轎子上了虹橋,橋欄邊幾個攤子仍挂着燈籠在候賣,橋上有幾個往來路人。王球已經有些虛乏,上橋時,後頭低,越發有些吃力。他正埋着頭盡力跟上腳步,剛行到橋頂,忽然聽到轎子裏“轟”的一聲,忙擡起眼,卻見一團火焰從轎子裏騰了出來,緊接着轎子燃了起來,火焰直沖向他的面門。他忙撂下轎子,急閃到一旁,幾乎跌倒。大嘴男子跑過來搗了他一把:“快走!”他慌忙跟着急奔下橋,往東邊逃去。身後有人大叫:“把轎子丢進河裏!”王球忙回頭看,見橋上幾人一起擡起轎子,奮力丢進了河裏。一大團火墜進了河水中,另有一個人跟着跳了下去,恐怕是去救人。他再顧不得其他,跟着大嘴男一路狂逃,奔了恐怕有兩個時辰,遠離汴京後,才敢放慢腳步。
他反複問:“轎子裏是不是王小槐?”大嘴男先不肯回答,最後才點了點頭,看神色,卻似乎也并不确定。回到家後,惴惴幾天,一個消息才傳來:王小槐燒死在汴京虹橋上。
直到今天,王球也想不明白,那轎子爲何會忽然自燃起來。他不住告訴自己:你并沒有燒他,是上天降神火燒的他,他該死。
那天他惴惴走進王小槐宅裏,坐到相絕陸青對面。陸青盯着他,那目光冰一般,讓他後背發寒。陸青緩緩言道:“你之卦爲小畜。承恩過盛,人難纾志。久念還報,心懷憤積。偶得其機,不思其禍。一念無忌,發而難收……”他聽了,心裏一陣驚怕。最後,陸青冷聲教他對那轎子念那句話時,他更是不由得打了個冷戰:
“有心立小功,誰知成大過。”
【第八章 履】
履者何?人之所履也。人之所履者何?
禮之謂也。人有禮則生,無禮則死。
——司馬光《溫公易說》
王蕩躲在孫羊正店對面,看到那轎子過來,他朝前湊近兩步,等轎窗經過時,輕聲念出了那句話。念完後,他嘴角一撇,鼻子一哼,淡嘲着笑了一下。王蕩常愛這般笑,可這時笑罷,心裏卻泛起些澀意。
王蕩今年二十七歲,是三槐王家正脈子孫,但輩分極低,同齡的大半親族都是他的叔伯。等他出生時,三槐榮名早已成了家族中的古話。除了宰相王旦,其他先祖的名諱,大半長輩都已記不清。
王蕩的父親性子卻有些孤拗,牢記着自己是三槐子孫,一定要重振家聲。親族們紛紛改學務農,他卻仍一心要求取功名。隻是,他讀書極刻闆,隻會死記古經,若是早些年,他或許還是有希望的。那時取士隻考貼經、墨義,将經文空出一兩句,由考生填全,隻要記誦熟便可。他父親生逢王安石新法大行之時,取士務求新義時論,他哪裏學得會其中變通之道?因此,考了大半生,連縣學的門都沒能挨近。
一生志願未遂,他便轉而寄望于兒子。王蕩兄弟一共四人,上頭兩個哥哥自幼便被父親嚴訓,五更天便起來讀經,下午習字,晚上學做文章。兩個哥哥全學得眼發直,心發怵,經書倒是記得堅牢,作起詩賦,提筆比扛房梁還吃力,經義策論更是滞重難通。他父親四處尋教授看評,溫和者說還需深造,率直者則勸他父親莫要再執著。他父親卻不肯死心,越發加力督教。苦了幾年,兩個哥哥又去赴縣試。
那年,王蕩七歲,已經跟着父兄讀了三年書。父親疑心是自己教得不好,次年到年齡後,準備送王蕩去縣裏小學。他想讓王蕩早得些見識,便讓王蕩跟着兩個哥哥去瞧瞧。到了縣學,兩個哥哥進去考試,王蕩坐在官舍外頭牆根下等。縣試不似解試、省試那般嚴苛,隻在《詩經》《尚書》《周易》《周禮》《禮記》五部本經和《論語》《孟子》兩部兼經中選命一道經義,另作詩、賦各一首。試卷也并不糊名、謄錄,由縣學學官直接審閱。
那天是陽春天氣,日頭暖煦。王蕩靠着牆,等了一陣,曬得軟困,睡了過去。睡了不知多久,被一陣吵嚷聲驚醒。睜眼一瞧,前面河岸邊聚了許多人。他見哥哥們還沒出來,便跑過去瞧。原來是有人投河自盡,被人撈了上來。他擠進人群一看,頓時驚呆,被撈上來的不是一個人,而是兩個——他的兩個哥哥。兩人的衣帶拴在一起,都已經斷了氣。旁邊撈救的那人不停說:“若是沒拴在一處,至少還能救得及一個……”
原來,今天主試那學官當年曾是三槐王家賓幕,靠王家恩蔭才得的官職。他顧念舊情,想提攜恩公後代,但細看過王蕩兩個哥哥的文章後,隻能搖頭歎息,誠懇勸說:“這仕路恐怕行不通,兩位還是另尋他途吧。”王蕩兩個哥哥聽了,出來後,哭着走到橋邊,一起投水自盡。
兩個哥哥自盡後,父親幾乎憔悴至死,整日昏昏聩聩,自言自語。母親還算堅韌,但每常看着王蕩,目光中常露出些怨責。王蕩知道是由于自己那天睡了過去,沒看到哥哥們出來。他想辯解幾句,可母親總是立即把話頭轉開,一個字都不願聽。對他,也冷淡了許多。對他三歲的幼弟,則加重了疼愛。
王蕩心裏愧疚,不敢再說什麽。如今自己成了這家中長子,便該快些成長起來,好替父母分擔家計。自父親昏聩後,再也不管他的學業。他也樂得解脫,常日間盡力幫母親做活兒,做完了活兒,便去田間看農人們勞作。那些農戶家家都種桑養蠶,王蕩看種桑樹比其他農活兒似乎輕省些,便跟着桑農學種桑。學起來才知道,哪裏有輕省的農活兒?種好一棵桑樹,至少得辛勞三年。
頭一年,育苗。立夏過後,桑葚由紅轉紫,選鮮美飽滿的做種子。剪去兩頭,用柴灰掩埋一宿,再略曬幹水汽。選一片肥壤土,鋤了施糞,糞了又鋤,反複三四道,踏緊耙平,撒上細沙,均勻布下葚籽,再用薄沙掩蓋,畦上搭起草棚,防暴雨暴日。等苗長到三五寸,要剔去根幹四旁小枝葉,每隔五六天,用水稀解小便,澆沃桑苗。
苗長好後,選向陽沃地,深耕幾遍,焚燒窖糞,細細施過肥;刨起桑苗,削去枝幹和中央命根,隻留四旁支根;再截取三尺細竹筒,去掉中心竹節,綁在桑根上。每三棵苗合成一株,連竹筒一起種植;竹筒口都用瓦片遮蓋,以免雨水爛根;澆灌時,揭起瓦片,舀糞水從竹筒灌下,能直至根底;等生出枝幹,主幹四旁枝芽是“妒芽”,須時時除去;日久之後,竹筒腐朽,三幹相連,三根共撐,主幹便易生長。
到第二年,要移植。先削去桑樹大半條幹;每隔兩丈,挖一深坑,坑中填碎瓦石,挑兩三擔火糞倒在碎瓦石上;在坑中央種植一株桑樹,填土築緊,四邊用木樁撐住牢釘,再用棘刺繞護,以防大風和牛羊;時時除蟲除草,并不斷剔摘主幹旁細枝葉,那喚作“妒條”。
到第三年正月,又須斫枝,剔去枯敗細枝,粗長枝條,也得斫去一半,樹氣才旺,葉才濃厚。悉心照料一年,一株桑樹才算種好。
不過,對王蕩而言,種桑雖難,卻比讀書輕暢些。尤其眼見着一顆桑種發芽、生根、抽葉、長枝,漸漸變作一棵樹,到春天,綠蓬蓬、鮮茂茂,極愛人。
他跟着學了幾年,漸漸慣熟。那時,他才十一二歲,卻已老成得如同二十來歲。他見每年養蠶時,不少人家都缺桑葉,便想将家中佃出去的地收回來一些,自己種桑樹。父親仍然癡癡呆呆,不管事。母親則對他始終冷冷淡淡,說出來一定不會答應。不過,母親不識數,原先每年佃戶交糧谷時,都是由父親和兩個哥哥點算,後來這差事便由王蕩來承當。每年收成不同,略少一些,母親并不會察覺。王蕩便自己做主,去跟佃戶商議,先收回了三畝地,自己開始偷偷種。
可畢竟年紀小,輕活兒還罷了,挖樹坑、挑糞桶這些重活兒,他便極吃力。開頭一年,樹苗沒照料好,死了大半。他卻并不氣餒,嫌種子太慢,又去學嫁接、壓條。到第三年,竟養活了幾十株。等養蠶季節時,他将桑葉賣給那些缺葉的人家,雖隻得了一貫多錢,不到佃戶分利的一半,但他卻歡喜得了不得,因這桑樹不似豆麥,一旦種成,便不必年年新種。他忙又去收回了幾畝地,繼續勤力種養。
那時,王家親族的婦人們也都紛紛開始學養蠶織絹,桑葉缺得越來越多。王蕩技藝也越來越好,種了五六年,已成熟手。他将家中大半地都收了回來,雇了幾個長工,隻種桑樹,每年所得比佃出去多了不少。
父親知道後,隻歎着氣喃喃念叨:“君子謀道不謀食。耕者,餒在其中矣;學也,祿在其中矣。君子憂道不憂貧。”母親則隻似有似無淡淡“嗯”了一聲。
王蕩心裏有些失落,卻沒有介意。兩個哥哥死後,他已看淡世事,遇事通常隻是淡嘲着笑笑而已。
唯一讓他介意的,是幼弟。由于父親不再管教,母親又過于寵愛,幼弟性情極驕縱,既不讀書,也不務農,成日隻知貪吃、貪穿、貪耍。王蕩種桑得的錢,除去來年桑田必用的,自己不敢留,全都交給母親,母親卻又大半都花費給幼弟。王蕩怕母親責怪,也從來不敢說幼弟。幼弟見到他,也從無敬怕,隻呼名字,從不叫“哥哥”。從去年起,王蕩的弟弟貪那個小叔祖王小槐家的吃食玩物,常跟在王小槐後頭,幫附着做那些人怨鬼怒的事。
王蕩不知該如何才好,隻能聽任他驕縱下去,心裏卻始終擔憂不已。他沒料到,兩個哥哥的厄運竟會再次降到幼弟身上。
去年秋末,王蕩正在桑園裏給壓條定植。壓條是在大桑樹附近挖一條土溝,将粗壯長枝彎下來,埋在土溝裏,用木楔釘牢,而後埋上土。等土下枝條長出根,再截斷母枝。子枝長壯後,便要移株定植,挖出來,另掘坑深種。
他才小心挖出一棵桑苗,一個堂叔急匆匆趕來說:“你弟弟淹死在大塘子裏了!”他忙丢下那桑苗,疾奔到那大水塘。那水塘在王小槐家後面,許多人圍在那裏,他走近一瞧,弟弟躺在水邊,臉色蠟白,左腳腕腫得極粗大。
雙親得知死訊,也随即趕來。母親撲到幼弟屍體上,哭得昏死過去,父親則站在一邊,竟止不住地笑起來,笑聲如同鸮叫。
他隻能忍住悲,料理弟弟的喪事,心裏卻一直疑問:那時天氣已涼,弟弟爲何會下到水塘裏?他四處詢問,問了許多人,最後,一個小堂弟背地裏小聲告訴他,那天他們幾個跟着王小槐去大水塘玩耍,隻有王蕩的弟弟和王小槐見水裏有條蛇在遊,王小槐讓王蕩的弟弟噤聲,從項上摘下戴的金圈,丢進水裏,說“誰撈到便是誰的”。王蕩的弟弟聽見,衣裳都沒脫,一躍便跳了下去,才潛到水下,便慘叫了一聲,在水裏亂撲騰起來,等他們用樹枝将他拽上來時,人已經隻剩最後一口氣……
王蕩聽了,寒透全身。半晌,才木木然回到家裏,聽見父親仍在裏屋怪笑。母親則木瞪瞪地坐在堂屋門檻上,呆望着院門。他走進去,母親的目光都沒動一動。他心裏頓時生出一個念頭:殺了王小槐。
然而,從殺念到殺人,中間隔了一道陰森森、黑洞洞的深淵。許多回走近王小槐,要動手時,一眼瞅見那道黑淵,他便下不得手。
直到今年正月,有個他從沒見過的中年男子來到桑園。那人說:“我準備殺了那個王小槐,不過需要個幫手。你不必動手,隻須幫我做一樁小事。”
他猶豫了許久,還是點頭答應了。照着那人所說,趕到了京城,正月十五夜半時,準備了一個火筒,站在東水門外虹橋上,等一頂轎子,那轎頂上插了一根枯樹枝。看到那轎子行了過來,快到橋頂時,他迎了上去,拔掉蓋子,将火筒丢進轎簾裏,随即快步離開。還沒下橋,就聽到耳後“轟”的一聲,回頭一看,那轎子燃起了火。
他并沒有怕,隻撇了撇嘴角,輕輕哼笑了一下,而後便往東邊行去。回去幾天後,才聽到消息:王小槐燒死在虹橋頂上。
聽到這消息,他仍隻輕笑了一下,并沒有覺到解恨的快意。父親仍那樣時時怪笑,母親也始終癡癡怔怔的。直到王小槐還魂,他家院裏清早落了些栗子,母親見到後,連聲驚叫,在院子裏不住轉圈,他才有些慌起來。
親族們請到相絕陸青來驅邪,他站在王小槐家院門前,猶豫了一陣,還是走了進去。陸青坐在那裏,如一棵冬天樹葉落盡的桑樹,靜靜注視他,那目光像是一陣風,吹進心底去掃落葉,讓他有些不自在。
半晌,陸青開口言道:“你之卦爲履。行不得其正,故尋其偏。偏而望返,遠而欲歸。返無其徑,歸無其門,故登歧途……”他聽了,心裏暗驚。陸青最後又教他清明去汴京,對着一頂轎子說一句話。他聽後,忍不住撇動嘴角,輕笑了一下。然而,回到家,看到母親那漠然的目光,他忽想起陸青那句話,心裏一顫,一陣悲意湧起,猛然看清了一樁事:自己這些年一直看輕世事,自認灑脫,其實隻因始終得不到最看重的東西——父母之愛。
陸青那句話如同一場寒雨,不斷滴落在他心底:
“莫怨柳絮輕别離,隻緣春雨入夢寒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