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豪死後,吳喜才越發受不得,特地跑去問王小槐。那醜猴兒當時卻隻顧着用彈弓滿院子追射幾個仆傭,見他問,皺起鼻頭說了句:“缺牙老兔子,幹你鳥事?老口水流一地,髒了我家門檻!”轉頭又去追那幾個仆傭。吳喜才臊得滿臉羞,隻得轉身離開,嘴裏不住痛罵着合該你家牛被人騙,家底被人謀騙光才是好一場報應。罵過之後,終還是受不得鄭五七那窮漢白得兩頭牛,卻又沒憑沒據,隻能白恨了許多天。這時看到那頭牛被燒得狂跳,他心裏才略解了解恨。
接着,他又瞧見那頭狂牛将兩塊才長苗的地踩得稀爛。這一鄉的田地,吳喜才記得最清。他知道這兩塊田分别是莊大武和何六六的。一個最善治田,吳喜才一直嫉妒不已;一個快餓死的病婆娘一般,時時哭哭啼啼,吳喜才最厭,見了便想一頓孤拐打爛他的嘴。如今兩個人湊到一起,毀作一處,他瞧着那田爛得不成模樣,心裏忍不住暗樂。
而後,他又一眼瞧見馬良從那草棚子後頭鑽了出來。此人吳喜才最最厭恨,成日間像個婦人般縮在屋中,手臉也細白得像個婦人。自恃讀了些書,冷着個面孔,見了長者,從來不知恭敬。而最令吳喜才氣恨的是,無論他如何打探,都探不出馬良一絲污迹來。唯一讓他欣慰的則是,這個書呆子被丢在冷窖裏,至今都考不中。吳喜才沒想到終于等到今天,馬良竟從那草棚子裏鑽了出來,這書呆子在這裏做什麽?他立即記起,将才繞過來時,瞧見一個婦人背影,從田埂上慌慌忙忙跑遠了。那婦人難道也是從這草棚子裏鑽出來的?他們兩個在這裏偷會?隻可惜,将才隻顧着來看牛,沒留意那婦人,想不起是誰家的。
他正恨得要跺腳,卻見那棵柳樹竟然倒了過來。
吳喜才腿腳早已不靈便,那一瞬,卻忽然變身作螞蚱一般,噌地便跳開了。大樹砰然砸下來,震得地都搖了搖。吳喜才跳開後,腿腳險些抽筋,更兼唬破了膽,身子麻住,動彈不得。半晌,他才想到那同伴,忙過去扒開樹枝,低頭一瞧,那同伴竟被壓在樹下,一動不動,自然是死了。
吳喜才生來膽子極小,最忌諱看到死人,吓得幾乎摔倒,不由得連聲叫喚起來。這時,莊大武跑了過來,告訴他,這禍事是王小槐惹下的。他一聽“王小槐”三個字,先是一愣,但随即險些笑出來。他剛從王小槐家裏出來,王小槐正在家裏跟那個王盆燃火藥耍,自然不會瞬間分身,又來這裏惹禍。莊大武顯然是看錯了眼。不過,既然莊大武這麽認定,那是再好不過。上回從王小槐那裏臊的羞,這回正好讨還回來。
将才,吳喜才去王小槐家,是去贖地。
吳喜才隻有個獨子,他們夫妻兩個寵得過了些,那兒子不知上進,成日和鄉裏一些富家子弟混到一處,在縣裏吃酒賭錢嫖妓,任意玩樂。吳喜才也勸罵過無數回,卻絲毫扭不回來,隻得将家裏的錢财看緊,束住兒子手腳。誰知,兒子竟想出了其他法子。
四年前,兒子賭輸了錢,被逼債,竟偷了家中田契,拉了那個賈撮子做中人,将一百多畝地典給了王豪。幸而隻是典賣,典期十年。不是斷骨契,再收不回來。吳喜才得知後,氣得幾乎将腳跺爛。這些田産是他家五六代人一畝一畝辛苦積聚得來,從來隻有進,不許出。若讓兒子這般敗下去,不上幾年,怕就敗盡了。
照律法,子弟瞞住戶主典賣田産,告官可以讨回。吳喜才原要立即去告官,可走到半路,又退轉回來。自己一生探人隐私,這事一旦告了官,必定會四處傳揚,讓那些小人得計,不知會編造出些什麽難聽話語,這張老臉往哪裏躲?其次,若是輕易贖回,兒子必定越發輕狂。家中少了百畝地,反倒會讓兒子收斂一些,因此,他隻得忍住,将兒子痛罵了一頓了事。這兩三年,他兒子果然好了一些,出去得少了,家中的錢财,每回偷,也隻偷幾百文。
吳喜才瞅着自己那百畝地,哪裏舍得下,見兒子惡習漸改,便決意收回那田。村裏頭等戶婁善和王豪一向交好,他請不動婁善,便請了婁善的兒子婁建做中人,去了王小槐家。王小槐聽他說要贖回那片地,竟晃着腦袋一口氣說:“我爹典了你那些田後,就聽人說是你兒子瞞着你偷典的,早就後悔了,一直等着你來贖,你又不來。我爹得病時,還交代過這事。你總算來了,那就贖回給你。這是契書,一百零七畝一角,一畝四貫錢,一共四百二十九貫。到這個月,隻典了三年十一個月,還差六年零一個月。一年四十二貫九百文,一個月三貫五百七十五文。你得補還給我二百六十貫九百七十五文。這個月還有三天才滿,那七十五文就饒你。我們這就寫契書吧——”
吳喜才原隻是來試探,沒想到王小槐竟立即叫仆人拿過筆墨紙硯,提起筆寫起契書,竟比宿儒還老練。寫完後,他自己先在下頭畫了押,而後,讓吳喜才和婁建畫押,一人收了一份。一盞茶工夫,這樁贖回便做成了。
他和婁建忙告辭出來,回家中去取錢,誰想途中遇到這樁禍事。驚怕過後,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:“王小槐看似老成,卻畢竟年幼,照理該一手付錢、一手押契。婁建這中人若沒死,倒也還有說處。婁建這一死,付沒付錢,便隻憑自己和王小槐口說了。我若說付了,又有契書在手,他便是告到官裏,官府也難查斷。”
而且,馬良、鄭五七、何六六、莊大武四人齊口都說,這燒牛禍事是王小槐做的。這是一樁命案,死了的,又是婁善的兒子。婁善是這村裏僅次于王豪的一等富戶,哪裏肯輕饒王小槐?
他忙對鄭五七、何六六說:“你們兩個趕緊去喚婁員外來,我們三個在這裏守着!”
後來,婁善趕來見到兒子屍體,自然失聲大哭,沖到王小槐家鬧了一場,卻被王小槐抵賴過。婁善自然不肯罷休,到了正月裏,王小槐竟被燒死在汴京。
其間,吳喜才一直惴惴等着,王小槐卻或許是忘了,始終沒來讨要那些贖田錢。王小槐這一死,他才終于放了心。然而,王小槐卻鬧起鬼祟來,半夜在吳喜才院子裏丢了許多栗子。吳喜才一生最怕這些邪事,看着那滿地幽亮的栗子,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他去見相絕陸青,沒料到陸青竟那般年輕,瞅着他,目光銳冷,眼裏含着些厭棄之意。他心中有求,便裝作不見。陸青沉聲開口道:“你之相,爲複卦。心勞神碌,忙算得失。颠來倒去,隻爲利奔。乍生歡喜,旋即成嗔。擡眼見災,轉身避禍……”他聽着,心裏隐隐有些自得。陸青又教他驅祟的法子,領了那句話,他如同得了辟邪符咒一般。隻是,那句話他每念一回,便要膽寒一回:
“世間安有瞞天術?隻是未到點破時。”
【第七章 無妄】
妄災之大,莫大于妄誅于人,以陰居陽,體躁而動,遷怒肆暴,災之甚者。
——張載《橫渠易說》
那天,婁善幾乎失了神志,揮着拐杖,邊哭邊罵,去尋王小槐拼命。
消息已傳到三槐王家,他剛沖到王小槐家院門前,便被王如意、王佛手等一群王家人攔住。王豪已死,婁善再不怕王家任何一人,何況自己幼子又被王小槐害死。然而,急痛之下,他沒有召集親族來,隻身一人被纏住,根本進不得那院子,手裏的拐杖也被奪走。
正在鬧嚷,王小槐出來了。婁善一眼看到,眼裏快噴出血來,張開嘴要撲過去咬,卻被王家兩個壯年漢子死死拽住。王小槐笑嘻嘻地說:“老拐子,你别亂冤人,我下午一直在家裏,一步都沒離開,有這位窦主簿作證。”婁善這才看到,王小槐身邊站着個頭戴黑幞頭、身穿青綢衫的中年男子。兩年前他因一樁買田紛争,去鄰縣縣衙裏告官投訟狀,似乎曾見過這人。
這人似乎也記得婁善,正色說道:“婁員外,我中午來的這裏,一直在和王小官人議事,他的确一步都沒離開過。”
婁善聽了這話,越發火急,一口痰逆上來,頓時昏了過去。等他醒來,已被人送回了家,躺倒在自家床上。睜眼看到老妻和兩個兒子在床邊哭個不住,想起幼子,怒火頓時騰起,他忙掙起身子,又要去拼命,卻被妻兒苦苦攔住。痛怒交加,他又昏了過去。
一直躺了許多天,他才能下得了床。人卻陡然間老了十多歲,須發原本隻是半白,這時全都枯白了。
這個幼子是他年過四十才得的,因而無比疼愛。隻是,這孩兒心性溫善,遇事不善機變。婁善一直都有些擔憂,這等軟性子如何在這世上拼鬥?婁善自己活了一輩子,便鬥了一輩子。
頭一條要和官府鬥,自家幾代辛苦掙的田産,決不能讓官府抽盡脂血。官府以田産定戶等,五百畝爲出等戶,八百畝爲無比戶,他家田地過千畝,該被列爲無比高強戶,一年僅田稅至少得二百貫。朝廷運糧,民戶又得繳“地裏腳錢”,一石糧得多納三鬥七升,叫作“三七耗”,他家一年納糧二百多石,腳錢就得七十四石。更有其他數不過來的雜稅,加起來還得二三百貫。這些錢買成糧,一家幾口能吃二十來年,過半輩子。
王安石變法前,上戶還得去衙前充役,或催稅,或守倉,或運糧,或迎送官員,各般賠費沒有底止,常常一年之間便讓一個上戶之家破産變客戶。王安石推行免役法,才廢除了這些衙役,但三等以上得出免役錢。糧和錢各占田産十分之一,加起來又是四百多貫。
此外,還有“和籴”,朝廷向民戶征買糧草,價錢卻遠低于市價;更有“和買”,朝廷先貸錢給民戶,預買絹帛。官定稅絹原本一匹十二兩,和買卻要十三兩,兩數不足,便勒令貼納現錢,每兩不下二百文。這些年,和買越發兇橫,官不給錢而白取。
他一年收成,一多半要繳給朝廷,沒有千貫,絕難得安。朝廷得了這些錢糧匹帛,卻去養那些冗官冗兵,修造那些宮觀園林,玩賞那些奢靡浮華。若僅止于此也便罷了,那些官吏飽足之後,百般生事,左一道诏令,右一條新法,處處爲難勒困百姓。如同貓吃飽了鼠肉,閑來無聊,捉了鼠兒搓逗戲耍,鼠兒一旦逃躲,便是狠狠一爪,抓得鮮血淋淋,隻能奄奄待斃。
他隻有使盡計謀,逃避官府。他是村中保長,掌管稅賦征收,極有餘隙可鑽可營。他将田産佃給窮戶後,讓那些窮戶詭稱是自家田地,下戶稅少,便能替他省去許多錢糧,這叫“詭名”。又買通寺院,或囑托官親,将田産寄附出去,品官、寺院都不納稅,他便又可逃過一大塊稅産,這叫“寄産”。此外,他又使錢買通縣裏官吏,左遮右掩,各般騰挪,将自己田産隐匿了大半。
與官府争鬥的同時,他還得與人鬥。田産是天下命根,哪個不是赤着眼、龇着牙想要多買多占?析戶分産時,他和自己的兄弟鬥,一棵樹苗、一把鋤頭都不讓;宗族中有無子、寡婦、絕戶的,他便讓自己兒子假過繼,拼力将那些田産争到手;誰家落了難、招了禍,時機最好趁,他便去狠壓價,強買過來;佃戶佃了他的田,自然想盡力少交租,每塊田他都時時監視,尤其收糧時,一把麥、一束麻都精算得絲毫不能差;田産有了紛争,去縣衙,他能倚勢則倚勢,能買通則買通,能強詞便強詞,能混賴便混賴,總之決不肯輸了官司。有幾樁案子,他咬着牙,硬争了十幾年、二十年,争得知縣換了幾任,對頭死了一代,再争不過他,才罷休……
他便是這般鬥了一輩子,才鬥來這千畝家業,人在背地裏都喚他“婁雞公”。三個兒子中,大兒和二兒還好,自小跟着他習學存身本事。論功力,雖還不及他七成,卻也已經齒牙鋒利、手眼矯捷。隻有這幼子,百般教不會。他訓導幼子,幼子反倒時時來勸他,讓他積德行善。他羞惱之極,想罵那癡兒,卻又不忍心。
婁善雖名爲善,卻最鄙棄德和善。這一輩子,他隻見到守德的被人氣死,行善的被人欺死。如今,自己和頭兩個兒好生活着,積德行善的幼子卻猝然亡命。他心頭火燒刀割,世道不公,天也不公。你們既不公,那便由我來讨還!
能拄杖行路後,他立即去盤問禍事發生時在田邊的那幾個人。馬良、鄭五七、何六六、莊大武、吳喜才五人全都咬定是王小槐,但是五個人都沒親眼見到,隻聽見了叫嚷聲,遠遠看到一個穿孝服的孩童跑開。唯一證據是,那樹坑邊掉了兩顆栗子。
他捏着馬良交給他的那兩顆栗子,不由得麻亂起來。鄰縣那主簿說,那天他和王小槐一直在一處。難道真的是有人嫁禍給王小槐?王小槐四處惹禍,連三槐王家自家的親族,全都厭恨他。但若真是嫁禍,那天那個嚷着跑開的孩童又是誰?
他實在查不明、想不清,便告到了縣裏,縣裏也差人來村裏反複查問過,卻同樣沒查問出什麽來。他日日在縣裏鬧,縣裏又去問過鄰縣那主簿,那主簿再次重申,那天的确一直和王小槐在一處。婁善心裏氣苦之極,卻又無可奈何。他鬥了一生,從沒這般無力過。
一直憤郁到正月裏,有天他二兒子跑回來說,将才偷偷瞅見鄰縣那個主簿又來見王小槐,出來告别時,那主簿不住哈着腰,滿臉賠笑。王小槐卻極倨傲,連應都不應一聲。看來,那主簿是有求于王小槐,雖不知是何事,但應該很要緊。
婁善一聽,火頓時騰起。這麽說,那主簿是在作假證,替王小槐遮掩!
他忙讓兩個兒子再去打探,自己則在家中憤憤謀劃了幾十上百種報仇之法。再想起王小槐家後面那大土丘,更咬牙發狠,不必再等賈撮子去說合,除掉那小孽畜後,自然沒人能與我争那大土丘,将來到手後,将我兒葬在那土丘上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