繼母并沒有嫌棄王球,反倒視爲親生一般,飲食衣裳,都盡力讓王球勝過族中其他子弟,養得他肥肥嫩嫩的,穿着小錦襖、小緞衫、小绫褲、小絲鞋,豎紮兩根小髻,項戴銀圈,善财童子一般。那些族人口上贊歎,心裏卻都極不自在。繼母瞧得分明,不但不遮掩,反倒時常大聲笑這家孩兒衣裳破了,那家孩兒鞋尖漏洞了。王球那些堂表兄弟自然個個都懷憤,常遷怒到王球身上。王球性子随了父親,有些柔弱,隻會躲逃。有時逃不過,身上難免挨幾下,繼母若瞧見,立時會爆起來,抓着木棍荊條,便去追打那些孩童,惹得那些父母出來論理。繼母卻毫無顧忌,叉腰跺腳,罵出許多鄉俚污話,一兩個時辰不歇氣。王家那些親族哪裏見識過這等悍辣陣勢?被她罵得個個閉門塞耳,再不敢招惹。
王球對繼母極感佩,隻是繼母還有個頭等喜好,愛吃酒。她一旦吃了酒,便變了個人一般,紅赤着雙眼,圓鼓鼓瞪着王球,略一不對,操起荊條便打,滿嘴“軟卵兒、小孽畜、鸠蛋子”地亂罵。王球隻能不停逃躲,幼年時滿院子哭躲,長大些,便往外逃。繼母雖吃了酒,腿腳卻絲毫不軟,追着他滿村打罵。親族們雖然可憐王球,卻沒一個敢來勸止。每個月總有十來回,王球和繼母,一個在前面逃,一個在後頭追,罵聲從村東傳到村西,從麥田響到豆田。
長到十八歲,繼母替王球說定了一門親事,是她娘家一個侄女。迎親那天,一頂花檐子将那新婦擡到王球家門前,小兒們攔那花檐子,讨要錢物花紅,這叫“杜門”。送親人正要散給銅錢果子,那新婦卻在轎子裏高聲叫道:“姑姑說過,王家沒一個好貨,一文錢都不許散!”王家親族聽了,全都大驚。送親人也都紅了臉,偷偷将錢果胡亂散掉,揭開簾子,要去扶那新婦下轎,新婦卻已經起身大步跨了出來。請的陰陽人正執着木鬥,裏頭盛滿谷豆錢果草節,抓起來望門抛撒,引小兒們争拾,叫“撒谷豆”。門前地上鋪了長長一條氈席,新婦進門不能踏地。那新婦卻不管不顧,頂着紅錦蓋頭,也不要人扶,踩着地往裏大步便走。前頭有個搶錢果的小兒正在抓地上的果子,被她一腳踢到一邊。門前還擺了一具馬鞍和一杆秤,得跨過去,那新婦眼被遮着,沒瞧見,被馬鞍一絆,摔趴在地上,紅錦蓋頭掉落到一旁,露出一張立眉瞪眼的白胖圓臉,像是一團粉面上胡亂戳了幾個孔一般。
衆人全都哄笑起來,王球在一旁一眼瞥見新婦那張臉,心頓時寒透。新婦卻爬起來,豎着眉毛大罵:“囚囊貨們,笑什麽?!常日裏你們王家欺負我姑姑孤兒寡母,瞅着這家裏的田産,一個個賊筋歪骨、黑腸臭肚。如今我來了,叫你們好生嘗嘗我劉家的酸湯辣水!”衆人被她罵得全都閉住嘴,驚張着眼。新婦卻一把抓起蓋頭,重新蒙住頭,一隻手掀起巾角,露着眼看路,大步跨過門檻,走了進去。
照禮,入了門,扶新婦進新房,到床邊“坐富貴”,敬三盞酒“走送女客”。新婿則在中堂設榻,上頭放置椅子,依次請媒人、姨妗、丈母“高坐”行禮,而後新婿入房,請新婦出。兩家各出一根彩緞,绾成同心結,兩人面對面牽巾,男倒行,到父祖牌位前參拜,而後新婦倒行,扶回新房。夫妻對拜過,才同坐床上,女向左,男向右。族人婦女将金錢彩果散擲床上“撒帳”,新婿新婦各剪下一绺頭發,绾成一圈,與兩家出的緞匹、钗子、木梳放一處“合髻”。
那新婦進了院門,站到堂屋前,竟伸手掀起蓋頭,環瞅衆人,高聲說:“我劉家不似你王家這等酸腐,擺這許多空文假禮來裝樣兒。你們若貪這幾杯酒,趕緊吃了,各回自家去,好教我們娘母清靜!”
兩邊親族盡都驚住,女家羞,男家惱,皆說不出話來。唯有王球的繼母坐在那張高椅上,不知何時吃了些酒,臉紅眼赤,一直在樂。兩家親族互相望望,都沒了主張,冷了半晌,各自垂頭掉臉,紛紛轉身走了。等衆人走盡,那新婦騰騰幾步,過去将院門砰地關上。王球的繼母一手抓着酒瓶,一手握着酒盅,高聲笑喚:“球兒,瑾兒,我們娘母來吃酒!”
一個繼母,已經讓王球這些年在親族間始終擡不起頭,如今又添了這樣一個妻子,他越發沒了出路。更叫他困苦的是,這婆媳兩個常日裏親如母女,動起手來卻視如仇敵。新婦性情雖暴直,做事卻極勤快爽利,家裏一切活計全都承攬下來,不肯讓婆母和丈夫摻手。可她一旦來了脾性,天公地母都不認,又叫又罵,毫無遮攔,惱起來,酷好拿一根面杖子追打王球。繼母萬事都容她,卻不許她打王球,見她動手,抓起藤條便去攔擋。新婦卻絲毫不退,連這個婆母兼姑母都要打。兩個婦人便噼噼啪啪一番惡戰,各自被打得青了臉、腫了嘴,打不動時才住手。王球卻隻能躲在一邊揪心觀戰,等戰罷,再小心替她們敷藥。
親族們見那隻母老虎有了這頭母獅子來克,都瞧着偷樂,忍了二十來年的悶氣總算舒解。見了王球,他們神色間也滿是嘲意。王球早已慣習,隻能當作不見。
唯有王理,爲人最公道,從來不小視他,更不奚落嘲笑。因此,合族之中,他和王理最好。王理時常開解他:“誰人沒些難處?這世間唯有親人無可選擇。你已盡了力,錯便不在你。”每每在家挨了打,他便去尋王理。王理話不多,卻句句入心。王球聽了後,連痛都要輕釋許多。他曾聽人說,世間可識人無數,知心一個便已足。有王理這麽一位知情達理的朋友,他的确已經知足,就如那些江海行船人,雖說風波千裏,卻始終有個小島可以避風歇腳。
至于家中這一老一少兩個婦人,王球其實也無多少怨言。雖然怒時會挨些打罵,可常日裏,繼母和妻子都極疼愛他,不許他去跟王理辛苦學做農活兒,每年備些羊酒作束脩,送給族中有學識的長輩,教他讀些書。他斷斷續續讀了許多年,也并沒讀出個什麽來,考了幾回縣學,都沒考中。繼母和妻子卻都不介意,繼母說:“咱們家又不缺那幾貫俸錢來糊口,即便考中得了官,還得受上司的腌臜氣。”妻子說:“是呢,我好好一個丈夫,送出去叫他們那等腐臭人東支西使,呼來罵去?”
王球聽了,心裏雖感激,卻始終有些愧憾,身爲一個男兒,常年這般閑坐白食,終歸無聊,總該有些作爲才好。可這鄉裏,除了讀書便是種田,兩樣他都做不來,又沒本事像族中宗子王豪那般出去做些生意。親族們見了他都輕嘲暗諷,王理又農務繁忙,不能常去攪擾。閑常無事,他隻有去自家那些田裏轉走,看佃戶們種田。每到收獲時,這些佃戶常常瞞漏收成,少繳分利。王球看得多了,農活兒雖不會做,收成卻能估量得出,那些佃客再瞞不過他。繼母和妻子都誇他善營生,不像其他親族白受佃客的瞞騙。活了這些年,這是他僅有之功,心裏始終有些空落,總想着能做些大事,好在繼母、妻子和親族間争口氣。
他尋了許久,終于等來一個時機:王小槐。
論輩分,王小槐是王球的叔祖。可這小叔祖常日裏見了王球,總是大聲笑他:“軟蟲兒,中間爬,身邊兩隻尖嘴鴉,左邊追,右邊打,腫了臉來掉了牙。”其他孩子聽見,都跟着王小槐一起大聲誦唱,羞得王球尋不見地縫鑽。隻要聽見王小槐的聲氣,他慌忙就要躲逃。
後來,王小槐不知從哪裏得了一隻銀彈弓,從此越發兇頑。有天王球去田裏看視,回到家,在院門外便聽見繼母和妻子在高聲叫罵。他以爲婆媳兩個又鬥了氣,進去一瞧,兩人臉上都青腫了幾片,尤其是繼母的左眼腫得青桃子一般。兩人并不是在對罵,而是一起在罵王小槐。王球一問才知,王小槐拿了彈弓跑進院裏來打那隻狗,繼母和妻子一起出去喝罵,王小槐便朝她們臉上連射了幾彈。兩人想要抓東西去打,卻敵不住那彈弓厲害,隻能氣得在這裏空罵。
自小王球在外頭受了氣,都是繼母沖出去替他讨還。妻子嫁進來後,更是事事護着他,不讓他在外頭吃一毫的虧。婆媳兩個在這鄉裏是一對常勝将軍,何曾受過這等傷辱?
做了一場兒子和丈夫,王球胸中頭一回湧起一陣男子氣概。他沒有答言,心裏卻在暗暗算計如何替她們報這仇,可想來想去,也想不出好主意。那時,王理的父親竟也受了王小槐一場羞辱。王球急忙去尋王理商議,王理說鄰村有個人恐怕也懷了仇氣,準備殺了王小槐。王球見王理猶猶豫豫,心頭怒起,便說:“你不肯去,我去!”
他尋到王理說的那片林子,等了一陣,果然瞧見鄰村那個大嘴中年男子。那人見到王球,有些驚訝。王球忙解釋了幾句,道出自己心中怨恨,最後又恨恨加了句:“我是定了心要除了那小孽畜!”大嘴男子略猶豫了片刻,才說:“好。不過,這事得極隐秘,不能叫人知曉。你隻照我說的去做,其餘的一概莫問。”
那人跟他約好,正月十二清早在村口見面。到了那天,王球謊稱跟幾個學友約好,去縣學裏拜問學官。繼母和妻子雖說了幾句,卻沒阻攔。王球本有些忐忑退意,看她們兩個臉上傷腫未消,再不疑慮。清早出了門,來到村口,那大嘴男子果然候在路邊樹下,見到他,隻說了句:“我們去汴京。”
王球心中疑惑,但說好不許多問,便跟着男子一起走了。男子步子快,王球一路不敢松氣,才勉強跟上。兩人步行三天,才終于走到汴京,在東水門香染街王員外客店裏住下。十五那天上午,男子讓王球待在房裏莫要亂動,自己帶上門出去了。他不敢出去,一直惶惶等着。
天黑後,男子才回來,叫他一起出去。店門邊停了一頂轎子,轎頂上插了一根枯樹枝。男子讓王球在後頭,兩人一起擡起那轎子,轎子是空的。男子在前頭,往進城方向行了百十步,來到汴河邊一帶樹叢旁,停住腳,将轎子靠到樹下暗影裏,而後說:“就在這裏等。”
一直等到敲三更鼓,王球靠着樹幾乎睡着,男子才說:“走。”王球忙過去,擡起轎杆,扛在肩上,跟着那男子往出城方向走去。行了百十步,快到香染街口時,男子走到左邊一家醫館隔壁的官宅牆根,停住轎子,躲在暗影裏,輕聲提醒:“莫出聲。”王球有些怕起來,卻不敢開口問。
正在驚疑,那官宅的門忽然輕輕打開,一個黑影悄悄走了出來,背上馱着個大袋子,那黑影将袋子放進轎子裏,回去輕手拉上那宅門,随即快步離開。王球驚得腿都有些抖,大嘴男子卻低低說了聲:“走。”随即去扛轎杆,王球慌忙也扛了起來。大嘴男子在前頭引路,急急往東行去。
由于是元宵夜,兩邊酒樓店鋪的燈都還亮着,往來不時有酒客雜役。王球不知道那轎中袋子裏究竟是何物,邊走邊怕。前頭大嘴男子似乎也很驚慌,走了幾步,竟撲地摔倒,轎子幾乎颠翻。王球腿腳發軟,也跌倒在地。兩人慌忙爬起來,扛起轎子繼續走。
剛走到香染街口,左邊忽然過來幾個騎馬人,險些撞上轎子,将馬背上一個人颠翻到地上。後面還有三個騎馬同伴,那三人跳下馬,都有些惱怒。一個沖到前頭扯住大嘴男子,高聲責罵,大嘴男子忙連聲道歉。另一個過來揪住王球,揮拳要打,王球忙護住頭,想求饒,卻唬得出不了聲。還好第三個和氣些,過來勸住兩個同伴,讓王球兩個走。王球和大嘴男忙扛起轎子,快步離開了。
王球已經驚得一身冷汗,心裏悔恨不疊,想丢下轎子逃開,卻又不敢,被人捆在了轎子上一般。正在慌怕,旁邊孫羊正店裏走出幾個醉漢,亂嚷着攔住轎子,說要賃這轎子坐。大嘴男子忙解釋說是私家轎子,醉漢們卻聽不進去,有兩個伸手掀開轎簾,要瞧瞧裏頭坐了何等貴人。大嘴男子忙過來阻攔,卻被身邊的人拽住歪纏。王球在後頭驚得心都要撞破,幸而那酒樓旁邊有個車夫喚道:“衆位客官,小人這車子載客!”幾個醉漢這才一起轉身過去了,這時王球已經吓得幾乎要哭出來。大嘴男子在前頭擡起轎子,王球也慌忙扛了起來,慌慌舉步,往城外趕去。
走進東水門門洞,裏頭頓時黑下來,有輛牛車正要進城,占了大半邊路,兩下裏擠到一處。趕牛車的前後似乎有三個人,紛紛高聲吆喝着,将牛拉拽靠邊,才騰讓開。出了城門洞,大嘴男子加快了腳步,王球也盡力跟着。
快到河灣時,旁邊軍巡鋪屋裏走出三個人,高聲喝住大嘴男子。王球見他們全都身穿軍服,腰間佩刀,頓時驚傻。引頭那個軍漢喝問:“轎子裏是什麽人?是否藏匿了逃犯?”大嘴男子也慌了神,哆哆嗦嗦才說出一句:“是……是一袋羊肉。今天過……過元宵,主人家賞的年……年肉。”那軍漢不肯信,走到轎子邊,伸手掀開轎簾,朝裏觑望,裏頭暗,看不清,他又伸手進去探。王球驚定在那裏,牙齒不住敲碰,眼珠幾乎要迸出眶子。還好,那軍漢探了探,便收回了手,說了聲:“走吧。”
大嘴男子似乎沒聽明白,王球急得要催,又不敢,半晌,大嘴男子才回過神,忙擡起轎子,兩人慌慌往前行去。走了百十步,王球才長長舒了口氣。
快到虹橋時,旁邊那家腳店裏擁出幾個女子,全都豔妝靓飾,抱着各樣琴阮樂器。其中一個見到轎子,忙笑着迎上來:“轎子裏的客官,良宵難得,吃杯酒,聽個曲再趕路……”說着,攔住了大嘴男子,其他幾個也圍了上來,争着掀開轎簾嬌喚,見裏頭沒有人,才笑罵着回去了。
大嘴男子在前頭又忙舉步,王球經過軍漢那一場驚,已不再那麽怕了,隻是不知這轎子要擡去哪裏,心裏不住念着菩薩,盼着能早些擡到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