儒經中,他最愛《周禮》《禮記》《儀禮》三部,滿心認定,禮是做人之章法,須臾不能偏離。“道德仁義,非禮不成;教訓正俗,非禮不備;分争辨訟,非禮不決;君臣、上下、父子、兄弟,非禮不定。”他愛閉門獨坐,便是從《禮記》“坐如屍”學來。
親族遷居襄邑皇閣村,别人哭,他卻笑,去了那裏,自家獨門獨院,再不必和那些無禮親族擠在一處。他哥哥搬來之前已成婚,爲多分地,聲稱已經析居,獨分了一小院房宅。他便守着父母,安甯度日。
在三槐故宅時,事事由不得他,到了這裏,他終于能自家做主。鄉裏新家雖然簡陋,他卻布置料理得清清整整。田地佃出去後,也不必再憂心衣食。常日裏,他便嚴守孝禮:晨昏定省,早晚請安;父母面前決不坐,始終和顔悅色,決不違逆父母之言;服侍父母吃罷,自己才敢用飯;行路始終輕手輕腳,說話也從不敢高聲;母親養的那幾隻雞,他也恭恭敬敬,哪怕飛上桌、跳上床,雞毛亂飛、雞屎亂濺,他心中再惱厭,也從不敢呵斥。
他父親原本極厭憎他那些怪癖,這時才覺出其中的好來,自家極感尊榮,四處去誇耀。那些親族見他這般,也再不敢輕易笑他,漸漸生出幾分敬意。長輩們更贊歎,三槐遺風盡在他身上。
父母做主,替他在鄉裏說定一門親事,是個四等戶的女兒。鄉裏人戶自然懂不得許多衣冠禮儀,于他那些規矩,更加一無所知。他有些怕,卻仍然嚴依古禮,尊奉親命,一個字都未敢多言。
成親頭一天,他拿了把尺子,在床下仔細量着,按三等分畫出兩道線,又齊着床沿,橫标了一道底線。成親那晚,親朋散後,王鐵尺先還有些發怯,和新婦一起僵坐在床邊。坐到将近半夜,那新婦再坐不住,兩腳各一蹬,蹬掉了鞋子,小心上了床。那雙紅緞芙蓉繡的鞋子,左一隻倒扣,右一隻斜趴,全無規矩。
看着那雙鞋子,王鐵尺再忍不得,頓時起身,回身見那婦人已面朝裏,縮在床内側,躺姿也猥陋。他再不怯畏,拿出夫綱的肅然氣度,鄭聲言道:“你既嫁入我王家,便得遵習我王家的規矩。頭一條,便是這鞋子決不許亂蹬——”他見那婦人仍朝裏卧着,一動不動,越發惱起來:“第二條,丈夫跟你說話,做妻子的便該起身斂容,恭耳靜聽。”新婦聽了,略待了片刻,小心翻身,坐了起來,臉卻不肯朝向他,頭也微垂着。王鐵尺繼續教導:“這鞋子,我已畫好了線,陽左陰右,右邊那道便是你的。往後,你的鞋子便以它爲準,并排擺在那裏,鞋幫、鞋跟都齊靠着線。”
新婦似有些惱,卻又有些畏怯,又靜待了片刻,才轉身挪到床邊,探出手,抓過自家鞋子,尋見地上那個丁字線,将兩隻鞋子都小心擺正位置。而後,偷瞅了他一眼,輕聲問:“成了嗎?”王鐵尺一直闆着面孔,這時才微點了點頭。那新婦聽了,轉身又朝裏躺到床内側。
将才那一眼,王鐵尺才瞧清新婦面容,燭光映照下,極明豔嬌鮮。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,聲音極響。他愧赧之極,臉頓時漲紅,忙咳了兩聲,過去吹滅了蠟燭,而後解衣上床,摸見那新婦人,行周公之禮。新婦沒有推拒,他也強抑住慌張激亢,心中想着人倫大道,做得有禮有節,連喘息聲都盡力屏住。
第二天起,他便一條一條訓導那新婦。不到三個月,那婦人已似變了個人,低眉斂容,輕聲慢語,行動謹細。回到娘家,連她父母都驚詫認不得。
他們夫妻兩個自此一同勤敬,将家務打理得清楚分明,對雙親更是冬溫夏清,孝養備至。雙親先後辭世時,王鐵尺嚴遵喪禮,傾盡家産厚葬,哀毀成疾,瘦得柴棍一般,兩人扶着才能站起來。他妻子哭得更加聲裂瓦頂,鄰村都能聽到。他在父母墓邊搭了個草棚,住在裏頭守服,寒暑不避。妻子也跟着他一起吃素哀戚,盡孝三年。出服時,夫妻兩個孝衣破爛,面容枯悴,俨如墳頭鑽出的兩個瘦鬼。
他們夫妻這孝舉震動了鄉裏,人人都贊歎不愧是三槐世家的子孫,親族們也都紛紛效仿。也正是因這孝禮,宗子王豪才選了他來管領宗族事務。
王鐵尺自小便隻獨守己善,從未想過要去督勸旁人,因而先有些猶豫。但随即想到,這禮原本便該推己及人,由己而家,由家而族。就如寫字,自家寫好柳體固然好,但眼瞅着旁人紙上字迹缭亂,心裏豈不難受?雖不能代人寫字,至少也該教人寫好。若滿眼皆是精嚴柳體,豈不更好?何況,三槐王家這一輩中,幾位兄長都已經過世,隻剩自己年齒最高,正該以身作則,教導子弟孝悌守禮,重振家聲。
隻是,他從來不知該如何與人交接,更不知該如何管領宗族。倒是妻子勸他說:“你如何管教自家孩兒,便依樣去管教别家的孩兒。你平日隻須瞪一瞪眼兒,兩個孩兒便唬得不敢動。去了外頭,你也拿着家裏那把鐵尺,若不會說,就去瞪。誰不聽教,便瞪誰。”他一聽,頓時釋懷,于是慨然赴命。
叔祖王豪又選了王如意、王佛手兩個堂弟來輔佐他。這兩人性情都溫善和氣,正是好幫手。他不知該從何下手,王如意提議先從春社開始。他聽王如意說得有理,便贊同了。誰知到了春社那一日,那些村人竟然男女混雜,狂歌亂舞,哪裏有絲毫禮節?王家的子侄們竟也被王如意鼓動起來,混入那些男女叢中,甚而連族中一個寡居的堂妹也上去舞了一陣。
王鐵尺眼瞅着滿場缭亂無倫,氣得牙齒不住叩戰,爲此,他幾個月都不願理睬王如意。
這之後,他隻照着妻子所言,出門時時帶着家中那把鐵尺,若瞅見哪個子侄言行悖禮,便過去瞪那子侄。那些子侄果然受不住他那冷瞪,頓時便乖覺馴服了,連同輩的堂弟們,也都怕他瞪。他那把鐵尺雖從未動用過,族中子弟卻個個都怕,私底下都喚他“王鐵尺”。他見這瞪眼有如此奇效,便将目光磨砺得越發冷厲,所到之處,冰凍三尺,族中沒有人不懼他。隻除了兩人——王豪父子。
王豪是族中宗子,又是叔祖,自然不能去瞪。王小槐,雖是叔父,卻隻是個幼童,王鐵尺始終不知該如何應對。若去瞪,便失了倫常禮敬;若不瞪,又實在難忍他那般頑劣。兩難之下,王鐵尺隻能盡力避開,即便見了王小槐,也低頭裝作不見。這仍然極難堪,何況同在一村,哪裏時時都能避得開?
今年正月初八,是王鐵尺父親祭日。他清早起來,命兒子兒媳将家中裏外都清掃幹淨。自己親自将中堂安放的父親靈位細細擦拭一遍,又将老妻準備的果品擺好,點起香燭,打開院門,迎接父親在天之靈。而後率着一家人,排好位序,恭恭敬敬跪拜祈告。
他正在俯身叩頭,忽聽得“啪”的一聲,供桌上擺的那盤油果子忽然飛跳起來,滾得四處皆是,驚得他猛哆嗦了一下。還未回過神,又是“啪”的一聲,更加刺耳。父親的牌位随即倒向後頭的那隻銅花瓶,花瓶撞上後牆彈轉回來,将木牌重重砸落,連母親的牌位也一起撞落,在灰磚地上裂作幾半。全家人唬得一起驚喚起來。王鐵尺卻一眼瞧見供桌上一顆栗子飛跳旋轉了幾圈,忙回頭望向院門,果然是王小槐。王小槐手裏拿着銀彈弓,望着他撮眉擠眼,鬼鬼一笑,随即跑開了。
即便王小槐拿彈弓當衆射他,王鐵尺也不會氣怒到這個地步。他跪在地上,望着摔破的父母靈牌,心像是被爛斧頭劈裂,渾身劇抖個不住。兩個兒子忙來勸扶他,老妻在一旁哭喊,他的身子卻已不是自己身子,絲毫移動不得。不知過了多久,才勉強找回些知覺,強掙着坐到椅子上。活了七十年,他頭一次不願再管規矩禮數,想攆過去,把那劣童抓起來,也摔作幾半。
然而,氣過之後,他知道自己即便攆過去,又哪裏能下得了手?一旦在王小槐那裏違了禮,這一生名節便盡都毀棄。
胸中那股氣悶始終難咽,他想起王如意主意最多,便去尋王如意。誰知王如意也受了王小槐一場氣怒,并說王小槐要另選人來掌管家族。
王鐵尺聽了,越發惱恨。自己掌管這家族近二十年,處處受人尊戴敬畏。雖然并未得族長之位,人人心中他早已俨然是族長。王豪過世後,更是如此。何況,他原是王家長房一脈,如今在族中也年齒最高。依照宗族禮制,也該他來做族長——隻除多了一個王小槐。
隻要王小槐在一日,全族便得尊他一日。他若是真的另選他人來管領宗族,衆人也隻得聽從。王鐵尺自家一生守禮,更得如此。
他見王如意并無主意,又想到王佛手,王佛手也剛受了王小槐一場惱,氣病在床上。王佛手性情雖溫善,他那大兒卻有些暴急。想到王佛手那大兒,王鐵尺心中忽然一動,暗暗生出一個念頭。
他尋見王佛手的兒子王大峥。王大峥已經年近四十,年輕時不聽管束,常在外遊蕩。王鐵尺替堂弟訓誡過幾回,近年來王大峥才安分了些。
王鐵尺見前後無人,闆起臉問王大峥:《禮記》讀得如何了?王大峥忙說大緻通習了一遍。王鐵尺抑住心中暗慌,仍闆着臉訓導:“《禮記》頭一篇《曲禮》開宗明義,最緊要,尤其中間那幾段。”王大峥忙說回去立即溫習。王鐵尺微點點頭,讓他走了,心裏卻有些惴惴不安。
過了十天,王小槐便死了。王鐵尺見王大峥似乎有意避着他,恐怕是自己那句話管了用。他不知該慶還是該疚,正在不安,王小槐還魂了,自己院中落了許多栗子……
他去見相絕陸青,陸青冷眼注視良久,才緩緩道:“你之卦屬否。道源于心,理合于情。不思其理,難通其情。理與事違,挾理抑情。情與志乖,妄心曲志。行不得正,魂不得安……”他越聽越怒,卻被心底那愧疚抑住,因而沒有發作。最後,陸青教他那句驅祟之語,他雖不情願,卻不敢不聽。
清明上午,他一直躲在路邊,見那轎子過來,猶豫片刻,還是強壓住忐忑,裝作路過,迎了上去,對着轎窗匆匆念出了那句話。念完之後,大松了一口氣,但目視那轎子行去,忽然發覺那句話像是在說自己:
“真惡昭昭路人指,僞善暗暗己心知。”
【第三章 同人】
不能與人同,未足爲正也。
天下之心,天下之志,自是一物,天何常有如此間别!
——張載《橫渠易說》
王佛手自小被人喚作“王懦兒”,隻因他膽小。
他本名王析,最怕的是蟲,幼年在三槐故宅,房屋古舊潮暗,床下牆邊常有各樣蟲子,潮蟲、蜈蚣、蜘蛛、蟑螂、臭蟲……隻要見到,他立即渾身劇顫,尖叫狂跳,能逃出幾道門去。雖然屢屢被母親責罵,被親族嘲笑,卻始終沒法克制。
除了蟲子,他也怕人,尤其怕族中那些叔伯長輩。他自幼喪父,母親又是小門戶出身,沒人教他那些禮數,見了長輩,始終不知該如何說話行事。
族裏人都有些輕視他們母子,他母親也自知低微,常日裏極安靜守分,不是做家務,便是做針黹,連門都難得出。除了不肯改嫁,其他都不願與人争執,隻一心一意想把他撫養成人。這柔性裏自有一分剛氣和韌勁,時日久了,親族們也不敢随意欺侵。
王析跟着母親,沒有蟲子、不見長輩時,也極安分,在外從來不生事,回家也極少惹母親着惱。母子兩個在屋裏,一個做針黹,一個看書習字,時常靜得像沒有人一般。
隻是,獨自行路或靜坐窗前時,王析心裏常常會泛起一陣孤寂,小小年紀便有些厭世,不知道生而爲人,究竟爲何?這心思他從沒告訴過旁人,更不敢讓母親知曉。母親信佛,每逢年節,都要帶他去寺裏燒香。去得多了,他漸漸生出一個念頭,想出家。這他更不敢告訴母親,隻在心裏暗暗想,等母親百歲之後,自己便出家。
由于存了出家之念,他于萬事都看淡了許多。看見蟲子,也不再那般怕了,反倒發覺,蟲子見了他,比他更慌張,無不緊忙逃命,從無例外。那慌懼,與人并不二般,都是爲這條性命而辛苦奔勞。
原先看到親族之間争吵,他既怕又厭,這時也生出些悲憐。争來争去,除了模樣難看,能争到些什麽?就算争到,最終不也要撒手,又是何苦?
“何苦”二字,變作他心中常歎。他也漸漸發覺,其實沒有人願意争,都是逼不得已,各有各的苦衷。看明白這一條後,他的性情也越來越溫和寬裕。原先,除了偶爾嘲笑,親族們難得留意他。後來卻對他漸漸生出親近,對他母子也越來越和善。
合族遷往襄邑,他覺着是好事。衆人不必擠在這故宅裏,越窄促,争端便越多。去了鄉裏,各門各戶,要寬松許多。
果然,到了那裏,家家都忙于自家營生,争端頓時少了許多。他也學别家,将分得的一百畝地佃了出去,一年能得百餘石糧,比在故宅時充裕了不少。母子兩個照舊安靜度日,閑甯無事。
後來,母親替他定了親,他不好違拒,隻得聽命。好在新婦是農家之女,腼腆樸實,也不愛言語。家中多了一個人,卻沒有多出事,反倒讓他母子輕适了許多。他便暫且安心,仍等着母親百年後再出家。然而,母親過世前,兩兒一女先後出生,拖累又多了一層。他想:那便等着兒子成人、女兒出嫁後再出家。
他沒有受過父親教導,不太清楚該如何教導兒女,又不願像堂兄王鐵尺那般嚴苛,再加之心中存了一個念:父子隻是随緣而聚,倫常之外,每個人終得自家尋歸處。因此,他便随和處之。兒子若是沒有欺人害人,便由他們自在生長。二兒還好,大兒被祖母和母親寵慣,性子有些放縱,時常做出些擾人惹怒的事。王析卻難得嚴聲厲詞喝罵,隻是平心教他将心比心。他雖不罵,大兒在他跟前似乎始終有些怕懼,從來不出言頂撞。他見大兒秉性其實還算善正,便也由他浪蕩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