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過,親族們迅即趕了出來,将他兩人攔拽住。王盆羞怒之下,誤将元宵湯水潑到自己父親身上,挨了重罰。王盥也被父親在家裏打了二十竹闆,喝令他一夜不許睡,罰抄三十遍《孝經》。以往,王盥被責罰時,心裏都極傷愧,這回卻全然不同。他一邊抄《孝經》,一邊聽着外頭王盆的慘叫聲,從沒覺得寫字竟會如此暢快。
然而,暢快之後,禍事接連而至。先是學堂裏那些正室子弟的物件相繼丢失,尋來尋去,竟都從王盥書袋裏搜出。每搜出一回,王盥便被教他們的那位伯祖責罰一頓,回去後又被父親責打一場。王盥知道是有人栽贓,除了王盆,應該再無他人。他被責罰時,王盆總在人堆裏盯看,笑得極古怪。王盥惱恨之極,卻不知該如何是好。原本,學堂裏那些親族子弟雖難得在意他,卻也極少爲難他。自從背上這竊名,衆人眼裏滿是厭鄙。王盥想躲開,可父親一旦知道他逃學,罪責便更深了。他隻能硬挨着那些嘲罵,縮在角落裏,從不敢擡頭。唯一能做的是,時刻看好自己的書袋,再莫讓王盆得手。如今雖然已經年過六旬,可隻要回想起當年學堂裏那些時日,王盥心底都會一陣陣抽緊。
他的厄運卻并未止于此。他們三槐王家有個規矩,子弟們每天分班清掃祖宗祠堂。有天,輪到了王盥他們這一房,王盥和王盉、王盅、王盆等兄弟一起去了祠堂。王盥拿着掃帚正在供桌前埋頭清掃,桌上一隻硯台忽然跌落,裏面的墨汁灑了一地。王盥頓時慌了神,忙找來抹布,端了一盆水,費死了力,才擦拭淨地上墨汁。最後,他撿起那硯台,一瞧,邊上刻着一個“盥”字,竟是自己的硯台。他頓時驚住,不知道這硯台怎麽會盛滿了墨,擱在這供桌上,又怎麽會跌落下來?這時,一位掌管祠堂的叔祖走了進來,那叔祖瞪了王盥幾眼,随後望向供桌,面上神色陡然一變。王盥忙順着叔祖目光望去,一眼望見供桌正中間祖宗王祜的牌位,不由得驚呼出聲:那牌位上沾污了一大片墨汁。
那天,全族人幾乎都擁到了祠堂,王盥被罰跪在供桌前,脫去上衣,光着脊背,被重責了一百杖,打得他幾乎斷了氣。被擡回家後,父親喝令母親,不許給他敷藥,隻把他丢在床上,床頭擱了一碗水,兩塊餅,從外頭鎖了門,任他自生自滅。
王盥已經想不起那幾天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,雖然保住了這性命,但等房門打開,再出去時,人已經如同鬼魅。在這家裏、族中,他再也沒有絲毫容身之處,不能發一點聲息,不能拿眼瞧任何人。他想逃走,但自幼生在那三槐大宅中,莫說大門,連前院都隻去過幾回,不知自己能去哪裏。他想死,但一想到死後,不但沒有人哭,衆人隻會更輕鄙他,隻會慶幸眼前少了一件厭物。這讓他不甘心,正是因這一絲不甘,他才活了下來。
讓他意外的是,三槐王家舉族遷往襄邑,竟也給他分了五十畝地和一間窄屋。
那片田地在村北大土丘背後,隔了一大片林子。那間窄房就在田邊,和父母、親族們房宅隔了有半裏地遠。頭一回站在那片田地上,雖然寒風如刀,四下裏一派荒寂,王盥卻覺得站在了桃花源。
那窄房中隻有一張舊桌、一隻粗木矮凳、一口土竈、半屋土炕。搬來前,親族們各自打理物件器皿,母親隻分了王盥幾隻缺口瓷碗茶盞、一把癟嘴銅壺、一口斷柄舊鐵鍋、一套薄被褥,一隻藤箱都裝不滿。他怕碗盞撞破,見地上丢了幾本舊書,便拿來襯墊。到了這裏,見沒有掃帚,他便拔了些枯枝,用草捆紮起來,将屋子大略清掃幹淨,拔些幹草,塞住牆上破洞漏縫,将那幾件器物一一擺好,又去拾了些柴棍,想生火,卻發覺沒有火石,隻能去親族那裏借火種。
出門走了半截,王盥心生畏意,停住腳,想起東邊鄰村有幾戶農家,便去那裏借。他敲開頭一戶人家,開門的是個老漢。老漢先是一愣,聽他借火種,忙笑着說:“有有有。”随即進去用個短柄舊陶盆,盛了半盆火炭,笑呵呵遞給他,又囑咐他小心燙手。他接過那陶盆,眼睛忽然一熱,險些湧出淚來。這幾年,頭一回有人對他這麽熱腸。他忙逼回淚水,連謝字都說不出,隻點了點頭,匆匆轉身回去了。
土竈裏燃起火,窄屋立刻暖亮起來。關起門,站在那窄屋中,環顧四周,他不由得長舒一口氣,終于能自家做主了。
族裏還分了他十貫錢、幾鬥豆麥,那個冬天,他便靠着這些口糧過活。每日熬了豆麥粥,慢慢啜飽,或在窄房裏呆坐,或去外頭荒田枯林中随意走走,不但從不孤寂,反倒從沒這般舒心自在過。到了夜裏,燃起柴火,獨坐在火邊,望着火焰,時時忍不住要露出笑來。
不過,夜裏坐久了,畢竟乏困無聊。他想起那幾本舊書,便從箱子裏找了出來,裏頭有半卷《詩經》、幾卷《史記》、一卷《爾雅》、一卷杜詩、大半卷陶淵明集,雖都有些殘破,卻都大緻能看。他便一本一本拿來讀。自小他就怕讀書,看到文字,隻覺得繁難。然而這時細細讀起來,發覺每一字、每一句都深含意韻,且各個風味不同,如同擺了滿桌的青皮、豆蔻、香藥、韻姜、橄榄、薄荷……任他揀選細品。尤其《詩經》《國風》、陶詩和杜詩,原先隻是古人詩中情景,隔了千百年、千百裏。這時讀起來,卻化作身邊之景、心中之情,其間悲喜如同從自己胸中流出。當年,他常聽父親和叔伯們談論詩書,說什麽杜詩佐酒、陶文療饑,這時也才終于明白其中況味,且比父親叔伯們坐而論道更加深切入心。
到了春天,那些豆麥快要吃盡。他看陶淵明能荷鋤耕田,自己也該自種自食,但瞧着那荒田,全然不知該從何處下手。他想起那個借火種的老漢,便去求教。老漢姓魯,聽了來意,驚笑起來:“這農活兒哪裏是您這等貴人做得的?”王盥忙解釋:“我哪裏是什麽貴人?況且遷居到此,便得入鄉随俗,自家求生。還請老丈不吝賜教。”魯老漢見他說得誠懇,便一口應承,悉心教他鋤田墾種。
正月首種麻枲,魯老漢替他商計好,五十畝地拿十畝種麻。地裏滿是枯草,得先燎荒。這個雖不難,王盥卻也被煙熏得不住抹淚,狂咳不止,險些将自己衣襟燃着。魯老漢有個女兒叫阿荞,來給他們送飯,看到他這模樣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。原先被人笑,王盥隻能郁郁忍着,這時心中竟毫不介意,反倒跟着笑了起來。
春耕宜早晚,田燎過後,魯老漢牽着自家兩頭牛,叫兒子扛着犁,天才微亮,便來敲門叫醒王盥,教他墾地。那犁極重,又是未耕生土,用力須生猛,犁轅得牢牢把穩,同時還得操喝好牛。王盥雙臂哪裏有這氣力?土裏随意遇到些草根,犁便立刻歪了。一壟都未耕完,雙手就已起泡,累得倒在土裏,大口呼氣。但他隻是覺得吃力,并不覺得苦。魯老漢勸他歇息,他立刻爬起來,繼續扶住犁柄,歪歪斜斜又耕了起來。
這十畝地,魯老漢一早上便能耕完。王盥卻足足用了十天,才算耕過一道。耕完後,又須耙勞。用鐵齒耙縱橫細耙,這樣土才細密、立根才深穩。耙過後,又得細耕,邊耕邊用石碾磨平,叫作“勞”。等田土碾成大白背,得再細耙四五道,直至其地爽潤,面上出一層四指深油土,才算功成,可以下種。
這時,王盥雙手已經磨破了幾道,微動動手指都痛。魯老漢女兒替他尋了些草藥搗爛,敷在手掌上,用布巾裹好。他忍着痛,硬生生熬了過來。好在身體漸漸慣習這勞累,每天起床不再酸痛,精神也健旺了許多。
等麻枲下了種,已是二月,又要種粟,又得開始耕耙。他行動雖仍拙笨,卻已不似先前那般吃力,一天天漸漸熟絡起來。半個多月,粟地也耙勞完了。那天夜裏下了一場微雨,他清早出門,走到田邊,見四野清涼,終于能覺到春氣初來。瞧着自己耕耙過的那兩大片田,平整微潤,極舒心悅目。他正在欣慰,眼角忽然一閃,似乎瞥見一小星綠意。他忙蹲下身,湊近麻枲地去瞧:芽!極細嫩的一小棵綠芽,從一粒泥土側邊露了出來。他幾乎歡叫起來,又怕驚到那小芽,睜大眼睛靜靜笑瞅了半晌。看那小芽被那粒泥土壓着,心裏忍不得,尋了根細草棍,小心将那粒泥土輕輕撥開,小芽頓時整個露了出來:嫩鮮鮮,略帶着些小小嬌俏,像個穿綠衫、極微小的幼女,惹起滿心滿懷愛憐。
随着那棵嫩芽,兩棵、三棵、十棵、百棵……一兩天之間,麻枲地裏便星星點點遍冒綠芽,整片地都似活了一般。生平頭一回,王盥如此欣喜欲狂。到三月時,兩大片地都已綠蓬蓬生滿了青苗。他又開始種豆、種黍、種薏苡、種莴苣……在魯老漢父子幫扶下,竟将五十畝地全都種滿。
其間,分的豆麥早已吃盡,王盥隻能用那十貫錢向魯老漢家借支餘糧,魯老漢卻執意不收他的錢,叫兒子給他扛了兩大袋麥子。王盥何曾受過這等恩惠?心裏感激之極,卻不知該如何回報,隻能銘記在心以待來日。來日未至,魯老漢的恩德卻一日深似一日。播了種隻是開頭,接下來鋤治、糞壤、灌溉、收刈、碾打、貯藏,裏頭每一步都有許多關節,都得魯老漢一樣樣教。到了五月,他終于收到第一把豆子。他剝開豆殼,看到裏頭嫩綠飽滿的豆子,喜得眼淚都快湧出了。
就這麽,在魯老漢教導下,他一天天變作個農夫,每日從早忙到晚,食量比原先大了三倍還多,夜裏天一黑,倒頭便睡,一睡便到天亮。從前諸種傷恨盡都如雨滲泥土般無影無蹤。整整半年,他沒有去瞧過父母親族,他們也沒來瞧過他。同在一村,兩下裏卻像隔了天地。
到了秋天,他收了近百石谷物,堆得小山一般,除去稅糧,也足夠他吃十年。老漢父子又幫他修造了一座小糧倉,裏頭貯藏了三十石,剩餘的,裝到牛車上,運到縣裏,一鬥八十文,賣了近五十貫錢。他想起幾年前,聽見父母低聲核計家中資财,現錢總共也隻有六十貫。自己大半年所得,竟已抵得上父親大半生積蓄,頓覺無比自豪。
衣食足而情欲生,他獨自一人畢竟寂寞,見魯老漢的女兒阿荞模樣秀淨,做事簡利,尤其心地極純善,早已動了念,心想:自己畢竟是三槐王家的子孫,禮數缺不得。于是他便去縣裏給父母裁了幾匹上等好絹,又買了兩壇好酒、不少鵝鴨魚肉,重騰騰提着去見父母。父母比原先蒼老了許多,父親先還冷着臉,一眼瞅見那些禮物,面色略略和緩了些;母親則帶着喜色,連聲抱怨他大半年都不見登門。他小心将來意說明,父親沉吟片刻說:“這婚事,我并無異議。你既已析居出去,諸事都由你自家做主。”
他便請托了魯老漢家隔壁一個老婦做媒,前去提親。魯老漢喜出望外,當即答應,并說聘資奁錢兩下裏任便。于是,到了年底,他将阿荞迎娶了過來。
母親一改舊态,強要爲他操辦婚事,親族裏不少人也都受邀而至。那些人似乎忘了當年之事,個個都極和善。阿荞也不願他孤零在外,嫁過來後,地裏新割了菜蔬,頭茬總要先送過去孝敬公婆,再送些給合意投緣的親族。
王盥心裏原本還積着恨,但人畢竟離不得家族,再想起二伯當年所言的那句“做人莫要過分”,便漸漸放下了舊怨。親族對他也不再小視,往來之間,竟比在三槐故宅時親和了許多。
之後幾年,阿荞接連生下三兒一女。那間窄房早已局促,丈人和舅子出力,王盥用積攢的錢圍築了一座小院,起了三間茅屋,這家才終于像了模樣。隻是,兒女一多,五十畝地便漸漸不夠贍給。每年,王盥都盡力省些銀錢典買幾畝地,三十多年來,擴置了百餘畝。雖算不得大富,卻也足用。
這些年,一家人和和樂樂。對外頭,他又始終尊奉那句“莫要過分”,因而難得有大紛争、大波折,直到王小槐來到他門前。
地頭上,王小槐家離王盥家最近,不過中間隔着那座大土丘,而且王盥也從未有過巴附宗子王豪之心,除去祖宗祭祀,常日難得見着王豪父子。那天,王盥正要去田裏看視兒子們,王小槐忽然走進院子,手裏拿着那隻銀彈弓,攔住王盥,仰着頭說:“王盥,我要呱唧你做我兒子。”王盥一愣,沒聽明白。
王小槐有些惱:“怎麽?你不肯?王盆哭着要當我兒子,我知道那癞狗子的賊心,他是饞我家的田産錢财。王家這些人裏,隻有你從來不饞。人人都有個兒子,我也得有一個。你就呱唧過來,當我的兒子。等我修成了仙,我家的家業就全都是你的了。”
王盥這才聽明白,心裏一陣羞憤。從輩分言,王小槐雖是叔父,但畢竟隻是個六歲孩童,而他已經有了三個孫兒,早已做了祖父。他素來知道王小槐惡名,不知該如何應對。
“王盆說,呱唧得有中人,還得去縣裏改雞。明天我叫幾個中人,你到我家來,咱們就呱唧。還有,我這彈弓已經老了,你給我尋個年輕的來,算是你孝敬我的呱唧之禮。你若不肯,我就仍呱唧王盆。”王小槐丢下這段話,轉身就跑了。
王盥愣在那裏,等驚愕、羞憤散去,心裏不由得隐隐動了動。四年前,朝廷推行“括田令”,他家有近二十畝地被核爲來由不明,沒爲了公田。如今家中剩餘的田産,合居一處還可支撐,但三個兒子已各有了子嗣,女兒尚待出嫁,往後若分産析居,加上女兒奁田,每人不足五十畝,家計必然窘澀。而且,兒子們全然務農,沒有讀多少書,他心裏還是盼着孫兒們能好生讀書,來日謀個仕進,也讓親族們瞧一瞧,偏房也能出良才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