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爹當時其實還有一口氣,眼還微睜着一道縫兒。賀中棍兒不知道爹能不能看見自己,可瞅着爹那張幹瘦的臉,上頭遍滿焦褐皺紋,都是這些年鳏苦勞累出來的。再想到爹獨個兒把他撫養成人,雖然那般窮,兒時跟着爹去縣裏納稅,或去草市賣竹編草織,爹總得讓他吃一碗馉饳兒或插肉面,自己卻隻讨一碗面湯,就着吃帶去的幹餅。臨回來,還要給他買幾文錢的裹蜜香糖……起先他是裝哭,想到這些,傷心之極,不由得大哭起來。
他爹死後,王豪賠了他五十貫錢。賀中棍兒将那些錢背回家,放到土炕上。看着他爹靠窗那個鋪空着,他又忍不住大哭起來。哭過後,他想:若是我老了,是否甘願舍掉老命,給兒子換些錢?他反複自問,覺着自己誠心願意。如此,他才稍稍心安了一些。
他隔壁是秦孝子,秦孝子的妻子嚴氏中過風,嘴略有些歪,可那渾身上下仍有些别樣韻緻。他們兩家隔着一道院牆,那院牆還是秦孝子的爹當年修的,那時秦家還有些錢财,不願漏福氣給隔壁,因而修得很高,搭着梯子才能望過去。後來秦家在秦孝子手裏敗落,那院牆時日久了,裂了道縫,靠院門一截又被大雨沖垮,秦孝子一直沒有修補,便缺在那裏。站在那牆邊,略踮起腳便能瞅見隔壁。
賀中棍兒鳏居得久了,心裏常火燎,便時時扒着那牆縫朝隔壁偷望嚴氏。嚴氏先被秦孝子的繼母苛難,後又被秦孝子時時拿些歪理嚴詞訓誡,常年都見不着笑。賀中棍兒瞧着嚴氏那身材,說胖不胖,說瘦不瘦,該圓處圓,該細處細,真正叫合襯又合宜,村裏多半婦人都不及。讓他又憐又饞。
他們兩家的兒子年紀相當,隻要見秦孝子出了門,賀中棍兒便常撺掇兒子去隔壁尋嚴氏的兒子耍,他便借故喚兒,和嚴氏搭話。他慣會說些機巧話,而且從不造次,該少則少,該退則退,從不讓嚴氏爲難。嚴氏先被禮數拘住,不肯多語,漸漸熟絡後,偶爾還能被他逗得笑一笑。兩下裏這般言來語去,慢慢生出些意思來,賀中棍兒心裏癢個不住。
正在那時,他從王豪那裏得了五十貫錢。賀中棍兒原本舍不得亂花一文錢,打算相看些田地典買。爲了嚴氏,他忍着痛,不時取一二十文,去草市買些小吃食。先讓兒子分給嚴氏的兒子,後又讓他也拿給嚴氏吃。鄉裏整日不過吃些醬菜,口中常年都淡,秦孝子又四處欠債,家境遠比賀中棍兒困窘,嚴氏常日間哪裏能香甜幾回?得了那些蜜煎香糖,自然歡喜。如此,門又敞開了些。
賀中棍兒越發加力,再買了吃食,隻等着兩個孩兒都不在時,踩着凳子,扒住那缺牆口,悄聲喚嚴氏。嚴氏這時已慣習,便過來接。賀中棍兒趁機碰一碰嚴氏的手,嚴氏起初羞赧,還要避開。幾回之後,便不再躲避。賀中棍兒膽越發壯,便進碰爲摸,嚴氏紅了臉,卻沒有躲開。賀中棍兒知道時候已到。
有天秦孝子帶着兒子去縣裏,賀中棍兒忙假稱要兒子去縣裏買鹽,托秦孝子帶着去,又塞了三十文錢給秦孝子,讓他買碗酒吃,再給孩子們買些吃食。秦孝子得了錢,領着兩個孩子高高興興走了。賀中棍兒望着他們走遠,忙取出買好的一包桃穰酥,又站到那缺口邊低聲喚嚴氏。嚴氏似乎瞧破了他的心,微紅着臉笑着不肯過來接。賀中棍兒正得計,揣起那包桃穰酥,雙手一撐便翻上了牆,随即跳進那院裏。嚴氏驚了一跳,卻沒有叫嚷。賀中棍兒放了心,輕輕走過去,嚴氏紅漲着臉,忙朝屋裏退,賀中棍兒快步追進去,噗地跪倒在嚴氏面前,一把抱住嚴氏的腿。嚴氏略掙了掙,他死死抱住,連頭也貼了過去,嚴氏不再抗拒,伸手抱着了他……
自那以後,他們又偷會過幾回。但兩個孩子時常都在,村裏眼目又多,哪裏敢盡興?兩人情誼漸深,一起生出長久之盼。但秦孝子如今落魄得這樣,哪裏肯輕易休了嚴氏?賀中棍兒心思雖巧,卻也想不出一個好法子,既不讓嚴氏違了禮法、招人恥笑,又讓秦孝子甘心情願休了嚴氏。
兩人苦想了許久,正在焦躁。那天晚上,秦孝子吃醉了從外頭回來,在房裏大罵嚴氏。賀中棍兒聽見,忙扒到那牆頭去聽。半晌,秦孝子沒了聲息,嚴氏卻走了出來,快步走到牆邊,将一個布卷兒塞給了賀中棍兒,低聲說:“他說這物件能讓王小槐答應開渠。”外間黑,看不清,賀中棍兒急忙說:“你等等!”他飛快跑進屋裏,打開布卷兒,到油燈下一瞧,不由得又驚又喜,心都顫起來。望着那燈焰,他頓時生出一個念頭。他忙跑回到那牆邊,低聲告訴嚴氏:“我有個主意了,你在卧房裏留盞燈,帶着兒子,借個故,去隔壁沈核桃家,一直留在他屋裏,莫要出來。”
嚴氏有些納悶,但還是忙喚了兒子,去了沈核桃家。賀中棍兒也先回屋裏坐了半晌,一直在燈下摸看那把木匙,心裏又歡又怕。夜深之後,他去廚房取了一瓶燈油,跳過那牆頭,悄悄走進秦孝子卧房。秦孝子打着鼾,睡得正死。賀中棍兒将油瓶裏的油輕輕澆到床鋪上,而後端起床邊桌上那盞粗陶油燈,将舊床帳燃着,将油燈丢到桌腳,像是伸手打翻了一般。扭頭一看,秦孝子睡得仍酣,便快步出去,将門從外頭扣死,而後翻牆躲回了家。等到沈核桃發覺起火,和嚴氏一起趕過來呼救時,他才開門出去,混在村人堆裏救火。
隻可惜,秦孝子竟從窗戶逃了出來,保住了性命,嚴氏隻能醫治照料他。賀中棍兒也不敢貿然拿那木匙去尋王小槐,這事一旦說破,便是縱火證據,他隻得暫忍着。那木匙藏在家中,他不放心,便日日都貼身揣在懷裏。嚴氏偷偷催問埋怨了他許多回,他卻隻能不住勸慰。
過了三個月,秦孝子能下床後,嚴氏竟自作主張,逼着秦孝子休了她,而後偷偷求賀中棍兒:“我如今已得自主,這望樓村我再不願回來。我先回娘家,你趕緊把那事辦了,得了錢,去接我。咱們一起去外路州,尋個好地界,安穩過活。”他忙點頭答應。
嚴氏走後,他愁了許多天,卻始終想不出一個妥當法子,能瞞住這縱火偷匙的罪證。再看着秦孝子那瘸腿爛身的樣兒,更是惴惴難安。
轉眼到了冬天,他怕嚴氏焦心,便取了些錢,帶着兒子到甯陵縣裏買了一壇酒、兩腿羊肉、一匹緞子,打算先去嚴氏家提親。剛買好,才要離開,卻不小心撞到個醉漢,那醉漢還有兩個同伴,扯住他便打,酒壇也摔破了。他不敢争執,隻能連聲求告。那三人才住了手,轉身走了。他身上隻剩幾十文錢,隻好另去買兩瓶酒。到了酒肆,摸錢時,卻發覺藏在懷裏的那把木匙不見了。他慌忙帶着兒子去尋,尋遍了,也不見蹤影。他幾乎要哭起來,還哪裏敢去見嚴氏,隻得背着那些羊肉和酒,喪氣回家。
正月間,沈核桃忽然來尋他,邀他一起去殺王小槐,那一百八十貫錢八人平分。他爹性命換來的五十貫錢,隻剩三十來貫,若能分得二十來貫,還是能買七八畝地,夠養活嚴氏母子。于是,他便點頭答應,跟着去殺了王小槐。
回來之後,不但沒能分到錢,王小槐反倒還魂鬧起鬼祟來。他想到自己的爹、秦孝子,再加王小槐,時時覺着有陰魂跟在身後,日夜難安。皇閣村請了相絕陸青驅祟,他忙趕了去。
陸青瞅着他,似笑非笑,講了一段:“艮下乾上,爲遁卦。君子避兇,小人逃吉。若能剛斷,遠逝無礙;慮纏私累,陷辱其身……”而後教他驅祟之法,讓他對那頂轎子念一句話,他聽了,暗暗心驚:
“天理可逃,虧心怎填?”
【第八章 大壯】
大者既壯,則利于貞正。
正而大者道也,極正大之理,則天地之情可見矣。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臘月底,沈核桃拿着那把木匙去見王小槐。
寒風裏,獨自行在村路上,四野一片凋敝,枯樹枯草簌簌顫抖,荒田上塵土漫天飛揚。沈核桃卻毫不覺得冷,心裏反倒一陣滾熱。
沈核桃今年三十七歲,家裏原是二等戶,有近三百畝地,人都喚作“柿子沈家”。一是由于他家前後院種了十幾棵柿子樹,都極高大,秋天時,隔着院牆,遠遠便能望見滿樹紅柿子。二則是暗嘲他父親的性格。他父親雖然有這等家底,卻從小被教導富不可驕、強不可恃,加之生來性情溫懦,因而時時小心,處處退讓。旁人拿住他父親這性子,便借種種由頭,想方設法進逼。前後鬧了十幾場官司,将家裏田産平白無故賠去一半。他父親也因此郁屈而亡,臨死前,教導三個兒子:“做人得有些剛氣……”
父親亡故後,他們三兄弟析産分戶,一人原本五十多畝地。那時沈核桃剛滿二十歲,才成親。他兩個哥哥也都溫善,惜他年少,将那零餘的十多畝全都給了他。他推讓不過,便執意搬出那大院,讓兩個哥哥住,自己去村西頭,将原先給莊客看田的兩間草屋修葺一番,添蓋了一正一偏兩間瓦房,在那裏安頓下來。
沈核桃記着父親遺言,除了至親手足,其他人哪怕一把草、一文錢,也堅決不讓。他特地在院裏栽了兩棵鐵核桃樹,憤憤說,有本事你們便來強砸強吃。
可這樣一來,他便得時時和人争較,常常惹得滿肚氣惱。妻子和兩個哥哥不住勸他,他卻聽不進耳。父親那結局讓他瞧得清清楚楚,這世上之人大半欺軟怕硬、得寸進尺,并時時處處伺機而動。你若露出一絲軟怯,他們便立刻抓住,狠咬一口。一小口不夠,必定會貪一大口。
村人們見他性情大變,絲毫沒了柿子家風,先都吃驚,繼而憤惱。他卻不管不顧,旁人的絲毫不貪,自家的分毫必争。哪怕有時争打起來,他并不是對手,卻也拼了性命要争到底。人見他這般不要命,漸漸都怕了,都喚他“沈核桃”,紛紛避開,再不敢沾碰他,連他兩個哥哥,也不敢去侵擾。
這時他已年過三十,争了整整十年。沒了紛争,他也才漸漸平複。直到那水渠被填,憤氣才又重新騰起。
那年大雨,眼看自家的田被沖毀,窦好嘴大喊去堵住那水渠,他略有些猶豫,但随即想,這是天下雨,并非我灌水,而且存亡之際,人本該先自保,便去一起将那渠口填死。王豪一惱之下填死了整條水渠,他才略略有些後悔,但随即又想,那水是天地公有,人人得享,憑何由你一人獨斷?秦孝子鼓動村人去強開,他立即響應,沖到前頭。到了去年,天旱得這樣,眼見得莊稼全都要枯死,他更是焦怒之極。大保長莫鹹讓他們設法除掉王小槐,他并不覺得有絲毫不妥。并非我們奪你性命,是你先奪了我們性命。
可是,真要讓他去殺王小槐,他卻擡不起手,挪不動腳,做不出這等兇虐之事,隻能幹瞅着那田一天天幹裂。到秋天時,六十畝地,佃農總共隻收了不到五十石糧。他隻能按分例,收取一半。他一年的田稅、雜稅便有二十多石,這些租子納稅都還缺幾貫錢。
更讓他氣恨的是,隔壁秦孝子家起火,延燃到他家,燒了他半間房。他原本要計較,可秦孝子家裏原就欠了許多債,人又燒成那般模樣,自己妻子和嚴氏又一向親睦,他隻得忍住這氣,自歎背晦。
進到臘月,原本該歡歡喜喜殺雞宰豚,預備年節。他卻隻能縮縮減減,勉強應付。更憂來年,若是再這般旱,家中積蓄耗盡,恐怕再難熬過去。
那天,他站在院裏望着那兩棵光秃的鐵核桃樹,正在發愁,忽聽見院門外兩個孩童在鬥嘴。一個是他幼子,另一個是賀中棍兒的兒子小棍兒,兩人在争誰家錢多。小棍兒高聲說:“我爹有個寶物,天天揣在懷裏。那寶物能叫王小槐乖乖聽話開那水渠,我爹便能從大保長那裏領到一百八十貫錢,一百八十貫呢,把你們全家都能買下來……”
“我才不信呢,騙人口生瘡!”
“我才沒騙你,明天看我生不生瘡。”
沈核桃聽了,心裏暗暗吃驚。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寶物,竟有這等奇處。但若是真的,賀中棍兒爲何一直揣着那東西,不去尋王小槐?難道隻是那孩子信口胡言?但聽那語氣不像說謊。
自那天起,沈核桃開始暗暗留意賀中棍兒,果然發覺賀中棍兒不論做活兒、行路,都不時要摸一摸厚襖左懷。雖瞧不出裏頭藏了什麽,但必定是個貴重物件。
與此同時,沈核桃又想到那場火災,撲滅了火後,他和幾個鄰人曾進到秦孝子卧房去瞧,見油燈盞跌落在床邊地上。那幾人都說,應該是秦孝子躺在床上,醉中伸出胳膊,不小心将燈盞打翻到地上。但這時想來,那桌子雖在床邊,燈盞必定不會放在桌子邊沿。人躺在床上,反手很難摸到燈盞,得爬起來才夠得着。恐怕是有人故意打翻縱火……秦孝子窮得家裏尋不出幾文錢,爲何要殺他?那晚嚴氏母子都在我家,誰能潛入那卧房?
賀中棍兒!隻有他最便宜。沈核桃随即更想到,賀中棍兒和那嚴氏瞧着始終有些不尴不尬、遮遮掩掩,兩人似乎有些首尾。嚴氏難得夜晚出門,那天卻一直留在我家,還帶着兒子,難道是有意避嫌,給賀中棍兒留下空隙縱火?火災之後,嚴氏逼着秦孝子休了自己,恐怕真是兩人商議好的計謀。賀中棍兒懷中那寶物,怕也是秦孝子不知從哪裏得來的。一場火,奪寶又奪妻。他得了那寶物,之所以遲遲不敢去見王小槐,自然是怕被秦孝子知曉。
理順之後,沈核桃又驚又寒,站在院裏望着自家那半間被牽連燒壞的房子,頓時騰起一陣怒火,你害人奪物,我管不到,但你燒了我的屋,必得賠回來!
過了兩天,賀中棍兒帶着兒子去縣裏,沈核桃忙遠遠跟在後頭,邊走邊想主意。到了縣裏,他見賀中棍兒去酒肆買酒,又去布帛店買綢絹,忙趕到街口一家生藥鋪,尋見了那家店主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