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4章 水篇 木匙案(1)

第284章 水篇 木匙案(1)

【第一章 頤】

頤,養也。人口所以飲食,養人之身,故名爲頤。

聖人設卦推養之義,大至于天地養育萬物,聖人養賢,以及萬民與人之養生、養形、養徳、養人,皆頤養之道也。

——程頤《伊川易傳》

窦好嘴和同村幾個同伴一起趕到東水門外軍巡鋪附近,照着相絕陸青所言,各自分散在街兩邊,等着那轎子。

窦好嘴是鄰縣望樓村人,在皇閣村東邊,窦好嘴和王小槐兩家隔了不到半裏地,站在他家門前,遠遠能望見王小槐家那大宅院。近半年來,窦好嘴不知朝那裏望過多少回。那院牆在一大片田地間極顯眼,長長一帶赭黃,厚土夯實,榆柳蔭護,一頓飯時間都繞不完。那裏頭住着的那個七歲孩童,瘦得猴一般,手裏卻攥着望樓村全村人的生死。

人靠田養,田靠水養。這一片鄉裏溉田,全靠那條睢水。隻可惜,睢水流進皇閣村後,被那座大土丘攔住,折向東北,繞過了望樓村。早年間,從北邊睢水到望樓村,有一條幾裏長的水溝,倒能溉田,隻是太窄淺,又偏在兩鄉交界處,無人肯出工出力治理,因而時常堵塞枯涸。

五十年前,王安石推行農田水利法,兩邊知縣争功,搶着雇募人力開掘,那條水渠深闊了許多。望樓村大受其益,舒暢了二十來年。新法受阻後,無人再管顧這區區一條小水渠,泥沙漸漸淤積,水渠重又變作小水溝,時常斷流。北邊那村莊爲保自家田地,又不時截阻溝水,望樓村便越發枯渴。爲争水,望樓村和北村不知鬥了多少回。但水源在北邊,即便争得一時,卻難保長久。

說起來,睢水繞過大土丘,皇閣村東南邊大片田地灌水也愁,尤其是三槐王家,田地大半在這一片。他們遷來這裏幾年後,王豪行商緻富,自家出錢,召集族人和莊客,在皇閣村中間深挖疏浚出一條水溝,王家宗族自此才不再愁水。王豪自家東邊的田地卻仍缺水。他家宅院後頭那片田地原是當今宮中太傅楊戬家故地,原有一片小水塘。王豪将那片水塘擴了兩三倍,引入睢水,解了東邊溉田之困。

從這大水塘到望樓村,隻有半裏地,是望樓村解除水困唯一捷徑。可恨的是,王豪卻毫不通情,不肯讓望樓村人從他家田地挖水溝通過去。望樓村便隻能幹望着那片大水塘,白白焦渴。

去年,王豪一病而亡,隻留下個六歲孤兒。望樓村人頓時覺着求水有望,村中大保長莫鹹忙借吊喪,去求王小槐。王小槐卻說,他父親留了話,不許給望樓村引水。那時不但王家宗族哀聚一處,連襄邑、甯陵兩縣官吏都來吊喪。望樓村人不好作難使強,隻得暫忍。

偏生去年天旱少雨,望樓村大半田地都幹枯了。村裏大保長莫鹹隻得又去求王小槐,王小槐卻越發傲橫,不但不答應,連大保長帶去的酒禮都丢出門來。大保長雖氣恨之極,卻不敢得罪,隻能賠笑告辭。别無他法,他又去襄邑尋人使錢,得見了縣尉,懇求縣尉施壓救助。那縣尉卻說,王豪雖隻剩個孤兒幼子,三槐王家卻仍有數百口,這世代望族,在朝中多有故舊姻親,誰敢招惹?況且皇閣村東邊那些田地全是他家私産,哪裏能随意使強?除非王小槐也死了,那些田産沒了官,才能下官令開渠。

大保長莫鹹聽了這話,頓時狠下心來,向全村一百多戶人家征收引水錢,窮者三五百文,富者三五貫,總共集了一百八十貫。大保長得了這錢,召集村西頭離王小槐家最近的八家戶主,低聲囑咐說:“那小孽畜既不給我們活路,我們隻好自尋活路。這冤仇是你們挑起來的,便該你們去解。這事就托付給你們幾個去辦,全村的存亡便看你們了。那小孽畜若能說得通,便盡力去說;若說不通,便設法除了他。用他一條性命,換來咱們村子一百多戶人家子子孫孫性命,想來老天也贊同。誰做成了這事,這一百八十貫錢便歸他。這是大恩德,往後他家的田稅也由全村人戶分擔。若是你們八個一起做成,錢平分,田稅免三年——”

那八人從大保長家出來,一起苦着臉來到村西頭,望着王小槐家那大宅院,誰都說不出話。窦好嘴便在其中。

窦好嘴今年四十出頭,本名窦拾,之所以被人喚了這個綽号,是由于他一向口舌靈便、和氣善言,隻要話頭一起,便如線軸滾下坡,繞繞扯扯,再停不住。可聽了大保長那番言語後,他的舌頭似乎抽了筋,再說不出一個字。

他扭頭望着路口左邊,自家那十來畝地,大半種了麥,小半種的豆,還有一片地才種了胡荽。那時正值暑夏,麥子即将抽穗,豆子開始結莢,胡荽則才起苗。十來天滴雨未落,地已幹裂,麥豆蔫萎,胡荽嫩苗更是眼看便要枯死。他隻能駕着牛車,去幾裏外的睢水搬些水回來救急。可幾桶水澆到田裏,如同拿幾粒麥子救一條饑漢,哪裏濟得了事?他一天天幹瞅着莊稼,心裏眼裏冒火,焦得不知咒罵了多少遍王小槐該死。可這時真要讓他去取王小槐的性命,他頓時沒了主張。

他見其他人都不言語,隻好說:“這事獨個兒恐怕難做成,咱們各自回去思謀思謀,明天再聚到一處商議。”

八人各自點頭散了,窦好嘴回到家裏,見院子裏挂滿了白絹,一匹匹在小風裏搖揚,白得晃眼。廚房前架着大鍋,燒了沸水,渾家齊氏正挽起袖子,抓着木叉,在鍋邊煮絹。女兒手執木杵,在方木臼旁捶搗裏頭的熟絹,一杵一杵,聲音重悶。兒媳則蹲在大木盆旁,用皂角水淘洗上過油的絹,三人正在制油衣。

這些水,是從村裏那口井打來的,如今那井也眼看要枯。看到鍋邊盆邊濺落的水迹,窦好嘴心裏一陣疼。他不便當着女兒和兒媳說這事,便喚了渾家,一起走進卧房,關起門,将大保長說的話低聲告訴了渾家。齊氏一聽,頓時瞪大了眼,壓着聲氣驚喚起來:“大保長自家不去,全村一百多戶人家也都坐着不動彈,偏叫咱們去做這歹事?”

“他尋我們幾家,是爲三年前那樁舊怨。”

“三年前咱們也并不是隻顧自家,不也保全了全村人的田地?這也能怨到咱們頭上?”

“說是這般說,畢竟是我們幾家做下的。而且,還有那一百八十貫錢和往後的田稅……”

“你莫不是真要去做這犯死罪、招天譴的歹事?若是被斬了頭,便是一百八十萬貫,能買回命來?”

“若是沒了水,恐怕今年都挨不過去。再說,我哪裏敢動手去謀人性命?你常日間主意最多,好生想想,有沒有其他穩便的法子,讓那小孽畜松口答應。”

“我這兩天倒是想到了一個主意,隻是不知——”

“快說來聽聽!吃不着肉,聞聞肉香,也能得些口水潤肚腸。”

“王小猴兒的那把木匙——”

“木匙?小孽畜如今還離不得那木匙?”

“嗯。伺候那小猴兒飯食的,這兩年換了阿秦——我三舅娘那個外甥女。今年立春,我去三舅娘家,阿秦也在那裏,道起那小猴兒,說他每日飯食,仍離不得那把木匙。”

“哦?”窦好嘴心裏一動。

王小槐吃飯隻用一把木匙。兩年前,王豪帶着王小槐去縣裏赴宴,到了筵席上,才想起忘記帶那把木匙,王小槐頓時哭鬧起來,餓了大半天,卻一口都不肯吃。王豪隻得叫仆人騎馬趕回皇閣村,來回四十多裏路,去取那把木匙。這事在鄉裏傳得人人皆知。

窦好嘴低頭思忖:“若是拿到那把木匙,便能降伏那小孽畜……”

“阿秦說那小猴兒百般難伺候,她正猶豫要不要辭工。大保長既許了一百八十貫錢,咱們拿出三十貫給阿秦——”

“對!其他的你都莫管,這是天大的事,你趕緊去尋阿秦,便是全舍了那些錢,若能弄到那把木匙,也是千值萬值!”

“三十貫已是脹破肚的價了。阿秦在王家苦一年,也不過這個數。”

“你個婦人家,針眼裏尋牛,隻見牛毛。這事若做成,田便得救了。再說,一年田稅免六貫錢,十年六十貫。有了水,咱們好生活到七十,不就白省了一百八十貫?”

“你才是個呆瞪漢,被牛尾巴抽腫了眼。一百八十貫,那是牛毛?那是二十幾頭牛!排成行,能從村頭排到村尾!全村人得了水,卻叫我自家舍那麽些牛?咱們家那頭老牛,如今瞧着比我外祖還老,稍幹些的草都嚼不動了,才耕兩角地,便喘得鼻窟窿都要漲破。你沒見它一上田便淌眼淚?嗚嗚……”

窦好嘴見渾家竟哭了起來,頓時惱起來:“你這是哭哪門哪戶的喪?舍不得那些錢,等田幹透了,咱們也好一個個死盡。那時節,你再扯起喉嚨,替我好好生生号一回喪!”

“我是号自家的喪!我嫁給你這二十來年,啥時節你痛快拿出過一吊半吊錢,給我裁半匹布,縫件新衫子?我身上這件衫子,還是我娘瞧不過,偷偷把我三妹夫孝敬她的羅絹剪了一截給我,被我三妹瞧破,酸湯鹹水地刺了我好一頓。就是那回,我去娘家,怕又被妹妹妹夫們笑咱們寒碜小氣,不過多拿了罐椒醬去,你那張臉黑得竈洞一般,像是我把你這破家都搬去了娘家。”

“我跟你商議那木匙的事,你攀扯這些閑蔥歪蒜做什麽?”

“閑蔥歪蒜?你升了四等戶,便嫌棄我閑蔥歪蒜?你娶我時,你這破家裏有幾樣物件?你扳着那專會摳人油脂的手指頭數一數,哪回我去娘家,不是帶去一搬回三?你瞅一瞅,這床帳、這枕頭、你頂上這幅頭巾、腳下這雙鞋子、早間吃的那醬瓜條……哪樣不是我娘家給的?”

窦好嘴雖然天生一張利嘴,卻從來說不赢渾家。加之窮,一向在嶽丈面前說不起話,他越聽越羞惱,一把扯下頭頂那塊舊巾,朝渾家甩了過去,正丢中齊氏的臉。齊氏先是一頓,随即猛然尖叫一聲,張着血紅的眼,一把将那頭巾丢到地下。她邊哭邊踩,踩得不夠,又轉身從床頭針線籮裏抓過剪刀,撿起那頭巾,幾下将那頭巾剪爛。随即丢掉剪刀,癱坐在地上,拍着大腿哭起來:“我嫁到你家,從早苦到晚,牛還有個歇卧,我享過幾刻清閑?苦不夠,你竟還要打我?你愁沒水吃,不如拿根繩子勒死我!勒死了我,好慢慢喝我的血,解你的渴!也算我沒白嫁你窦家!”

齊氏邊哭邊罵,不但惹得女兒和兒媳都趕過來看,連鄰居幾個婦人也紛紛跑了過來。齊氏越發得計,哭着從頭到尾又數起二十多年的細賬,一分一毫都不漏:“你去我家提親,竟提了兩瓶人家賣剩的酸酒,叫我妹妹們笑到如今。成親那天,你賃的破檐子,半路上一根擡杠折了,把我跌滾到地上。才進門頭一天,你那個娘……”

窦好嘴氣悶之極,舌頭卻麻住了一般,說不出話,隻得狠狠摔了門,氣沖沖避了出去,心裏橫生一個念頭:不若徑直沖到王家,将那小孽畜一把捏死。将才,他扯掉頭巾時,将發髻也扯散,頭發亂披下來,囚犯一般。他卻顧不得這些,直着一雙眼,望着王家那一道厚實院牆,憤悶悶大步奔去。

可才走了一半,氣便餒了。他頹然停住腳,望望前頭王家綠蓬蓬、齊整整的田地,再看看身邊自家地裏枯伶伶的麥叢,心裏氣苦冤悶,卻不知該如何是好。在明晃晃日頭底下,空站了半晌,身子一陣虛乏,不由得坐倒在土路中央。

他不知道,生而爲人,爲何會如此艱難,拼盡了氣力,卻仍得不着幾天好活。他何嘗不疼惜渾家,渾家做女兒時,雖說不是大富大貴,卻也好花好朵一般被父母嬌養。幾件齊整的衫裙,盡都是當年陪嫁來的。嫁過來後,舍不得穿,這兩年女兒大了,才翻出來給女兒穿。女兒歡喜穿上身,才略動了動,肘腋間衣縫便已朽裂了。

至于窦好嘴自家,從小便做農活兒,一直苦到如今,哪裏敢松氣?若不是嶽丈陪嫁了二十畝地,恐怕早已窮餓至死。外人瞧着他整日掀唇弄嘴,過得極歡生。他自家卻知道,心頭既已苦到這地步,嘴上若再不尋些閑趣,那遲早會被這苦壓死。再瞧那幾個妹夫,個個袖着手,整日閑吃閑耍,養得胖胖潤潤。和他們站到一處,窦好嘴真是柴棍一般,舌頭立即發木,連一句順展話都說不出來。

想到此,窦好嘴長歎了一聲。一人一命,哪裏強求得來?這心一灰,他心頭反倒松落了些,索性把那木匙的事丢了開去,心想:“這十幾畝能救則救,若真要枯死,也隻好由它枯死。殺人謀财的事,就算做成,恐怕也會被加倍讨還回去。這是命,抗不過。好在嶽丈陪的那二十畝地在幾裏外,那邊不缺水。就好生把那邊的莊稼務勞好,總不至于餓死。”

他爬起身,拍了拍屁股的灰,将頭發挽了個髻,揪了根長草勉強紮住,慢慢回到家裏。院子裏靜悄悄,已經聽不見渾家哭嚷,隻有女兒和兒媳在院裏繼續搗洗那些油絹。他朝卧房望了望,猶豫了一下,沒心進去,便去牆邊拿了長耨,扛着慢慢走到嶽丈那片田,在豆田裏埋頭鋤草培土。一忙起活兒,便忘了其他。

忙完後,已是傍晚。回到家,渾家腫着眼,并不睬他。他也不願說話。一家人默默吃飯,仍舊是麥飯配一盆蒜茄、一碟豆醬。吃過飯,點起油燈,渾家和女兒、兒媳又上織機去織絹,他和兒子則在燈下削竹篾、編竹器,各自忙活,都不說話。夜深之後,又默默回房睡覺。渾家朝牆,他靠床沿,兩人背對着背,中間隔了幾拳寬。

如此默冷了幾天,有天夜裏回到卧房,他正要吹燈,渾家忽然在背後說:“拿去。”他轉身一瞧,渾家手裏捏着把木匙。

他一驚:“王小槐那木匙?”

“我許了阿秦二十貫錢,你趕緊去找見那小猴兒,把事情做成。去向大保長讨了錢,我好給阿秦。”渾家把那把木匙塞到他手裏,随即脫衣上床了。

他怔在那裏,低頭瞅着那木匙,暗褐色,細長柄,柄上刻了些花紋,在燈光下烏油油地發亮。

他原已丢開了這事,這時心裏又翻騰起來。吹燈上了床,想問渾家,又不願開口,輾轉思謀了一夜,覺都沒睡好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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