族中長輩時常稱贊,說他家深得三槐遺風。對于三槐王家那些聲名,他自小便常聽族人講論,卻始終有些疑心。雖說三槐王家是這片鄉裏第一大族,也隻是支脈廣、人丁多,族中并沒有一個披綠着錦的官員,連讀書的子弟都沒有幾個。王理能說能走時,便在田間玩耍,日常聽得見的,大多是農務。官府的人,難得見到,至多也隻是下鄉來催稅的書手和衙吏,官職最高的一個是縣尉。所謂“三槐王家”,于他而言,隻是老輩口中的古話傳奇。
直到十二歲那年清明,父親帶上他,跟着親族去三槐故宅祭祖,他才頭一回到京城。到了望春門外朱家橋,父親指着河邊那院大宅說那便是祖宅,父親便生在那宅子裏。他自小聽過無數道,等真的親眼看到,驚得隻能空張大嘴,道不出一個字。父親來時說要替他開開眼界,這時他才明白何爲“眼界”。眼中所見便是世界,自己生在鄉裏,便認定這世界隻有鄉裏那麽大,至多也隻到縣裏。到了這裏,才知道世界竟大到這地步。
即便如此,他仍難相信,自己先祖曾真做過宰相。這京城、這天下不知有多大、有多少人,除去皇帝一人,先祖竟然在所有這些人之上,全天下都由他來掌管。
回到鄉裏,他仍震驚不已,癡癡怔怔了許多天,才漸漸回轉神。他問父親:“如何才能做到宰相?”父親說:“讀書。”他忙說:“我也要讀書。”父親聽了極歡喜,當天去親族家借了一部《孝經》,晚上吃過飯,點起油燈,教他讀那經書。頭一句他就聽不明白——仲尼居,曾子侍。子曰:“先王有至德要道,以順天下,民用和睦,上下無怨。汝知之乎?”曾子避席曰:“參不敏,何足以知之?”子曰:“夫孝,德之本也,教之所由生也……”
父親慢慢解釋給他聽,說仲尼是聖人孔夫子,曾子是聖人的弟子,聖人教曾子天下第一條大道理,那便是孝。
“爹,什麽叫道理?”他忙問。
“道是道路,理是事理。我們出門,要依着道路,才好行走。做人也是這般,唯有依着做人之道,才不會行錯。至于理,萬事萬物都有個理,依着事理,做事才不會偏差。”
“我的名字便是這個‘理’?”
“嗯,我給你取名爲‘理’,便是望你能有條有理,安順一生。孔夫子講的這一條,便是我們爲人處世頭一條大道理,好比我們進京行的那條官道。”
“我們從京城回來是搭的船。官道和水路,哪條才是道理?”
“嗯……都是正道正理。道有許多,不過有大有小,有正有邪。行在大道上,才是正道,才平順,不跌跤。”
“聖人爲什麽說孝是第一條大道理?”
“嗯……有了父母,人才來到這世間。至親至近,莫過于父母。人唯有孝,才不違逆父母,不違逆父母,家才安甯。家家都安甯,天下才會太平。因而,這《孝經》後面有一句——‘人之行,莫大于孝’。孝是天下最大正道。”
“哦,孝是官道,那水路又是什麽?”
“嗯……悌便可當作水路。悌是敬愛兄長,做子弟的,除孝順父母,還得敬愛兄長。即便父母亡故,有了悌,兄弟才能和睦,這家族才能常保安甯興旺。”
“父母兄長若是做錯了事,說錯了話,也不能違逆?”
父親頓時有些變色,低頭尋思了片刻,才說:“這《孝經》後面還有一句——‘當不義,則子不可以不争于父’。若是爲父的做了不義之事,爲子的,便該據理力争,勸父親回歸正途。‘父有争子,則身不陷于不義。’”
“哦,我明白了……”
從那天起,每到天黑,王理都跟着父親學那《孝經》。兩個哥哥原先隻粗讀過一點書,後來農活兒太忙,便都擱下了。這時見他讀書,也來了興緻,一起湊過來學。他娘生長于尋常農家,見他們父子在一處讀書,既覺新鮮,更覺貴氣,在一旁剪燈添油,端湯遞果,也忙得極歡欣。
不過,興頭過了之後,王理開始覺得讀書實在苦乏,還不如去田間割麥鋤草有趣。再聽父親說,若想中個進士,得讀爛萬卷書。他和哥哥們算了一下,一卷書一尺長,萬卷書一千丈,一本一本排起來,恐怕整個皇閣村所有田地都鋪不下。這麽多書,得多少年月才能讀完?這一算,他越發洩氣,讀書一事便漸漸撂荒,開始跟着父兄耕地種田,去京城開的眼界也便漸漸縮回到鄉裏田頭。
書雖未讀多少,他卻牢牢記住了“道理”兩個字。
種田有種田的道理,每樣莊稼也都各有各的道理,都違逆不得。至于做人的道理,卻難解得多。人不似莊稼,雖說麥有麥的道理,麻有麻的道理,但這兩樣隻須各依各的道理,分開種,盡了力便都能收獲。人卻全然不同,你有你的道理,我有我的道理,且常常混雜在一處,極難截然分出對錯。更何況,人與人、家與家、村與村、鄉與鄉之間,常常會起争執,每個人都說自己對,這其中道理在哪裏?
無事時,王理常常琢磨這些道理,卻越想越糊塗,越糊塗便越沮喪。農活裏,他最不耐煩的是理那些亂麻。每年夏至前十日,麻結了穗、花粉如灰時,父親和兩個哥哥緊忙搶時收刈。他和娘在田邊拿竹刀削葉劈梢,剝下麻皮,馱回家,用水漚過,在房頂上搭起架子晾曬潔白。再将麻片泡在水中,用手指理絲、拈線,卷成團作經線,挽成綻作緯線。最後,要牽線穿杼,至少得兩人,那時妹妹還年幼,便由他來牽線。稍一不慎,麻團線綻便會絞亂擰纏作一堆,想要理清楚,極耗時耗力。
可和亂麻相比,做人更亂許多,哪裏能理得清?理不清,他便不知該如何做人,昏亂沮喪之極時,甚而不願再做人。實在想不明白,他去問父親。父親擡眼望天,想了半晌,才慢慢說:“雖然孔夫子說孝是天下第一大道,這些年,我私下裏也琢磨了許久,暗自覺着,公道才是天下第一大道。”
“公道是啥?”
“公道是人人可行之路,不因高低貴賤貧富而有别。比如村外那條路,這村裏不論男女老幼,人人都可走。”
“路好說,可做人呢?”
“《論語》有一句最好——”
“哪一句?”
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”
“這句話是啥意思?”
“你若不願某樣物事,便莫要拿它給人。”
“爹……我還是不明白。”
“人之好惡千差萬别,難有齊同。但所有人有一樣相同,于己有利,便是好;于己不利,便是不好。你如此,他人也如此,心同此情,情同此理。所謂公道,并非人人所獲都得一樣,而是這心中道理都一樣。你不願被人欺,便莫去欺人;不願被人奪,便莫去奪人,這便是公道。”
“那我愛一樣物事,把它給人,便是公道?”
“也未必。将才就說了,人人好惡不同,你愛的,别人未必愛,就如你娘愛吃春韭,你卻不愛。你娘若強要你吃,你自然不樂意。這裏頭的公道是——你不願娘強要你吃她愛、你卻不愛的,你也莫強要娘吃你愛、她卻不愛的,這便是公道。不過,拿心頭所愛給人,即便人不愛,至少起心爲善。但若是拿心頭所厭給人,這起心便是惡,便是不公道。公道不公道,就在這一念起心處。爹不望你有多善多好,隻盼你莫要起心爲惡。”
“爹,我記住了。”
王理果然将父親這段話牢牢記在心裏,說話行事,再不敢輕率,總是要多思量幾分,我願不願,他願不願。
這樣一來,心裏多了猶豫,說話行事便比旁人遲慢些,人常笑他是老龜。他卻在心裏掂量:你們自然不願人笑你們老龜,你們卻笑我老龜,你們便是将己所不欲施于人,起心不善,不公道。
他就這麽一點點自省省人,雖說累心,其中卻自有一番他人不曾嘗過的滋味。如同理亂麻,固然累人,但等理清楚,一根根穿過機杼,細細織成雪白的布時,心頭喜悅,莫可比拟。
久而久之,他心中經緯越來越分明,猶豫混亂則越來越少。人見他事事合情、句句講理,也越來越喜愛他。親族村人有了紛争,常來尋他斷理,他也總能一絲一縷細細剖析分明,理清公道。
不過,道理雖然分明了,公道卻未必便随之而來。他漸漸發覺,世人并非不明道理,而是常常不顧道理。孔夫子之所以教導世人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正是由于眼見得許多人将己所不欲,強施于人。
遇見不顧道理、強施于人的事端時,王理常常覺得悲惱,甚而憤慨,卻無力可解,隻能反複感慨那句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。他曾問過父親,父親也不知該如何對答。成年後,他越發明白,孔聖人都拿這天下世人沒辦法,我又能化解多少?想明白後,他也不再妄自煩惱,隻求自家不行惡、得心安。
後來,他娶了妻,妻子也是個農家女,脾性雖不甚好,卻也并無惡行。妻子替他生了一對兒女,他這小家和父兄大家,合居一處。除了妯娌之間偶爾口角,一家人始終和樂安甯,令親族稱羨。
這些年來,他和兩個哥哥勤田力耕,孝順雙親,撫育兒女,除此之外,并無他事,也無他想,隻覺得此生若能如此安順,便已萬足。
他沒料到的是,父親竟會做出那等事。
那天他和兩個哥哥去田裏種春麥,兩個哥哥駕驅耧車撒種,他回家來牽驢子,搬小石團,去壓土埋麥。還沒走進院子,便聽見王小槐高聲跟父親說話,竟是要父親過繼給他做兒子。他在牆外聽着,心頭極憤慨,但王小槐畢竟是自己祖輩,雖然如此頑劣不遜,卻也絲毫奈何不得。王理沒聽見父親應聲,卻認定父親哪裏會聽王小槐的。他怕父親難堪,便躲到樹叢中,等王小槐離開半晌後,才進了院,那時父親已回到屋中,他不敢打擾,牽了驢子,拽上石團,便快步離開,到了田頭,也沒将這事告訴兩個哥哥。
傍晚回去時,父親面色瞧着有些不對,王理以爲父親仍在生王小槐的氣,更不敢多言。沒料到,第二天父親竟然去見王小槐,更受了那場羞辱,回來便氣倒在床上。那幾天,親族們面上雖盡力掩着,眼中卻閃着嘲笑。
王理心中,父親如天一般,寡言少語,溫和持重,從不輕犯任何人。誰想到老來竟受這麽一場重羞大辱。活了三十多年,從沒有這麽羞憤過,可他自幼馴良慣了,氣恨得渾身發抖,卻不知能做什麽。
恨了幾天,有個人忽然尋見他,是鄰村一個中年富戶。王理隻見過那人幾回,姓名都不知,隻記得他的嘴又厚又大。那人将他喚到林子裏,低聲問他:“你想不想除掉那個小禍害,替你父親洗刷恥辱?”
王理頓時愣住。那人又說:“我隻缺個幫手,不須你動手。”
王理越發詫異,心裏怕起來。那人卻笑了笑:“我等你回話,明天仍在這裏碰面。這事你莫要告訴别人,否則你父親那場羞辱便白受了。”說罷,那人便大步離開。
王理思忖了一夜,百般猶豫,終還是有些怕。第二天,一個堂弟來尋他,那個堂弟名叫王球,和王理一向親密,也受過王小槐淩辱,他來跟王理商議,如何懲治王小槐。王理見堂弟恨得切齒捶樹,忽而生出一個念頭,便将鄰村那富戶所言告訴了堂弟,王球一聽,忙說:“你不敢去,我去!”
王理卻頓時想起那句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心裏生愧,忙開口勸止,王球卻已定了主意,撇下他,去會那人了。之後幾天,王理再沒尋見堂弟。直到過了元宵節,王球才回來。第二天,王小槐被燒死的訊息也傳了回來。接着便是回魂鬧鬼……
王理自然又驚又懼又愧,他去向相絕陸青求教,陸青望着他,靜視半晌,緩緩說:“你之卦屬比。心欲其和,反生嫌隙。志欲其安,陡逢怨怒。一憤難忍,因懦成愧……”他聽了,心裏一陣慌疚,也不知陸青爲何讓自己清明去汴京,對那轎子說那句話,但一聽到那句話,心随之一顫:
“赤子心,赤子情,奈何翻作夜孤星。”
【第七章 小畜】
乾之爲物,難乎其畜之者也。畜之非其人,則乾不爲之用。
雖不爲之用而眷眷焉,不決去之,卒受其病者,小畜是也。
——蘇轼《東坡易傳》
王球站在王員外客店前瞅着,見王理離開那轎子後,他忙湊了過去,朝着那轎窗,忙忙道出了那句話,随後逃命一般慌慌離開了。
王球今年剛滿三十歲,從小到大,他似乎不停在逃。
他父親雖是三槐王家正脈子孫,卻生來體弱氣虛,一句話超過五個字,便覺吃力,娶的妻子偏生也有痨症,生下王球不久,便咳血而亡。那時王家已遷到這皇閣村,諸事寒陋,王球父親自己都難活,哪裏有餘力照管王球?族中叔伯看不過,四處替王球父親尋親,最終說定了鄰鄉一個一等富戶的女兒,是改嫁再醮。娶過來後,才知道那婦人是因脾性暴躁,被前夫所休,回到娘家後,也是百般不甯。遠近鄉裏都知道她這名聲,哪家敢沾惹?她父母見三槐王家來提親,忙厚厚賠送了一份奁資,急急将她嫁了過來。
那婦人見丈夫竟虛弱得紙人一般,歪在那張舊床上,連手臂都擡不動。成親當晚便哭鬧了一場,将王球父親揉搓得斷了氣,喜事當晚成了喪事。
親族們原要将那婦人送去官府治罪抵命,但一想:丢下王球這麽一個幼兒,誰來收養?那時家家自顧都難,誰敢開這個口?于是全都閉緊了嘴,幫着将喪事草草辦了,任由那婦人施爲。王球父親留下一百五十畝地,繼母自家又有二百多畝奁田,全都佃出去,足以花用。那婦人樂得自在自主,便沒有回娘家。王球從此便跟着這位繼母過活,那時他才學會走路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