被何人所殺。正月裏,望樓村最西頭那八家回來說,他們殺了王小槐。那八人不知道,莫鹹其實還另選了一夥人去殺王小槐。得知王小槐死訊後,莫鹹曾差人去汴京打探,那人回來說,王小槐被天火燒焦,官府也未能查出死因。
旁人隻知莫鹹怨憤王小槐,是爲那水渠。其實,莫鹹雖是望樓村大保長,在望樓村卻隻有一百多畝地,不到他田産十分之一,且全都佃了出去。這些田旱了,他固然會少得些租糧,卻并不緻大損。另有一事,讓莫鹹更加寝食難安——那是一樁命案。
去年開春後,莫鹹有天正坐在自家堂前那張烏木交椅上,曬着春日,院裏站了一大群佃客,正一個個給他回報春耕農情。莫鹹的田産雖全都佃了出去,他卻不願放任這些佃客。他深知人之所以窮,頭一條便是由于懶,其次便是笨。那些佃客,大多非懶即笨,甚而又懶又笨。隻知照着舊習耕種,難得查查天象、觀觀土情、問問行家,思量思量該如何更進農藝。除了懶和笨,這些窮漢更有各般奸頑偷滑,年豐哭收歉,一石匿兩升。原本隻有羊糞球大一點兒心智,大半又都使在這些小奸小滑上頭。
因而,莫鹹不但自家勤進,也不許佃客稍有懈怠。佃田時,他細心篩選,凡有這些陋習者,一概不佃。佃出去之後,他又時時查問。如此嚴督細察之下,同樣田産,他一畝地比别家能多收幾鬥糧租。
那天,一個老佃戶的兒子笑着說自家今年種的粟,發苗發得極好,收成一定不少。莫鹹一聽便惱起來,前兩天他已去那田裏看過,那些粟苗雖然瞧着旺茂,根須卻紮得虛浮,輕輕一拈便能拈起。自然是老佃客看管不緊,這兒子使了懶,土碾得不夠緊實。莫鹹才聽了一半,那張長方臉已鐵硬起來,他膚色本就黑,這時越發鐵暗。見那蠢漢好不自知,他抖着唇上那濃黑髭須,厲聲痛責起來。
正罵着,一個人走進了院裏,是皇閣村王豪家的仆人,手裏拿着張請帖,邀莫鹹去赴桃花宴。
莫鹹大爲意外,王豪這桃花宴在帝丘、陽驿兩鄉極有聲名。每年桃花開時,他都邀方圓百裏最豪富的幾家聚在一處,歡宴一場。富隻是一條,另一條是每家都得有一塊“褶子田”,因此,連王豪在内一共隻有九家。鄉人都喚作“九豪宴”,并傳出一句俗話:“莫誇豪,莫誇富,九豪宴上能飲一杯不?”莫鹹勤進持家大半生,一直有個心願便是能赴這九豪桃花宴。隻是家業始終不及那九家,更沒有那“褶子田”。
前幾年,那九家中有一家被“括田令”括去大半田産,家主氣病身亡,底下幾個兒子又絲毫不通持家理财之計。三兩年間,一個田産數百頃的巨富之家便迅即敗落。莫鹹瞅準了那時機,知道那家長子好賭,便邀了幾個賭客,做成局,引那纨绔子入套,隻賭他家那幾頃褶子田。半個多月工夫,前後假賠了三百多貫錢,便連輸的錢和那幾頃褶子田都賺到了手。
有了褶子田,便能赴桃花宴了。第二年春天,莫鹹一天天看着桃樹發芽抽葉,結出花苞,耐住性子等着王豪來請。可桃花未開,望樓村卻因水渠争鬥,觸怒了王豪。王豪如期擺下桃花宴,卻沒有請莫鹹。開宴那天,莫鹹悶在家中不願出門,手都在抖,将家裏那十幾個仆人罵了個遍,連妻兒都訓斥了一番,卻仍未解氣。此後,爲開那水渠,莫鹹不得不低下頭去懇求王豪,又連連遭拒。
那兩年,莫鹹一眼都看不得桃花,恨不得将方圓百裏的桃樹全都燒盡。誰知去年,王豪竟回轉心意,邀他赴桃花宴。
莫鹹早已知悉赴宴規矩,卻不放心,又細細問過王豪那仆人,這才開始全力準備。桃花宴有“四鬥”:鬥茶、鬥酒、鬥馔、鬥美人。每家備一樣好茶,攜一壺好酒,烹一道好菜肴,請一位名妓。
莫鹹多年來隻知勤督佃客、操持家業,雖積下數萬貫家業,卻從來未曾奢享過這些,連妻兒都不許穿上等绫羅。于這“四鬥”,他自然絲毫不通。他慌忙騎馬趕往應天府,他有個表兄在應天府開酒樓。他尋見那表兄求教,表兄見他如此慎重,忙差人又趕往汴京,輾轉托人,替他尋買了一餅乙夜清供禦茶、兩瓶宮中蘇合香酒。表兄怕自家的廚子手藝不夠,便去應天府頭一号正店馮廚家請了一位茶飯博士。又使重金,邀得應天府歌舞俱佳的一位頭等名妓。
四樣通共一算,竟用去二百六十貫錢,能買三百畝上等良田。莫鹹疼得心頭像是被活撕去一塊,自己家中老少十餘口,一年花費也沒有如此多。可再一想,勤苦積業,不正是要在這些用場顯名?不然,如同爛鋪蓋蒙頭,黑地裏瞎富,又有什麽興味?
他用木盒軟布仔細裝好茶酒,帶着那茶飯博士和名妓,雇了輛彩繪廂車,趕回到家中。望樓村人從沒見過上等名妓,早已圍滿在他家院門前。車停下,那名妓掀簾下車時,揚眉一笑,滿村人頓時全都驚喚起來。看着這些驚羨面目,莫鹹才覺着,這二百六十貫果然用得其所。
第二天便是桃花宴正日,莫鹹讓妻子從櫃裏取出那套從未舍得用的官窯蝦青瓷器。那名廚使出平生絕技,烹制了一道上等菜肴——紅絲水晶脍。盛在瓷盆中,真如十幾塊水晶浸在紅油中,又亮又潤,更兼一陣鮮香撲鼻,莫鹹從未見過菜肴竟能清透雅逸到這地步。他啧啧驚歎,小心蓋好,又取過茶酒器皿,命四個仆人分别端着。仍用那輛廂車載着那名妓,前去赴宴。村裏人又都蜂擁尾随,一直跟到王豪家院門前。莫鹹平素常皺着眉,難得笑,那時坐在車中,嘴角不由得便要揚起,心裏也像種了片桃林,桃花一起争相綻開。
可是,到了王豪家宅院前,卻不見王豪出來迎接,隻有管家老孫候在門前,莫鹹心裏頓時一沉。老孫說主人王豪去接一位貴客,尚未回來。筵席擺在後院,讓一個年輕仆人引莫鹹進去。莫鹹心中沮懊,卻不好發作,隻得跟着那年輕仆人進到庭院,穿過邊門,來到後院。莫鹹從沒來過後院,一出圓月門,眼前頓時敞亮,一大片水池,一座假山,一帶亭台,許多花木,青青碧碧,紅紅粉粉,果然富雅。池邊那片空地中央,十幾株桃花開得正豔,粉鮮鮮亮人眼。花樹下擺了一張黑漆雕花長桌,兩排圓凳。背後是一架白絹烏框圍屏,上頭繡了一幅青碧仕女圖。
莫鹹生怕來得過早,被人恥笑,特意在家中忍了許久。四周一瞧,其他人都還未到,仍來早了。他獨自站在那空桌前,不知該站還是該坐。那名妓一直跟在身側,也讓他渾身不自在,兩天來他從未先開口說過一句話。那名妓見了桃花,極欣喜,莫鹹隻好陪她過去賞看,隻覺得自己如同被丢進舉子科場的呆蠢農夫一般。
半晌,那幾家豪富才陸續到來。那些人莫鹹雖然都相識,其中幾個還有些過往,然而首次在這桃花宴上相遇,雖都笑言問訊,彼此卻都有些不尴不尬。莫鹹偷眼瞧他們所攜名妓,果然個個風姿妖娆,服彩鮮麗。不過,自己帶來的也并不遜色,他才略略安心了一些。
那幾個豪富将自家帶來的酒菜都擺到了那張長條桌上,菜肴都罩着,瞧不見。酒也封了口,不過單看那些瓷瓶,或白或青或黑,都極金貴。莫鹹看那位次,是按家産排序,他自然是最末一個。他忙喚仆人将一盆菜和兩瓶禦酒擺到長條桌最下首。
其中一個姓齊的豪富一眼望見那兩瓶酒,頓時咧嘴嚷起來:“蘇合香酒?背晦!背晦!”莫鹹先一愣,再看姓齊的面前桌上兩瓶酒,也是官窯粉青冰裂紋瓷瓶,黃泥封,青綢勒。那勒口上垂下一小條黃綢,寫有四個泥金字,隔得遠,看不清,自然是“蘇合香酒”。其他人兩頭望望,一起哄笑起來:“老齊,你年年拿這藥酒來唬俺們,今年總算有人來捉對啦!哈哈!”莫鹹見老齊撇着嘴,歪着瘦臉,心裏頓時一陣難堪。
一個姓簡的豪富忽又問:“莫老弟,你拿的茶是啥茶?别又撞着誰的頭,撞出鼻血來。”“嗯……乙夜清供。”“啊?!”旁邊一個姓路的猛然怪嚷起來,“跟我又撞到一堆!今年不好耍!背晦!背晦!”姓簡的忙說:“快瞅瞅他的菜,莫不是也重樣兒了?”近處一個豪富忙揭開莫鹹的菜,其他幾個一起湊了過來,其中一個姓回的頓時又嚷起來:“背晦!背晦!”
四樣竟跟人重了三樣,莫鹹幾乎糧袋一般潰倒。那些人在兩旁不住聲地抱怨譏嘲,他一個字都聽不清,頭腦中像是有一群狂蜂亂舞。正在沮喪愧亂,卻見王豪引着一個人大步走了過來,一眼看到那人,莫鹹更是驚得幾乎暈倒——那人是他弟弟莫甘。
莫鹹已經十八年沒有見過弟弟,以爲弟弟早已不在人間。他驚望向弟弟,樣貌并沒有大變,隻是略老了一些,兩鬓已有些發白,神色間也少了當年油賴氣,多了幾分沉着。頭戴着簇新黑紗幞頭,身穿一領青綢鑲錦褙子,看衣着,境況不差。莫甘見到哥哥莫鹹,似乎并不意外,笑着走了過來,輕聲喚了句:“哥哥。”莫鹹如在夢中,不知該如何應對,隻悶出一聲“嗯”。弟弟莫甘盯着他,笑瞅了片刻,随即轉頭去問候其他人。
莫鹹呆立在那裏,望着弟弟和那些豪富一一拱手緻禮,恨不得立即逃走。那些人也都認得莫甘,知道他舊日名聲,都有些不自在,個個勉強擡手還禮。
王豪笑着說道:“莫老弟如今是新任知縣衙前賓幕,最得倚重。明年是閏年,朝廷照例又要重新勘量田地,知縣委命莫老弟主掌此任,我們各家的福緣财路便全在莫老弟手掌間了。今年桃花宴咱們就不鬥了,換作接風宴。各位好生敬幾杯,莫老弟歡喜,咱們才能歡喜。”
那七個豪富聽了,忙紛紛開酒瓶,斟滿杯,上前敬酒。莫鹹則一直呆立旁邊,怔怔望着,心裏攪作一團,翻湧不已。
他這弟弟自幼被父母嬌寵,從來任性胡爲。父親亡故後,越加沒了顧忌,整日在外間遊蕩,典賣田産,肆意揮霍。他家原先有千畝良田,莫甘一年便能蕩掉一二百畝,人都喚他“莫褲子”。莫鹹眼看着家業就要敗盡,幾次要析戶分産,但父親臨終遺命,讓他們兄弟莫要析戶分産,一定要互親互愛。母親又連番哀哭懇求,他隻得一忍再忍。可沒過幾年,弟弟竟将家中剩餘的田産全部賭盡。莫鹹氣恨之極,見弟弟回來,抓了根木鍬,沖上去要打死弟弟。莫甘卻毫不避讓,反倒笑着讓他打。莫鹹越發惱怒,手卻半晌都下不得,空舉了一陣,隻能丢了木鍬,放聲大哭起來。莫甘反倒過來勸他:“哥,不怕!我有好幾注大錢握在手裏。不過,你嫌我賭,我便先不去動那些錢,隻在賭上翻一道手給你瞧瞧。我輸得去,便赢得來。家裏應當還有些錢?十貫、二十貫都成,你拿了跟我一起去應天府,咱們做一回大局,把輸掉的田産全都赢回來。你不信?我在爹靈牌前起誓,你便再信我最後一回,若輸了,我便跳進汴河!”
莫鹹絕望之餘,被弟弟說動,背着家中僅剩的最後十八貫錢,跟着弟弟一起去了應天府。莫甘尋到一夥舊日賭友,一起瞄準了一個富家子弟,做成賭局,隻用了一晚上,便将那子弟家中六百畝地全都赢了過來,并逼着那人一起去府衙中交割完契。莫甘将一半分給那幾個賭漢,自己和哥哥拿了三百畝地的田契,一起搭船,歡喜歸家。
自始至終,莫鹹都隻是跟着瞧,一個字都沒言語過。回去夜船上,他都仍有些驚怕。弟弟莫甘卻得意無比,買了些酒肉,和他在船艙裏,靠着窗邊吃酒賞月。弟弟吃得酣暢,滿嘴炫耀起他那些荒肆事迹,并勸莫鹹何必自苦,該和他一起揮霍。莫鹹越聽越厭,隻能不住勸弟弟飲酒。莫甘吃醉後,伏在船舷上。莫鹹見他睡得酣暢,悶恨猶豫了許久,終于發狠心,将弟弟拖抱起來,一用力,推入了河水中。等船已行了兩三裏地後,他才假意嚷起來。那些船夫忙停了船,跳下水去尋,自然尋不到。
莫鹹上岸後,迅即又返回應天府,尋了個牙人,将弟弟赢來的那些田産一塊塊全都賣掉,将錢兌成銀子,背回了家。弟弟典賣出去的那些祖田,能贖還的,全都贖還了回來,剩餘的新置買了一百多畝,總共雖不及當初家産三分之一,卻也已經大好。他盡心操持家業,辛苦十八年,才掙到今天這等家業。
弟弟莫甘竟然沒有死。莫鹹望着弟弟與那幾個豪富對飲笑談,全然想不出這十八年來弟弟去了哪裏、做了些什麽。如今又做了新知縣幕客,來這鄉裏勘量田土。莫鹹回想弟弟将才那笑容,似乎并不知曉自己将他推下了船,也沒有絲毫記恨之意。
他正在忐忑,弟弟莫甘忽然轉身又走過來,開了他那瓶禦酒封口,斟了兩杯酒,端過來遞給他一杯,而後笑着說:“十八年不見,我這做弟弟的得好生敬哥哥一杯。”莫鹹忙接過酒杯,盡力笑着,一同仰脖飲盡。莫甘又連斟了兩回,喝過之後,才又笑着說:“哥哥能來這九豪宴,自然已是豪富。哥哥可記着當年咱們在應天府那約定?”
莫鹹一聽,頓時失色。那年他跟着弟弟去應天府,做那局之前,莫甘說:“咱們得事先定好,一旦做成這事,便依照父親臨終遺命,不論窮富,此生決不析産分戶。誰若違約,隻能得四分之一家産。”莫鹹當時已近絕望,析不析戶于他而言,并無分别,便點頭答應。莫甘立即去借來紙筆,請了客店主人作保,寫了約書,強要莫鹹畫押,莫鹹無由推拒,便畫了押。那約書,兄弟兩個各留了一張。回去船上,莫鹹将弟弟推下河後,随即将那紙約書也丢進了水中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