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3章 雷篇 宗子案(4)

第273章 雷篇 宗子案(4)

轉眼之間,他已年過半百。母親早已過世,兩個兒子已經成人,女兒也已出嫁。那出家之念,卻早已淡去。他已明白:都在人世之中,能出離到哪裏?心安适,處處安适;心不安适,哪裏都是囚籠。于是,他照舊安然度日,再無他想。

他沒料到的是,宗子王豪竟選他來輔助王鐵尺,一起掌管這家族。

他一直不覺得人需管治,不過,也不忍見人争執。自己畢竟是這三槐王家的兒孫,若能替族人解些紛争煩憂,倒也是好事,于是,他便欣領了這差事。他們三個人中,王如意出主意,王鐵尺定主意,他則隻建些議、補些漏。王如意一心要凝聚宗族,王鐵尺則隻想管束訓誡,他則唯願衆人無事。

親族間有争執,倒更願意到他這裏來論理。他也從不搬那些大道大理,總是笑呵呵聽罷,溫聲開解一番。人之仇怨,往往隻因憋了一口氣。這氣一散,便也大都無事了。這些年,他替親族化解了許多紛争。藥材中,佛手最能通氣理氣,他又生了一雙好手,年過四十了,仍柔軟紅潤,親族們便都叫他“王佛手”。

宗子王豪病故後,王小槐沒了管束,四處攪擾頑鬧,惹得衆人皆怨。親族們跑來跟他們三個訴苦。王如意爲建宗祠,不願觸怒王小槐;王鐵尺顧忌輩分禮數,不好開口訓誡長輩;王析自己先也覺着,王小槐隻是個孩童,頑劣一些也屬常情,便沒有太着意。

誰知王小槐越鬧越沒了限格,竟用彈弓射壞了王盅妻子阿棗的眼珠,又假借認繼子,當衆羞辱王盥。這兩人常日都極和善本分,王析一向十分愛敬。接着,王析自家的外孫也被王小槐射傷。王小槐再這般鬧下去,不知會鬧出些什麽災禍來。王析再不能坐視,便去勸解。

見了王小槐,他也不敢說得過重,隻說:“如今小叔父在這宗族中輩分最高,衆人都要仰仗小叔父,尤其是兒孫輩,都在仿效小叔父爲人。唯願咱們王家,能夠在小叔父表率下,重振三槐家風,仁義爲本,純善有德,給這鄉裏做出個儀範來……”

王小槐當時正端了一碗羊肉,坐在院門前石階上,一塊塊丢給一條黃狗。邊丢邊聽他說話,倒也笑嘻嘻,沒有着惱。隻是不時打斷,喚那狗。那狗有些怕他,先不敢吃,後來忍不住饞,小心過來叼一塊就跑。吃了幾塊後,膽子漸漸大了些。王小槐将碗裏剩下的全都丢了過去,趁那狗低頭急吞,從懷裏掏出那把銀彈弓,扣上一顆栗子,王析忙要喚止,王小槐卻已用力一射,正射中那狗鼻頭,那狗痛叫一聲,哀鳴着逃開了。王小槐恨恨說:“賊狗兒,上回沒着,這回着!”

王析在一旁看得心驚,王小槐卻忽然瞪向他,又摸出一顆栗子扣上,将彈弓朝他瞄過來。王析吓得一顫,腳下一錯,跌倒在台階上。王小槐仍扯緊弦瞄着他,皺起鼻頭恨恨地說:“你以爲我聽不懂?你老舌頭攪半天,不過是說我不好。王家我最大,我想好就好,想不好就不好,你一個晚輩竟敢忤逆犯上?《孝經》你沒讀過?‘子曰:五刑之屬三千,而罪莫大于不孝’。刑律裏頭,十惡不赦第六條是大不敬,第七條是不孝。小心我把你們告到官府裏,全都判徒刑!”說着便要彈射,王析忙要躲,王小槐卻忽然笑着收手:“看在你是佛手瓜,不是我最恨的瓠瓜,我爹又常誇你像碗溫水,不自惱,也不惱人。今天就饒了你。”說罷,他哼了一聲,昂起頭,晃着肩,轉身進去,砰地關上了院門。

王析身骨已經衰朽,方才一跌,摔破了肘,扭到了腳,半卧在石階上,疼得額頭直冒冷汗,根本站不起身。幸而有親族過來,将他扶回了家。回去後,走不得路,隻能躺在床上将息。他心裏倒也不記恨王小槐,反倒有些欣慰,這孩童畢竟還是知道些是非好歹。

大兒王大峥聽見他被打,頓時嚷着要去捏死那孽畜,他忙高聲喝止。父子一場,他頭一回如此嚴厲。大兒聽了,不敢再作聲,但瞧那樣兒,自然是懷恨在心。

他的傷還沒養好,仍在想該如何勸導王小槐,王小槐的噩耗卻已傳來。

那幾天,大兒恰好也去了汴京才回來。他忙喚了大兒過來問,大兒連聲否認,但那聲氣始終有些發虛。他憂疑了幾天,王小槐竟半夜鬧起還魂邪祟來。他家院子裏落了許多栗子,大兒瞧見後,慌得聲氣都變了。王析越發确證,這事恐怕是大兒做下的。他一生沒有多少可悔之處,這一樁,卻如一塊尖石硌在心裏,讓他寝食難安。

過了兩天,衆人請了相絕陸青來驅邪。他拄着根竹杖,也去見陸青。他沒想到陸青竟如此年輕,看着才二十七八歲,目光卻又有些蒼老,隻是并不寒涼。王析和他面對面坐着,倒有些似曾相熟之感。他們恐怕都曾看破世事,卻又未冷透心腸。

陸青臉上微帶着些笑,眼裏略含着些相敬之意,和聲緩氣說:“此乃同人之卦。無求之境,同聲自應。安時處順,天地不違。惜乎人心,從來多異。或歧或逆,自古難齊……”解過之後,陸青告訴他,清明去汴京東水門内,對一頂轎子說一句話。王析其實從來不信這些,福禍于他,向來并無太多分别,因而也從來未生出過祈避之心。然而,這一回不同,這罪疚并非他之罪疚,陸青瞧着也并非那等利口詭言、求利騙财的江湖術士。他雖然腳傷才愈,仍借了頭驢子,帶着大兒王大峥,掙紮着和衆人一起趕到了汴京。

看到那頂轎子過來,他忙忍住腳痛,湊到轎窗邊,念出了那句話,随後朝幾步外守着的大兒王大峥使了個眼色,催促他上前。看着大兒也湊近那轎子,他才放了心。不過回想起剛才所念那句話,他心頭又泛起一陣茫然:

“無根亦無憑,無辜轉無情。”

【第四章 大有】

柔得盛位,非所固有,故曰大有。

——張載《橫渠易說》

王大峥對着那轎窗匆匆念完那句話後,停住腳,望着那轎子行去,又納悶兒,又有些怕,不知自己做出這等古怪舉動,究竟有沒有效驗。後頭擡轎子那個轎夫經過時,扭頭瞅着他,滿眼驚疑。他忙轉身避開,一扭頭,卻見父親正望着自己。

父親目光中并沒有責怪,隻有疼惜。這反倒讓他内疚起來,繼而又騰起一股怨氣。他其實更願被父親責罵一頓,至少心裏會痛快許多。

面對父親,王大峥自小便有這股說不清來由的怨氣。别家的父親或者山般巍然,或者鐵般嚴厲,唯獨他父親,他做對了事,父親隻是微微笑一笑;做錯了事,父親仍隻微微笑一笑。許多年他都辨不清,這兩樣笑有何分别,像是軟布圍成的牆,從來碰不痛,卻也始終撞不破。

爲此,他常有意做些錯事,想逼出父親真面目來,可父親始終那般笑着,至多教他一句“将心比心”。别人的心,他倒能去比照,可父親的心,該如何比照,難道也像他那般笑?王大峥已經活了四十二年,卻始終笑不出父親那般笑。

除了父親,祖母和母親也都極柔靜,說話都輕言細語。在這樣的家中,日日都像是飯食裏缺了鹽,能淡出鳥來。

當然,這些怨言他也隻是暗地裏念念,從來說不出口,即便說,也說不清。正因說不出口,便一直悶在心底,悶出一身的怨氣來,逼得他時時去外頭逛蕩,常常跟人鬥嘴鬥拳。人都納悶兒,這般溫善的門戶中怎會生出他這麽一個暴急的兒來。他心裏卻一陣陣冒暗火,讓他燒灼難甯。

他有個堂兄叫王倫,是家族中最特異的一個,從來難得安心居家,常年在外飄蕩,結交一些奇朋怪友,相絕陸青便是其中之一。王大峥年紀稍長一些後,也效仿這位堂兄,在鄉裏結識了些富家子弟,混在裏頭遊蕩。不過,他們這班人,比不得堂兄王倫,蕩也蕩不多遠,一般隻在縣裏閑耍。

王大峥和那些子弟不同,家中隻有百畝地,度日雖足,一年卻無多少盈餘。他雖心存怨氣,倒是始終守着一條戒律:不做敗家子,不多耗家中一文錢。

沒有錢,他便動嘴。那些子弟雖然錢多,卻畢竟見識有限。王大峥雖也是在這鄉裏出生,但自小聽長輩講論三槐舊事,聽也聽出了一肚見識、滿腹傳奇。他便用話語來震服那些子弟,讓他們知曉錢财之上,更有些想都想不來的富貴境界。當然,僅憑言語,隻混得過一時。他從父親身上熏習到一樣本事——不貪着。

在那些子弟面前,他既不遮掩自家沒錢,也不貪享他們酒食。合則聚,不合則散。那些子弟由此反倒敬他坦蕩,都愛邀他爲伴,四處尋歡找樂。

遊蕩到二十來歲,祖母做主,讓他成了親。祖母相中的婦人,自然和她一般柔靜。成親近一個月,王大峥才終于聽到那婦人低着頭說了句話,聲音輕細得蚊鳴一般,大約說了五個字,他卻隻聽到最後兩個字似乎是“牆頭”。等他問時,那婦人卻已羞紅了臉,頭幾乎埋進胸口裏,悶得他隻能跺腳出門。

一年後,妻子給他生了個女兒。他不願像父親那般溫得尋不到痕迹,對這女兒該笑就笑,該罵就罵。誰知女兒天生膽小,被他的大聲氣吓到,一見他就躲。他氣得沒法,隻好不再管女兒。過了兩年,妻子又生了個兒子。他想男孩兒該好一些,便仍用那大聲氣對待兒子。誰知兒子比女兒更膽小,一見他就哭。他懊喪之極,隻得認命,自己恐怕是一棵錯生在蓮塘中間的歪脖柳。

他隻好繼續在外遊蕩。光陰最經不得浪擲,不知不覺間,祖母已經辭世,一對兒女漸漸長大,胞弟也已娶妻生子。他家原先隻分得三間房,後院陸續又修造了兩間,三代合住,已經有些局促。誰知妹夫亡故,妹妹帶了幼子回來投靠,這家便越發窄擠。房舍倒還能将就,那百畝地養九口人,則越來越吃緊。四年前,近十畝地偏又被朝廷“括田令”收檢了去,他去縣衙鬧了一場,又托那些富家子弟四處求告,仍沒能讨回來。這家計便越發緊促了。

有回在外頭遊蕩了幾天,回到家後,妻子在枕邊用那蚊鳴般的聲氣抱怨,兒女已經兩年沒添置新衣裳了。他聽了,頓時怔住,才猛醒自己虛過半生,一事無成。

他愧悔之極,但浪蕩半生,從沒好生學過營生治産,到這年紀了,還能做什麽?正在憂悶,宗子王豪病故了。他跟着父親去送葬時,看到王小槐瘦得病猴一般,也不是高壽之相。他忽然想起在縣裏聽到的一樁公案,有個鄉裏富室也像王豪,隻剩一個孤兒,卻又病亡,照律令,絕戶家産該收歸官府,不過,那家還有親族,由族長從族中選了一個侄子,命繼過去,紹續那家血脈,最後家業一半沒官,一半由這繼子繼承。

這讓王大峥不由得生出一個盼頭,盼着王小槐早亡。

王小槐若死了,便可命繼,照輩分,命繼隻能在王小槐的侄輩中選。如今王家宗族由王鐵尺、王如意和自己父親三人代管,王鐵尺年紀最長,屆時自然便是族長。王鐵尺恐怕不好讓自己過繼,隻能在堂弟中選。王大峥想到自己父親在親族中最得人緣,恐怕勝算最大。不過,這隻是自己估計,并不能确保,而且王小槐若是不死,則一切白想。

這念頭一旦生出,便再難揮去。可讓王大峥沮喪的是,王豪死後幾個月,王小槐漸漸忘了悲傷,重又歡跳起來,四處攪擾親族。看那勁頭,哪裏有早亡之相?接着,王大峥又聽說,堂伯王盆竟也想到過繼的主意,開始整日巴結王小槐。好在王小槐并沒中套,反倒拿過繼,接連羞辱了王盆、王盥兩個老侄兒。

王大峥既慶幸,又憂心,正在想主意,自己父親竟也被王小槐欺辱,跌傷了腳。他頓時騰起一陣怒火,恨不得立即殺了王小槐,卻被父親喝止住。其實,他也隻是一時恨怒,若真殺了王小槐,隻能填命。他還不至于用自家性命去換那一半家業。

他沒料到,伯父王鐵尺竟幫他想出了個好主意。那天王鐵尺忽然找見他,讓他好生去溫習《孝經·曲禮》的中間那段話。王大峥浪蕩半生,見識過無數奸猾之輩,而伯父王鐵尺一生刻闆,哪裏會遮掩?王大峥一瞧伯父那神色,便已知道這話裏一定藏了鬼胎。他忙回去找出《孝經》,翻到頭一篇《曲禮》的中間,一眼瞅見了那句話——“父之仇,弗與共戴天”。

他不由得冷笑起來,伯父自家受了王小槐的氣,卻來激我替他報仇。

笑過之後,他迅即想到一個主意:你激我殺人,我便借你之計,反施于你,最後再拿你這計策要挾你,讓你選我父親命繼。

他走到伯父王鐵尺家附近,瞅見伯父的長子王守敬出來,忙過去将王守敬拉到村口僻靜處,裝作心事極重,問道:“哥哥,你做了什麽,讓伯父那般痛心?”

王守敬一向極孝謹,聽了大驚:“父親說了我什麽?”

“昨天我瞧見伯父獨自一個人走到這裏,邊走邊不住歎氣,瞧着極沉痛。我忙躲在這樹後,不敢出來。聽見伯父痛聲在罵,說白養了三個逆子,家門被欺,祖先受辱,他們竟全然無事,白讀了《孝經》,竟連《曲禮》中間那句話都忘了。哥哥,《曲禮》中間那句話是哪一句?”

王守敬聽了,臉色頓時大變,呆立在那裏,說不出話。王大峥假意勸慰了幾句,便轉頭走了。

回去後,他便天天等着,沒想到真的等來了王小槐的死訊。堂兄王守敬見了他,一臉驚慌,不敢正視。他正在歡喜忐忑,想尋時機去要挾伯父王鐵尺,王小槐卻半夜還魂鬧鬼。清早開門,又見院裏落了許多栗子,吓得他忍不住驚喚出來。

他雖半生浮蕩,卻從沒做過欺心之事,這一驚,才發覺,自己比那對兒女還膽小。相絕陸青教他驅祟鎮魂之法,說:“此乃大有之卦。萬事具足,君子之福。小人承之,反餘憾恨。有而不足,旁生歧念。因邪緻禍,由亂成災……”他聽了,半信半疑。但陸青教他念的那句話,卻讓他心驚肉跳:

“瞞得世人眼,難欺天地心。”

【第五章 謙】

隐高于卑,謙之象也。

——張載《橫渠易說》

王守敬不願父親知曉,更不願堂弟王大峥瞧見,他一直躲在街邊人群背後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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