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生藥鋪與他家有段陳年瓜葛。店主當年遇了急難,将這店鋪典給了沈核桃父親,典期是十年。可是到了第八年,那店主又有了錢,便要贖回。照理該賠兩年的錢,店主卻不肯,并說要鬧到公堂上。沈核桃的父親怕事,隻得忍讓答應。沈核桃卻一直記着,隻要到縣裏,他便來這店前鬧一場,讨要那些欠賠,那店主父子卻死也不賠。這紛争拖了十幾年。
那生藥鋪如今由店主兒子操持經營,那兒子性子更執拗,一見到沈核桃,立即擋在門口,作勢要再來一場惡戰。沈核桃忙說:“今天不跟你争。你若幫我做成一樁事,你我這債便從此勾銷。”
“做什麽勾當?”
“街角那個提酒壇、穿灰襖的,他左懷裏揣了件東西,你設法幫我弄到。”
“你讓我去搶?”
“你若不願意,便還欠的那些錢!”
那店主兒子見賀中棍兒一個農家漢,又生得瘦小,便點頭答應,出去尋了兩個幫手,追了過去。不一時,他果然抓了個布卷兒回來:“你要的是這破物事?那漢子左懷裏隻有這一樣。拿去!往後你若再敢來攪鬧,便莫怪我發狠!”
沈核桃接過去打開一看,裏頭隻是一把木匙。他先有些失望,不過再一細瞧,才認出那并非尋常木匙,而是沉香雕成。他父親當年有一小串佛珠便是沉香珠子,不過這沉香匙,要光潤沉實得多。他也旋即想起,王小槐吃飯似乎便離不得一把沉香匙。
他忙裝作若無其事,包卷起那沉香匙,向那店主說了句:“放心,我以後不會再來了。”随即轉身離開了。回去路上,他又取出那沉香匙,反複看了幾道,确信無疑後,便大步趕往王小槐家,被察覺之前,得盡快做成此事。
到了王家宅院前,他心裏有些惴惴,但還是鼓起氣,上前擡手敲門。開門的是個老仆人。“老人家,我來見你家小員外,有樣要緊物件要給他。”老仆人點頭讓他進去,那庭院異常空闊寂靜,院中三棵大槐樹葉子落盡,枯枝如爪,伸向蒼天。廳堂極雄壯,一色黑漆。一個瘦小孩童,身穿素白麻衣,站在堂屋前台階上,手裏抓着個銀彈弓,一雙精亮黑豆眼,盯着沈核桃,神情瞧着又頑皮、又酷冷。沈核桃見過兩回,知道正是王小槐。
“你是誰?來做什麽?”王小槐尖聲問。
“我姓沈,是望樓村的,有樣東西要交還給小員外。”
“交還?是我的東西?”
“嗯。不過……小員外得先答應一件事。”
“讓我開通那水渠?”
“嗯。”
“是啥寶貝物件?給我瞧瞧?”
沈核桃取出那沉香匙,豎起給王小槐看。
“怎麽落到你手裏了?哈哈!”王小槐忽然笑起來,“你們望樓村這半年連着死了好幾個人,那些人都是你殺的?”
沈核桃頓時愣住。
“我家煮飯的那個長臉婦阿秦,那天賊兮兮的,一瞧便是做了歹事,被我攔住搜她的身,搜出了這把木匙。我用彈弓射了她幾栗子,她才哭着招認,說那姓窦的扁嘴漢是她表姐夫,許了她二十貫錢,讓她偷我的木匙。我一想,讓阿秦裝作偷走才好耍,就讓她把木匙給了她表姐。過了幾天,她表姐就上吊了,扁嘴漢卻再沒來。我正在想,我的木匙又被哪個偷走了?原來到你手裏了。”
沈核桃驚在那裏,脊背一陣陣發寒。看來頭一個得到這沉香匙的是窦好嘴,這半年,村西頭八家,除了自己和賀中棍兒,那六家先後死人,村人都說是招了邪祟,難道他們也如我一般,都偷了這沉香匙,才身遭橫禍?
“給你瞧瞧這個——”王小槐卻仍笑着,從腰間一個白布袋裏抽出一樣東西。沈核桃一看,越發震驚——一把沉香匙!和自己手中這把幾乎一模一樣,隻是色澤略紅一些。
王小槐晃着那把沉香匙,無比得意:“這把才是我的。你手裏那把,是我娘怕我這把丢了壞了,又求我外祖父雕了兩把,留着防備。那把你也乖乖還給我,不然我便去告官,說你爲偷它,連殺了幾個人。老孫,把那把木匙留下,讓這人走。”
那老仆人走過來要沉香匙,沈核桃已經驚得失了魂,怔怔交給那老仆人。王小槐舉起銀彈弓,瞄準了他,做出要射他的樣兒。那老仆低聲說:“快走吧!”沈核桃這才回過神,忙轉身快步離開,出了那院門,走了許久,心裏都始終昏亂不已。
過了兩天,他才醒轉過來,一股恨意漸漸湧起:這孽畜該死,必須殺了他!
他不好去問其他七家,是否真的都曾偷過那沉香匙,但想來不會無緣無故接連死人。自己一人不知該如何下手,最好連同他們七家,一起商議,一同動手。
他正在思忖,那大保長來尋他,問他們爲何還不下手,等着明年繼續再旱?又說,得知了一個信兒:“王小槐正月要去汴京,十五半夜,有一頂轎子,頂上插着枯枝,會擡着王小槐出東水門。那是個下手的好時機,遠離咱們這裏,官府也難查。”
他聽了,再不猶豫,一家一家去說動了那七個人,一同趕往汴京。正月十五那天夜裏,他們躲在趙太丞醫館附近的街兩邊,分作四撥,窦好嘴、姜團在街左,黃牛兒、盛豆在街右,一起牽住一根長麻繩。等到近午夜時,那頂轎子果然行了過來,等那前頭轎夫走近,兩邊扯緊那繩子,将那轎夫絆倒。秦孝子和賀中棍兒裝作路人經過,忙去扶那轎夫,魯大則去遮攔住後面轎夫。
沈核桃握着尖刀從旁邊閃出來,趁亂掀開轎簾,朝那轎子裏連刺了幾刀。這些年他每年都要殺豬,他便如殺豬一般,狠狠刺下,每一刀都深刺進肉中,王小槐隻略一呻吟抽搐,便再無聲息。
他們忙各自散開,等那轎子走遠後,才聚到一起,快步走到北邊的新宋門,從那門出城,連夜趕往家中。途中,他們才怕起來,一路上誰都不言語。
行了三天,回到家後,妻子竟說那水渠已經挖開了,如今水仍結着冰,開春便有水了。他聽了大驚,忙問詳情,妻子說:“你們走後第二天,王小槐騎了匹馬來見大保長,說他父親王豪死前交代過,說要懲戒望樓村三年,到今年正月十五,正好滿三年。十六你們便可以開渠了。前天一早,大保長便召集了村裏人,忙一起去将那水渠挖開了,并把那一百八十貫又還給了各家……”
他聽了,頓時呆住。又過了兩天,王小槐的死訊傳來。接着,王小槐還魂鬧祟。他從沒這麽怕過,聽到相絕陸青來驅祟,忙去求拜。
陸青見了他,冷眼瞅了片刻,像是在瞧他心裏的瘡疤一般,随即演說了一段:“卦屬大壯。乘剛而大,禀正而壯。剛極則脆,壯極則衰。如羝羊觸藩,角挂于藜,進亦難,退亦難……”最後,教他去對那頂轎子說一句話,他聽了,胸口隐隐一痛:
“萬夫之勇尚白發,百年孤身橫幾時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