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一章 屯】
屯者,結之不解者也。結而不解,則亂;亂而不緝,則窮。
——司馬光《溫公易說》
宣和三年,清明正午。
虹橋那邊喧鬧起來時,王盉和三弟正坐在趙太丞醫館間壁外牆的石台上歇息。這時麗陽高照,春日正好,王盉心底卻仍忐忑不甯:自己咒死了一個孩童。
王盉今年已六十二歲,卻身形高大,腰背直挺,須發依然濃黑。他家在二百裏外拱州襄邑縣一個叫皇閣村的村莊。他們是寒食前一天動身,步行三天,昨夜才到的京城。同來的還有兄長、堂弟、妹夫、侄子、堂侄、堂孫。人多,不好投親友,他們照舊在汴河北岸崔家客店擠了一宿,雖然髒臭,房錢卻少些。
王盉揣着心事,一夜沒睡安穩。由于清早要進城拜祖,還得盡快趕回到虹橋,辦那樁不能讓人知曉的要緊事,他強振起精神,早早起來,喚醒衆人,向店家讨了熱湯水,吃了點自帶的炊餅,便領着衆人一同進城,趕到望春門外的朱家橋。
上了橋,一眼便能望見左岸邊有座大宅院,門宇雄闊,樓檐蒼峻,尤其中庭那三株百年古槐,樹身挺拔,新枝鮮茂,樹冠掩過了樓頂。王盉在橋頭站住了腳,望着那宅院,心頭一陣翻湧。
這是王盉祖上故宅,天下有名的“三槐堂”。而他們王家,也被譽爲“本朝第一故家”。
王盉的先祖王祜,生于唐末,爲人倜傥,辭氣俊邁,以文辭名動京師,曆仕後晉、後漢、後周,大宋開國,拜監察禦史。王祜爲人忠直,做了許多仁義之事。有回,太祖皇帝差遣他伺查名将符彥卿動靜,并許以宰相之職。王祜卻勸谏道:“五代之君,多因猜忌殺無辜,故享國不永,願陛下引以爲戒。”太祖聽後大爲贊賞,此舉不但讓符彥卿一人幸免,更于大宋不殺大臣、不因言治罪之仁政,也有獻策之功,世人都稱王祜有陰德。
王祜将家安在望春門外,親手種植了這三棵槐樹,并說:“吾子孫必有爲三公者。”果然,其三子後來全都位登顯宦,功績卓著。尤其是次子王旦,真宗朝時被拜爲宰相,柄用十八年,爲相整一紀,聲名隆極,殁後從享于帝廟。此後,王家名士輩出,賢才競現,成爲當世望族。
王盉便出生在這宅子裏。
那時還是仁宗末年,世風淳和溫善。王家更是門庭醇雅,家風仁厚。王盉記得幼年時,百十口親族聚居一宅,上百間房舍前後相連,卻從沒聽過吵嚷聲。前庭後宅,處處安詳和靜,時時能嗅到一團馥郁之氣,混着墨香、紙香、茶香、花香、藥香……每個人面上、眼中都閃着一層和悅光澤。
族中幼年一輩,長到五歲,便都去東院書堂讀書習字。教書的是自己族中長輩,讀書也隻重熏陶,并不苛責學業。子弟即便學問不好,将來靠恩蔭,也能得個官職。他們日間常聽的,都是官家今日上朝面色如何,這道诏令該不該封駁,這篇奏折哪句不妥,歐陽永叔公來借哪卷古籍,司馬文正公捎了什麽墨,蘇東坡先生從杭州托人寄來什麽茶,王安石萬言書如何放肆……因此,他們王氏子弟自幼便視這天下如自家廳堂,從來不憂不懼、不羨不妒,都知道自己日後也會如父祖一般,擔起這天下之任,盡一番該盡之責。
不過,與其他兄弟不同,王盉讀書極吃力。一篇《論語》《孟子》文章,别人至多三天便能記熟,他卻半個月都背不下來。王盉又生性有些好強,看着其他兄弟經書誦得流利、文墨寫得俊雅,心裏始終過不得。可無論他如何盡力,都難有大長進。那些兄弟也總是明嘲暗諷,又因他這一房是側室所生,便越發輕鄙他,處處都疏遠他。王盉心裏擰了一股氣,暗暗賭誓,将來恩蔭得了官職,一定要做出些大功業,讓那些兄弟也妒一妒。
然而,等他年歲漸長,他們王家卻已綿延百年,日漸衰微。早先連門客、使從都能得個恩蔭官職,到他成人時,這項恩澤已經沒了。子弟們又隻知讀書,于營生絲毫不通。京城物昂價貴,諸事拮據,而家口卻日益衆多,男丁都已上百。族中強一些的子弟不願受這拖累,先後搬離故宅,而移居他處,自成門戶。剩留的這些,更沒了依仗,家計越來越困窘,先是消減奢費,繼而收緊日用,到後來,各房人甚而開始爲少分一尺絹、多得兩升米而争執。
十幾年間,家中那香氣、光澤便如秋風蕩過一般消退不見。庭院裏處處透出寒意,人人面上也都露着慌憂。王盉心裏擔憂,想做些什麽,可自幼生在這翰墨鼎食之家,除了那些讀不通的書,其餘的更是一無所能,隻能痛感空生了一副強壯身軀,卻使不出半分力。即便能使上力,他也隻是個庶出之子,這族中并沒有他說話的餘地。
那時,王盉已到婚配年紀。原先他們王家論親,五品以下官戶,絕不肯俯就。到王盉,隻要略帶一點官階,父母便盡力催促媒人去提親。最終,王盉卻隻娶到一位絹商的女兒。這是他們王家百年來頭一回。王盉自己愧赧之極,大半親族卻竟然羨歎那家的數百貫奁資。
成親之後,家道越發艱難。那時,宰相王旦之孫王震、王古都還官居要職,卻相繼卷入黨争,遭貶黜,先後客死南方。王家自此越發一蹶難振。幾代先祖曾在拱州襄邑縣累年置買了一些莊田,這京城再住不得,族裏隻得變賣了這祖宅,賣得二十萬貫,去襄邑添買了一百多頃田産,又按戶修造了六十多座房舍宅院,舉族遷往那裏。每家計口分田,不論男女老幼,一口人五十畝地、十貫錢。
離門那天,族裏婦人們哭聲連片,男子們也都個個垂頭苦臉。王盉先也喪氣,但看到那些善讀書的叔伯兄弟那般失魂模樣,心裏忽而一動:離了這門庭,去那鄉裏,便不是讀書做文章的世界了,分得百畝地,我這副身軀或許有用場了。
數百口人扶老抱幼,僅車子就雇了上百輛,将能搬的物件全都裝載在車馬上,前後綿延半裏路,哭哭嚷嚷奔喪一般來到皇閣村。這村名聽着大貴大雅,其實隻是一處尋常村落。當時又正是深冬,遍地枯寒,滿眼窮陋。一眼瞧見那荒僻景象,婦人們又全都哭了起來,男子們則全都凍住了一般。唯有王盉,偷偷露出了笑。
他是皿字輩,其他兄弟,盡是簋、盙、盎、盨這些國之重器。唯有自己,上頭一個沾泥帶土的禾字,一聽便極村樸。如今看來,這個字卻早有預見。其他那些寶器,到了這裏,全都成了無用之物,自己卻似乎生來便是要在這裏得其所用,顯其所貴。
先祖王祜曾說,天地之間,倫常最大,王家一族,世世代代都要同生同長、同居同爨,不許分隔析戶,如此才能根深葉茂,血脈綿延。然而,這些年族中強支早已離居遷移,剩下各房因分食不均、掌财不公争鬧了許多回。最終,自家顧自家,合族共居已名存實亡。到了這裏,自然更難再同财共業。來之前,族中就爲分産鬧了許多日。來了這裏,瞧過各自分的田地,再看到那幾間倉促修造的窄陋房宅,族人們又在寒風裏哭鬧起來,引得這村裏那幾十戶農人都來圍看。實在凍得受不得了,衆人才哭哭啼啼各自進到各自房的宅裏。
王盉的妻子顧氏原以爲嫁入天下聞名的王家,不知能享到何等榮華,進了門才發覺自己掉進了一口琉璃砌的窮窟。等進到分得的那一小院房舍,她看到牆壁漏風、窗洞大開,如狗舍一般,也頓時哭了起來。
王盉心裏愧憐,卻不願多言,拿過院裏一把破掃帚,将幾間房都清掃幹淨後,到車邊将幾件桌椅床櫃獨自連拖帶扛搬進屋。而後鋪好床褥,擺好瓶壺器物。又将一隻泥爐安在堂屋中間,撿了些枯枝,将爐火生了起來。再到村頭井口,打了一桶水,回來燒起一壺水,屋裏頓時暖亮起來。
王盉從未做過這些雜事,可動起手,竟自然便熟。他環視這陋室,生平頭一回覺着雙腳真的踩到了地,站到了實處。扭頭見妻子仍坐在床邊抹淚,便将她硬推了過來,讓她坐到爐邊取暖,安慰道:“你莫憂,我不會讓你受窮寒。”妻子聽了,又哭起來:“我不是哭窮寒,我是哭我這命,不公道!”
王盉聽了,倒笑了起來。他自小便覺着這命不公道,今天卻忽然覺得,公道原來有個早晚遲速,而且晚來似乎比早來好。看那些叔伯兄弟,如今個個苦耷着臉,全都沒了一毫主張,他卻像是回了家鄉一般。不過,他沒再多言,笑着轉身出去,幫叔伯兄弟們搬擡什物、安置新家。
家安好後,嚴冬無事,其他人都三三五五聚在一處哀歎傷懷。他獨自關上房門,取出在京城買的幾部農書,《夏小正》《月令》《後稷農書》《汜勝之書》《齊民要術》……坐在爐火邊,一卷卷細細讀起來。自幼讀書,他覺着像是在鑽狗窦,費盡了氣力也鑽不進去。可讀起這些農書,心眼頓時敞亮,出門看景一般,一字一句,一豆一麥,竟極有滋味。
他見書中寫道,冬十二月,造醬、制臘脯、溉冬葵、燒荒、斬伐竹木、嫁果樹、造農器、碓硙糞地、造饧孽、貯草、貯皂莢、縛笤帚……竟有許多要務雜事。他忙丢下書,去村中農戶家瞅了一圈。果然,并沒一人閑着,連老人孩童都各自忙着活計,或簸豆,或削竹,或撿皂莢……
王盉一時間頓在那裏,轉頭見旁邊院中有個老農蹲在地上,正在敲打加固一個車架,那車架并無輪子,底下卻豎着兩根木柄鐵彎刃。王盉從沒見過,便走過去問。老農笑着說:“這是耧犁。車上這木鬥盒,底闆開了孔,裏頭盛谷種,套上牛,一邊犁地,一邊下種。”王盉忙又問:“老丈,我要務農,該備哪些農具?”老農先一愣,随即又笑道:“這耧犁便缺不得,還得有連枷、磨、鑿、鋤、鐮、斧、杵臼、杈、耙、鏟、耘蕩……一時間哪裏數得完?至少也得百十樣吧?單鐮刀,便有铚、艾、手鐮、推鐮、鈎、鑒、……”
王盉頓時驚呆,他原以爲務農不過是鋤地、下種、收割,隻要肯下力便成。如今卻是有再大氣力,也不知從何下手。半晌,才又問:“眼下我該做哪樣?”“臘月裏,男燒荒,女醬臘。”老農答。
他聽了,忙道聲謝,先回到家尋見妻子顧氏。顧氏這兩日似乎回轉了心思,已不再哀戚,開始裏外忙碌,清理打整家務。他将醬臘的事說給妻子,顧氏聽了笑起來:“這作什麽難?在娘家時,我年年跟着娘造醬腌肉。這家算是粗粗安頓好了,我正要跟你講,去縣裏買些黃豆、蔥椒、鯉魚、兔肉、牛肉、羊肉。我來制幾壇豆醬、魚醬,再腌些兔脯、臘肉。來了這鄉裏,哪裏能像京城,想吃哪般,出門便有?往後解饞救口,怕是離不得這些醬臘了——”說着,她從腰間摘下鑰匙,轉身去裏間打開自己的箱子,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銀铤,出來遞給王盉:“族裏分你的那些錢,路上怕是已經使盡了。這錠銀子你拿去,除了備辦醬臘食料,剩餘的就去打造些農具。”王盉大爲意外,心中感念之極,卻說不出話來。
顧氏将銀铤塞到他手裏:“我雖是商人家女兒,賢德兩個字,卻也自小便聽爹娘教導。既然嫁了你,夫如身、婦如影的道理,哪裏會不懂?不過,這錢不是白給你。我是瞧着你不似族裏那些人,不過是偶落了窮寒,男兒大丈夫家個個竟像腌茄子一般軟答答,難扶難持。我原想,你家兒男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,如今看來,全是金籠子裏養出來的綠鹦哥,除了會學幾句舌,哪裏見過真世面?我爹常說,窮三變,富三變,炎涼看盡才叫真世面。我算命好,沒有嫁他們。你既是我丈夫,又一心要務農,我便跟你一起,合心合力,把咱們這小家興作起來。”
顧氏果然不是随口白說,這之後,全然撇掉富商女兒的嬌習,跟着王盉一起盡心操持家業,從未有怨言。王盉感念于妻子這般賢德,也加倍用力,一心習學農活兒。族中其他家都将自己的田地佃給窮戶,靠租糧度日。王盉卻事事親力,跟着村中那些農人一樣樣學種麻麥粟豆,墾荒、溲土、耘田、犁地、施糞、播種、鋤草、澆溉、收割、碾砻……
起先自然辛苦至極,每天累得碗都端不穩,但看族中人全都在竊笑暗嘲他,他攥緊了一口氣,硬生生熬了過去。幾年下來,面目黧黑,手腳粗皲,已經全然是個農夫,再找不見絲毫王公貴子的影迹。一年勤苦,其實收獲無多,但在鄉裏也已是三等戶,養活家小,已是富餘。
起初,族中還以翰墨傳家自誡,仍以讀書爲主。十幾年間,卻隻有一人考中,官職也隻到個小小倉監,俸祿連幾口人都難養活。族人便漸漸絕了仕進之念,也開始跟着他學務農。一個京城豪族漸漸入鄉随俗,落地生根,褪去了虛文,變作尋常鄉土農家。
原先王盉學問不通,文思拙陋,在族中從沒有半分說話的餘地。他雖然生得高大,頭卻始終埋着,目光不敢高過任何人,因而背有些駝。這時,族人見他熟習農務,治家得法,每年收獲都是自家獨得,不必分一半給佃戶,都開始羨妒。對他,也漸次由輕視而側目,由側目而正視,由正視而重看,由重看而高看。
王盉積了二十多年的郁氣終于舒解,背也漸漸挺直起來。原先說話時,腔子似乎始終悶堵着,即便一肚子話,等費力說出口時,隻剩硬生生、悶吞吞幾個字。這時,嗓子疏通開了一般,說出話來,沉實果斷,自然令人信重。
不過,王盉心中雖欣慰自得,但知道得意之色最招人嫌,因此面上不敢露出分毫。務農幾年,更讓他深知,行事做人,一個“實”字最要緊。如耕種一般,一分力換一分利,隻騙得過自己,休想瞞過天地。實心實力,才得實收實報。這公道,分毫不爽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