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盅見王小槐如此聰穎,由驚而歎,由歎而敬,由敬而懼。王小槐對他,也格外另看,雖頤指氣使,卻從不用彈弓射他。王盅由此發覺,這頑童天性中其實也有善念,便想是否該勸導一兩句。可念頭才生,一碰到王小槐那精銳目光,頓時便怕了,哪敢吐一個字?
王小槐三歲時,母親便病亡。去年,他剛滿六歲,沒料到父親也染了急症,這鄉裏急切間尋不到好郎中,耽誤了救治,一命嗚呼。出殡那天,王小槐跪在父親墓前,号啕大哭起來,嗓子都啞了,卻仍不停聲。衆親族去勸,他卻邊哭邊罵,取出彈弓将衆人射散,而後又跪下來繼續哭,一直哭到天黑,仍在哽哽咽咽。王盅心裏傷憫,壯起膽子小心去勸。
王小槐卻啞着嗓問:“我怎麽哭不出泉水?《搜神記》裏講的那個楊雍伯,他父母死了,他在墓前哭,能哭出泉水來,感動神仙給他一堆白石頭,種下去能長出玉,能讓他成仙。我怎麽哭不出泉水?我也要成仙!成了仙便能尋見我爹娘!”
王盅尋思半晌,才小心勸解:“人不同,成仙之路便不同,而且其中須得有機緣。你莫哭壞了身子,身子壞了,便難有機緣。”
“機緣來了,我就能見到爹娘?”
“嗯。”
自那以後,王小槐與王盅說話時,再不頤指氣使,反倒生出些親近。不過,他每天開始問成仙機緣,王盅從來不善編謊,怕傷了王小槐的心,隻能搜腸刮肚,盡力想些妥當之語,寬解這位小叔父。
自王豪亡故後,這個家便隻剩王小槐這個幼孤,守着偌大家業。四周的人難免生出觊觎之心,不但親族,甚而鄉裏、縣裏、州府,都有不少人來嗅探。王盅看着,雖然暗暗擔憂,卻不敢說什麽。
王小槐家中原有不少仆婢,全都被他打罵走,隻剩老管家兩口兒,每日飯食都沒了着落。王盅讓妻子阿棗備些吃食送過去。正月間,阿棗蒸了一籠羊肉饅頭,包了幾個去送給王小槐。進門時,正巧王小槐剛出來,沒防備撞到了一起。王小槐跌倒在地,頓時哭起來。阿棗忙要去扶,王小槐卻一把打開她,随即爬起來,拿出彈弓,扣上一顆栗子,朝阿棗狠狠彈去。兩人離得近,栗子重重射中阿棗的左眼,眼珠被射破,血漿頓時噴湧出來。
王盅得知消息,慌忙趕過去,見阿棗癱坐在地上,捂着左眼,不住聲痛叫,滿臉滿手的血。他的心頓時被捏碎了一般,忙借了輛車子,扶阿棗去鄉裏草市上尋大夫救治。大夫看過後,直搖頭:“隻能敷些鎮痛藥,眼睛是救不回了。”
活了五十多年,王盅從沒這般惱憤過,護送妻子回家後,他怒沖沖去尋王小槐。王小槐坐在書房大桌邊,正在翻書,見王盅進來,擡起眼埋怨道:“你欠了兩天的功課,今天明天,都得背兩卷。”
王盅越發惱怒,渾身發抖,卻頓在那裏,不知該如何處置。半晌,才恨恨擠出一些字:“你這等人,莫說成仙,做鬼都隻能去陰間最下一層,永世受火刑。你也休想見到你爹娘,機緣就算有,也早已被你耗折盡了。你爹娘如今隻剩兩具白骨,躺在那土裏頭。你若想見他們,就挖開那墓去見。這一世,你注定隻能孤零零,無依無傍。哭,沒人聽;叫,沒人應!”
“住嘴!你騙我!你騙我!我能成仙,我能尋見爹娘!”王小槐猛然靠到椅背上,大哭起來。
王盅盯了半晌,忽而一陣虛乏,轉覺無謂,便轉身離開。王小槐卻一直在哭,臨出門,王盅回頭看了一眼,幽暗書房裏,王小槐那小小身軀坐在寬大椅子裏,越發顯得伶仃瘦弱,而那哭聲,是真傷心。王盅甚而能瞧見他小小腔子裏那顆小小的心,初秋柿子一般,還沒熟,已被鳥雀啄爛。
王盅心裏一軟,腳底略頓了一下,但随即想到妻子那隻眼睛,隻能長歎一聲,擡腿離開了那闊大空宅。
他沒料到,那是自己最後一眼見王小槐。過了幾天,噩耗傳來,王小槐在虹橋上被天火燒死。他頓時回想起那天自己那句毒話“做鬼都隻能去陰間最下一層,永世受火刑”,再念及王小槐最後那哭聲,心裏百般不是滋味。說給阿棗聽,阿棗也連聲念佛,說他這話過于狠了,畢竟隻是個七歲孩童。
負疚了一陣,那天半夜,王小槐竟坐着那輛白绫車回魂了。之後接連幾天,王盅清晨起來,都見自己院子裏落了許多栗子,這讓他越發驚惶。
族人請來相絕陸青除祟,他進去後,陸青注視他半晌,眼裏透出些溫善,緩聲言道:“觀你之氣,乃蒙卦之象。生意初萌,孤弱易傷。得逢雨露,潤澤其光。烈風忽起,頓罹摧折。難承其痛,發而爲怒……”他聽着,如同自家一生被演述出來,心中不由得一陣恸顫。最後,陸青教他清明上午到汴京東水門香染街路口,等一頂轎子,對那轎子說一句話。他半信半疑,但心中終究被愧怕攪纏,便趁着去京城三槐舊宅祭罷祖,回到東水門,真的等來了那頂轎子。
他猶豫半晌,終于還是走近那轎子,低聲說出了那句話:
“你可憐,我可憐,同根何苦更相殘?”
【第三章 需】
需,須也。事有期而時将至也。
——歐陽修《易童子問》
那頂轎子過來時,王盆正在香染街口。
王盆是王盉、王盅的堂兄,這一房中,他年紀最長,已經六十四歲。這回來京城,他帶了小孫兒,想讓孫兒見識見識汴京和祖宅。當然這趟最要緊的,是那頂轎子和那句話。
他牽着小孫兒站在香染街口聽那個彭嘴兒說書,眼角卻不時留意着街西頭。那轎子過來時,他忙抱起孫兒,迎向那轎子,經過時,見轎窗關着,更被一幅青錦厚簾遮擋嚴實,看不到裏頭。他來不及多想,忙假意跟孫子說話,高聲念出了相絕陸青教他的那句話……
那天走進王小槐家的堂屋,單獨去見那個陸青時,他其實絲毫不信,咧嘴笑着,準備奚落嘲弄一番。可剛坐下來,迎面遇上陸青的目光,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。陸青看起來年紀輕輕,還不到三十歲,目光卻極其蒼老,像是已活了三百年。與他對視,如同照一面古墓銅鏡,似乎連魂魄都能被映出來。
王盆這輩子最得意的便是看人,不論人藏了何等心思,藏得何等深,他都能一眼瞧破。然而,盯着陸青看了半晌,他卻絲毫瞧不出端倪,反倒覺得自己被剝光了一般,讓陸青瞧了個透底,這令他極不自在。
陸青卻忽然笑了笑,他面容生得清癯冷峭,這一笑,如同華山絕壁上陡然春泉飛濺,有些促狹,又有些狷傲,似乎在說:你不過是塵間一俗客,我清我狂、我高我寒,與爾何幹?
王盆有些惱,陸青卻仍笑着說:“我隻給你個解祟的方子,信與不信,皆由你。清明上午,你去汴京東水門内,香染街口孫羊正店門前,等一頂轎子……”
王盆出來走到太陽地裏,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,不論陸青所言的怪法子是否真的除得了祟,那句話卻細針一般,刺穿了王盆不知結了多少層老繭的心……
王盆的父親是這一房的長子,王盆又是頭一個兒子,原本該受盡榮寵,可命數偏偏最愛逆着人。他們這一房是偏房,住,隻能住在那三槐大宅院的邊角矮房裏;吃,隻能等前頭吃罷,撿些略看得過的剩食;站,也隻能站在最後最邊上,還得和那些正房子弟至少隔開一尺之地……外間人不知情,都說哪怕偏房,也是三槐王家的偏房,富貴尊榮,遠勝過尋常官戶的正房子弟。王盆先還有些自傷,聽了許多回,漸漸也就信了。
真正讓王盆難心的,是自己的父親。不知爲何,他父親始終不喜他這個長子。父親鼻梁生得有些歪,隻要一見到他,那鼻子便歪斜得越加刺眼,似乎恨不得從那歪鼻孔裏沖出一道大寒風,将他卷到沒人煙的邊塞去。因此,王盆自幼就怕父親,父親的話音、腳步聲,隔着幾十步、幾道牆,都能立即聽到,渾身也随即起一層寒栗,慌忙便要躲開。
王盆下面,接連又生了兩個弟、三個妹。弟弟也罷了,可連妹妹,父親都似乎更加疼愛,見到她們,不但時常露出笑,鼻梁都比尋常要正一些。王盆偷偷留意父親的鼻梁,發覺那鼻梁其實是父親的心。他最疼幼子,鼻梁最正;接下來依次是二弟、三妹、二妹;疼得最輕的,是大妹,鼻梁也隻是原樣,并沒有更歪。
王盆曾偷偷向母親訴苦,母親卻說:“知足吧,你沒瞧見你二叔是如何打罵王盉的?你爹惱極了,也不過是将你踢幾個滾兒。王盉呢?竹尺、棍棒、闆凳、火鉗……哪樣沒挨遍?你聽見王盉抱怨過一聲沒?他挨了打,還能替他家掙個嚴父孝子的名聲,你替你爹掙到過一根蔥,還是兩瓣薤?有在這房裏争一尺的心,不如多去外面争一毫。”
王盆一聽,埋下頭,再沒了言語。從母親這番話裏,他學到了兩樣:再不好,也莫抱怨,這世間本沒有公道;若真要公道,此處得不着,就該去别處讨還,讨來一分,便賺一分。
那時,他的“别處”隻有兩處:一處是正室,一處是側室。爲了争讨,他也漸漸生出兩張面孔:對正室子弟,小心讨好,曲意奉承;對側室子弟,寸土必争,睚眦必報。
時日久了,他真的成了一隻盆子,朝上時,仰臉虛受,多少嘲辱都能盛納;朝下時,翻盆蓋死,一絲光都不肯漏。因此,正室子弟都愛他乖覺靈便,側室子弟則都怕他心冷手快。
當然,不論正室,還是側室,還有一些人既非愛,也非怕,而是厭他。對此,他自有良策應對。若是正室厭他,他便小心避開,不去觸惹;若是側室厭他,他則渾不介意,那等人無度無量,自惱自憤,合該卑陋一世。
在那三槐故宅裏時,他始終是側室子弟中最得意的一個,别人到不得的地界,他常去;别人沾不到的油葷,他常舔。
隻有一個名叫王盥的堂弟,讓他受過一場折辱,至今難恕。
王盥小他三歲,心思深沉,極難看穿。那年正月,族裏分賜元宵。照舊例,上頭廚房的仆婦端來,挨次給各家分舀。但那天那個仆婦使懶,将他們這一房的元宵全盛在一隻木桶裏,提過來垛在院門邊便走了,由他們各自分。
王盆當時正要出門,頭一個瞧見,慌忙奔回家裏,尋了一隻最大的瓷碗,飛快跑出來舀。哪知王盥也迅即趕到,手裏拎着個大銅盆。王盆一見那大銅盆,又悔又憤,忙急搶一步,去抓木桶裏那隻長柄鐵勺,剛觸到勺柄,卻被王盥一把搶過。王盆越發惱恨,伸手去奪,王盥哪裏肯讓?兩人随即争執厮打起來。
王盥左手銅盆,右手長勺,如一盾一矛,王盆手裏卻隻有一隻瓷碗。兵器上便已盡輸,加之王盥手狠腳快,乒乓噼啪間,王盆便已重挨了數下,大瓷碗也被打落摔碎。
這時,親族們聞聲,紛紛跑出來,忙拉拽勸止。王盆身上傷痛,心内更加怒焚,知道這一戰若是這麽罷休,此後将再難在側室子弟間擡頭。他忙四處急掃,尋找稱手兵器,但這前院爲過節,清掃得一幹二淨,除了兩株梨樹,再無他物。樹枝倒也好,但枝子有些高,跳起來也攀折不到。急怒間,王盆一眼瞅見那隻元宵桶,桶裏冒着熱氣,仍很燙。他橫下心,一把掙脫抱住自己的親族,疾步過去,右手拎起那桶,左手托住桶底,怒喝一聲,朝王盥奮力潑去。王盥正被幾個親族攔着,見到湯水潑來,幾個人全都慌忙躲開。另有一個人卻怒喝着疾步趕來,結果連元宵帶湯水,全都潑到了那人身上。王盆定睛一看,是自己父親。
父親鼻梁歪得幾乎要橫過來,他怒聲喝令王盆跪在那攤元宵湯水裏,當着全房親族,喚人取來一根火鈎子,狠狠抽打了百十下,打得王盆趴在那湯水裏動彈不得。那湯水早已結冰,卻不許他起來。疼都在其次,王盆最心疼的是自己身上那件銀線梅紋青錦長襖。那是一個正室子弟穿剩下,賞給他的,是他穿過的最金貴的一件衣裳,在日光底下閃閃耀目,同房堂弟們哪個不饞羨?可拷打完後,那襖子錦面裂了幾十道口子,裏頭填的絲絮全都散露出來。他趴在地上,如同一隻剃亂了毛在寒風裏哀咩的瘦羊。
這辱,一旦受過,便再抹不去。那天之後,側室那些子弟再看到王盆,神色都有些異樣,怕意少了,嘲意多了。正室子弟倒還好,他們聽說後,至多隻嘲問奚落幾句。不過,王盆這隻盆子的底下似乎裂了道暗縫,原先數倍的嘲辱他都受得住,這時心裏卻微微發顫,隐隐作痛。
至于王盥,每回碰見,都斜着眼、昂着頭。王盆自然不想饒過王盥,幾回使計策,誣陷嫁禍給王盥。王盥由此受的責罰遠勝過他那一回,從此眼再不敢斜,頭再不敢昂起了。但王盆心底裏那場辱卻絲毫未減,每逢元宵,親族們總要當面背後說起當年那桶元宵,他卻隻能讪笑。
心裏這傷敷不得藥,裂了口子,隻能等它慢慢結痂。結的痂多了,心裹了層硬甲,人笑人罵,便再難刺穿。過了幾年,王盆漸漸将自己的心修煉成了個鐵核桃,莫說人嘲笑,便是當面痛罵,也全當一陣撲面楊柳風,癢酥酥,麻絲絲,隻會惹他笑。人都說他那張臉上罩了個銅盆子,他心裏卻暗樂,銅皮哪裏有面皮這般能軟能硬、能鹹能淡?
舉族遷居前,王盆娶了妻。嶽丈是個低階軍頭,生的這女兒性情極悍,動辄脫鞋打人,常攆着他滿院子竄。王家百年詩禮,頭一回有這等媳婦。不過那時家族業已敗落,時常吵嚷不甯,親族們也便沒有太驚詫,反倒湊着看滑稽。王盆自家,早已不怕人笑,隻怕疼。他使盡諸般小意奉承,才讓妻子斷了愛穿皮底鞋的舊癖,将鞋子換作了布底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