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族人,他也能幫則幫,能助則助。他這一房中,除了一個堂兄,便數王盉年長,而那位堂兄又爲人憊懶滑賴,不受敬重,因此,在這一房,王盉已俨然成爲房長。幾個兄弟有大煩小難,頭一個便來尋他。這等快慰,甚而勝過莊稼收獲。他越發自重,盡力挺直腰背,放寬胸懷,誠厚待人。
當然,爲這誠厚之名,難免自損自折、自難自屈,常常爲了面上好,内裏暗暗吞苦水。妻子爲此勸了他許多回:“雖說是同族一脈親,可柴燒自家竈,飯添自家碗。常日守住禮,難時量力幫,已是大好了。哪裏有滅了自家燈,去添别家火的?這名聲如水裏月,瞧着好,可真要借光照明,能靠它?他人贊你百般好,不若自得半分實。”
他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?但自小受盡了嘲鄙,這時終于能在人前昂起頭。就如憋在水底的人,猛然将頭伸出水面,隻要吸過一口氣,看過一眼天,哪裏能再忍得住水底的悶?于是,他繼續盡力誠厚,越來越得兄弟們仰重,說話也越來越有分量。到如今,已沒人敢輕易反駁。
然而,一個孩童卻将他攪亂。
這孩童叫王小槐。
王氏宗族中,嫡系是先祖王祜長子王懿一脈。王懿長子王睦是族中宗子,他自幼好學,飽饫經史,欲舉進士,求取功名,卻被叔父王旦勸止。王旦那時已爲宰相,說我王家貴盛已極,豈可再與窮寒門戶争競?隻向真宗皇帝爲王睦求賜了一職,赴浙江任東陽知縣。王睦也許是灰了心,任職一年便卸任,且并未回到汴京,而是隐居在東陽永泰鄉。他這一房由此定居于永泰。
王懿次子王淳便成了汴京三槐王家宗子。淳生克,克生震,震生豪。
王盉祖父是婢女所生,庶出入不得正譜。論輩分,王豪是王盉的祖輩,卻隻比王盉長三歲。這位小祖父自幼頑劣,又因輩分高,族裏人人都敬讓,因此越發乖張不遜。成年後,王豪繼承宗子之位。賣故宅、遷鄉裏便是由他一意主張。宗族中那時人人都慌失了主見,隻能聽他安排。
王豪人雖乖張,卻極有經營才幹。到了鄉裏,族人分産隻照人丁數。王豪那時隻有一子,分得的田地隻比王盉多五十畝。然而,王豪旋即便将自己那片田轉典出去,而後攜資出門行商。至于做何等生意,族人都不知曉,隻眼見着他每年回來,都比往年更富些。幾十年下來,王豪不但将典出的田産贖了回來,更在鄉裏不斷置買新田。如今不僅在宗族中最爲富強,在襄邑縣也是一等豪富。
隻可惜,王豪生子接連夭折,直到五十四歲,意外得了個幼子,乳名叫小槐,以示“三槐王家”正脈。
王小槐今年才七歲,生得頭窄嘴尖、背弓肩瘦,猴子一般,卻天生極聰穎,性情更是嬌縱異常。
去年,王豪一病而亡。王小槐小小年紀,竟成了這個宗族中輩分最高的一個。又是正脈嫡子,且家業富厚,族裏人紛紛前去巴附。王小槐越發驕狂無忌,整日手拿一把銀彈弓,揣一袋栗子,見誰不順意,扯起彈弓便射,自稱“小祖賞利市”。被射中的隻能忍痛賠笑,不敢發半句言語。
王盉見不慣這等狂頑,但王小槐是自己叔父,礙于輩分倫常,隻能裝作不見,遠遠避開。然而這鄉裏地界隻有這麽大,哪裏能避得開?
去年十月下旬,王盉帶着兩個兒子去田裏覆芫荽。那時已霜降,芫荽割過後,根留在土裏,用幹草覆蓋,不但一冬不死,還能在雪下生長。他這片地和王小槐家的一片田正相鄰,那田裏種的是冬瓜。王豪亡故後,他家莊客盡被王小槐打跑,那些瓜便荒棄在地裏,已經開始潰爛。王盉半生務農,最見不得糟踐農物,便叫兒子們揀好的摘下來,裝到車子上,給那個小叔父送去。
兒子走後,他正獨自彎着腰在田裏覆草,後臀猛地一陣劇痛,回頭一瞧,竟是王小槐。王小槐身穿白孝袍,手裏扯緊銀彈弓,歪斜着眼,扣住一顆栗子,正瞄準了他,嘴裏大聲罵:“你這奴婢生的不孝子,冬瓜冬瓜,不過冬能叫冬瓜?小祖我正等着下了雪吃冰瓜,卻被你摘了——”說着,手一松,那顆栗子飛射過來,王盉慌忙躲開。王小槐見沒射中,着惱起來:“你敢躲?”又抓出一顆栗子,扣到牛筋弦上,再次瞄準了王盉。王盉又羞又憤,卻隻能快步躲開。王小槐已經興起,邊罵邊追邊射。王盉後背後腦連被射中,痛辱交加,卻不敢回頭,隻能加快腳步,急躲回家,關死了院門。王小槐追到門外,仍不住尖聲叫罵,不停地用彈弓射門闆。王盉做了半輩子誠厚人,從沒有受過這般羞辱,坐在床腳,聽着外頭的叫罵聲、射門聲,淚水禁不住滾落,幾次想一頭撞向牆。
王小槐罵累之後,才悻悻離開。可這之後,隻要見到王盉,他便立即握着彈弓追射過來。王盉被逼得無法,生平頭一回在夜裏偷偷燒香祈告,求老天一把天火,燒了那個頑劣子。
讓王盉震驚無比的是,他祈告了許多日後,正月間,王小槐去了汴京。随後一個消息傳來:王小槐乘了一頂轎子,行到汴河虹橋上時,那轎子竟忽然燃起火來,王小槐被燒死在裏頭。
王盉聽了,驚異之餘,先是一陣暗暗慶幸,老天聽到了自己祈告,除掉了這個禍患。可過了兩天,他心裏漸漸不安起來,王小槐畢竟隻是個孩童,何況還是自己叔父。
連着許多天他都惴惴難安。有天夜裏,已過三更,他卻睡不着,躺在床上,忽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車輪聲,四下裏的狗全都叫起來。那車子緩緩駛進村子,經過他家院門,向東一直行到王小槐家院門前,停了下來。他忙起床披衣,出去悄悄打開院門,探頭朝東一看,渾身頓時一寒:那輛車上挂了幾隻白燈籠,照得雪亮。車身垂滿白绫,通體雪白,靈車一般。車前看不見車夫,隻露出半截馬身,那馬也是渾身雪白。
王盉正在吃驚,兩邊和對面的院門也相繼輕輕打開,黑暗中看不到人影,自然是族中人紛紛出來觑看,卻沒一個人敢出聲。
王盉又驚望向那輛白車,見車後簾掀開,一個白色身影從車子裏探了出來,白衣、白褲、白帽、白鞋,身形極瘦小。王盉仔細一瞧,驚得頭皮幾乎裂開:竟是王小槐!
王小槐臉色蒼白,舉動僵硬,木雕蠟塑一般。他手裏挑着隻白色小燈籠,蹬着踏闆慢慢下了車,身子僵直,一步一步走到自家院前,伸手推開院門,緩緩走了進去。而後“吱呀”一聲,院門關上了。那輛白绫車子忽而啓動,白馬拉着白車,緩緩向東行駛,穿出村子,拐過村東路口,良久,再瞧不見燈光,也聽不見聲息。村子頓時又沉入寂靜。
王盉又側耳細聽,東邊王小槐院裏沒有一絲動靜。他不知該不該過去瞧一瞧,猶豫半晌,終還是怯懼,便小心地關上了院門。其他家恐怕也一樣,也各自輕輕關起了門。
王盉一夜都沒睡安穩,但再沒聽見什麽動靜。第二天他起床打開屋門,一眼看到院子,又驚得渾身冰冷:地上滿是栗子!
這一驚比昨夜更攝魂震魄,寒立半晌,他才回過神。好在家人都還未醒,他慌忙出去,壯着膽撿起顆栗子一瞧,栗子結了層霜,凍得冰硬。他心裏一陣寒懼,迅即想丢掉,但随即想到不能讓人看見,便忍着怕,将地上那些栗子全都撿了起來,用衣襟兜着,卻不知該如何處置。左右望了一陣,才急忙忙走到後邊茅廁,将那些栗子全都丢進糞池裏。糞池結了層冰,栗子全堆在冰面上。他又忙抓過鐵鍬,用力搗碎了冰,将那些栗子全都沉下去,又費力鏟了些凍土,蓋在上頭,這才稍稍松了口氣,手卻仍抖個不住。
等他回到前頭,聽見外面一陣叫嚷。他定了定神,這才打開院門,走出去一瞧,許多族人聚在王小槐家門前。他走過去,隔着十幾步,再不敢靠近,隻遠遠望聽。過了一陣,才見幾個人執杆拿棒從那院裏出來,其中一個說:“裏頭尋遍了,找不見人影!”大家又紛說了一陣,才漸漸散開。
這之後,連着幾天,每到半夜,王小槐那宅子裏總是傳來哭聲。王盉清早起來,院子裏總是丢滿了栗子,隻能又趕忙撿起來,埋到糞池裏。
他越來越受不得,族人們也都驚惶無比。大家商議去請個陰陽法師來除祟,正在犯愁該去哪裏請,有個人來村裏訪友,衆人見到,全都喜出望外。
那人名叫陸青,是個相士,通曉陰陽五行、易理占蔔,尤精于望氣看相。京城人都叫他“相絕”。陸青和王盉族裏一個叫王倫的後生相熟,去年還曾在王倫家裏小住過一段時日。王倫爲人浪蕩不羁,時常出門遊走。今年年初,他又離家遠行,至今未歸。
陸青訪友不着,便要離開,衆人忙去攔住,将村裏那樁異事告訴他,求他施法除祟。陸青性情孤傲,當即拒絕,說自己從不染指鬼祟。衆人又苦苦哀求,陸青才勉強答應去瞧一瞧。王盉一直躲在一旁,聽他應允,才稍放了些心,惴惴跟着衆人,圍引着陸青來到王小槐家院門前。衆人不敢進去,王盉更不敢,陸青獨自推開院門,走了進去。許多天來,王盉頭一次離得這麽近,那院門一開,一股寒氣頓時撲面而來。不到一個月,那院子竟已蕭敗得滿目荒冷。
他望着陸青走進前堂,從袋裏取出一面青銅羅盤,四處細細查看了一番。随即穿進了後堂,再不見人影。過了許久,才又走了出來,站在門前石階上,冷着臉說:“裏頭的确有幼鬼萦留,想必是這宅中幼主亡魂。魂氣輕盈,其間摻雜了一股冤怨不散之意。恐怕是你們當中有人虧負于他,緻使冤意郁積、亡魂返宅——”
王盉聽了,心裏一顫,見陸青峻冷目光掃了過來,忙低下了眼。
“不過——”陸青卻又繼續言道,“我測其魂氣與冤氣,二者頗有些乖離。其魂氣屬少陰之相,乃幼亡新魄。冤氣卻呈老陰之相,似是老死舊魂。觀其表,祟事似是幼鬼所爲。究其源,實乃老魂所驅。相學中,這叫作‘一魂二魄’。前世舊魄附于此世新魂,老陰挾制少陰,因而,這冤氣不但有此生新結,更有前世積纏。今生冤氣,還好化解;前世冤仇,便有些棘手。在下無法從你們面相神氣中探知,唯一辦法,你們一個個到中堂,單獨測判。你們誰先來?”
衆人一聽,彼此相觑,都不敢出聲。王盉更是心虛無比,哪敢進去?不過,剛才聽陸青說是隔世冤仇,倒讓他大松了一口氣。
半晌,族中一個年輕膽壯的後生說:“我先來吧。”說着走上台階。陸青點點頭,轉身帶他進去。兩人走進前堂,搬了兩張椅子,面對面坐下。陸青端着那面羅盤,測了一陣,而後說了些什麽。那後生頓時站起來,快步走了出來,面上似憂又似喜。衆人忙問,那後生搖了搖頭:“陸先生說,事關氣運,莫要洩露。”随即便懷着心事走了。
其他人聽了,推讓半晌,終于還是一個一個走了進去。出來時,個個似乎都面露疑惑,也都不肯洩露分毫。
王盉見進去出來十幾個,便也壯着膽子走了進去,小心坐到陸青對面。陸青望着他,凝視了片刻,目光像是一把銀匙探進羹湯,兜底攪動一般。王盉覺着自己的腸肺都被翻檢了一遭,心裏一陣寒怕。幸而陸青随即低下眼,盯着羅盤,左旋右旋,比照了一會兒,擡起頭,眼中露出些溫意:“你們今生隻有些微小怨,前世卻有傷毀之恨。此乃屯卦之相、郁結之兆。心欲爲善,反受其殃。憤意内積,怨氣外溢。你若想化解這仇怨,清明上午,到汴京東水門内、香染街口,等一乘轎子。那轎子前頭有個男子,頭戴一頂竹笠,左手提青布袋,右手執一根細竹,竹上挂着十數根清明辟邪彩綢。你見到那人,便走到轎子邊,莫要靠得太近,朝轎子裏低聲說一句話——”
“什麽話?”
“殺人一句寒,思親半生哀。”
“哦?”王盉大驚,忙慌問,“這話指什麽?”
“命數可解不可說,更不可洩于他人。你隻須到那轎子邊誠心說過這句話。前世怨、今世仇,皆可化解。”
王盉滿腹疑惑走了出來,也不敢告訴旁人,陸青那句話更是直刺自己心底。思忖了許多天,心想:反正每年清明都要上京祭祖,祭過祖,順道去那轎子邊說那句怪話,就算不應驗,也損不得什麽,總好過這般天天憂煩。
于是,清明一早,他帶着兄弟侄孫趕到三槐堂。那宅子已三度易手,前兩年又被掌管内苑宦官的太尉梁師成買去。他們不敢靠近,隻在河邊取出香燭,插在土中,望着那三株古槐,跪下來遠遠磕了幾個頭。
往年,王盉還要帶着衆人繞着那宅院慢慢走一圈,今天他起身後,便催着衆人趕回到東水門外,假意說:“一年難得來京城一回,各人四處遊賞遊賞,下午再搭船回去。”等其他人各自走開後,他忙趕到香染街口候着。
快到正午時,果然看見一個頭戴竹笠、手執一根彩綢竿的男子,男子身後跟着一頂轎子。他頓時有些緊張,見那轎子漸漸行至眼前,想到院子裏那些栗子,便不再多想,裝作行路,靠近那轎子,低聲說出陸青交代的那句話:
“殺人一句寒,思親半生哀。”
【第二章 蒙】
蒙者,未知所适之時也。處乎蒙者,果于自信其行以育德而已。
——歐陽修《易童子問》
王盅坐在王盉身邊,一直在想那頂轎子。
剛才,他也朝那轎子說了一句話。他不知那頂轎子裏坐的究竟是人,還是鬼,也不知相絕陸青爲何要讓他說那句話,但這句話讓他心底一陣陣翻湧。
王盅是王盉胞弟,今年五十九歲。不像哥哥王盉,王盅自小身體瘦弱,加之是庶出,在族中從來都難得有人留意到他。雖說他上頭還有王盉這麽一個強壯的兄長,但這個兄長不知爲何,始終有些嫌厭他,對他難得有好臉色,更不帶他玩耍。他總是小心跟在哥哥身後,哥哥卻不時回頭狠叱,讓他離遠些。而哥哥自己又時常隻能站在庭院邊上,巴巴望着那些正室子弟說笑玩耍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