持重而廉者多得,輕易而貪者多喪。
——《棋經》
張用想:朱克柔所用地圖一定是盜自這秘閣中的《守令圖》。
隻是,《守令圖》二十幅和一本圖記全都在這裏,并沒有失竊。秘閣内外又有幾道關鎖,就算是閣中之人,進閣要腰牌,出閣需搜身,盜圖之人盜的自然并非原圖,而是摹寫了一份,所摹寫的是那張最大的全國總圖。若是尋常書畫,用一張薄紙覆在上頭,至多一兩天,便能摹完,也好夾帶,但這幅全國總圖長一丈二,寬一丈,上頭繪有全國十八路、四百州軍、一千二百縣,沒有半個月時間哪裏摹寫得完?何況這麽一大張紙,再薄,折起來仍是厚厚一塊,絕難帶出秘閣。
當然,也可分步摹寫,分成二三十次,一次隻摹幾寸,這樣一片小紙,想夾帶出去倒是不難。隻是,這秘庫銅門,偷進一次都幾無可能,更莫說二三十次。
他卷起那幅地圖,放了回去,眼角掃到旁邊那本圖記,心裏一動,伸手去拿。那書冊比通常尺寸大一倍多,又極厚,一隻手險些沒抓住。他忙伸出另一隻手托住。楊殿頭在一旁又要阻止,張用笑着“噓”了一聲,随即抱着那書,湊向劉鶴手裏的燭光,一頁頁翻開浏覽。裏面記的是各路州軍監府縣的二十四至,一個地名便有二十四個方位數值,每一頁密密麻麻盡是數字。這書如果抄錄出去,照沈括所言,可以依照這些數字将地圖複畫出來。不過,要抄錄這麽一大本數字,比直接摹寫地圖更難,也更不易帶出宮去。
張用将書放回原處,又注視了片刻,随後關起櫃門,拿過擱在旁邊格闆上的雕龍銅鎖,将櫃子鎖牢,拽了兩拽,而後将鑰匙交還給楊殿頭:“您仔細瞧瞧,鑰匙可對?”
楊殿頭果然細瞧了瞧,才又揣回内袋,用絲繩拴到腰間,而後問道:“張作頭,你是懷疑《守令圖》被盜了?你這疑心從何而來?”
“哈哈,疑從愛來。你愛王羲之,我愛《守令圖》。若起疑心,自然先想到自己心頭最愛。”
“可那牆角的穢物究竟從何而來?爲何會丢在這裏?莫非有人竊入過這秘庫?”
“隻要物件沒丢,你就莫急。待我再仔細瞧瞧……”
張用知道楊殿頭所疑不錯,朱克柔那張地圖便可爲證,《守令圖》的确被人盜摹出宮。
牆角那一袋屎也可證明,的确有人曾潛入這秘庫中。那會是什麽人,竟能從如此嚴密的防守中盜摹這麽大一張地圖?他又是如何盜摹、如何帶出宮的?
張用鬥志被激起,低下頭,不住彈響舌頭,急急思忖:若是我來盜這《守令圖》,會用什麽法子?可是,想了幾十種法子,都無法安然從這裏盜出圖去。大緻而言,絕無可能。
他擡頭又問:“楊殿頭,這幾個月,你總共來過幾回秘庫?”
“前幾年來得極少,官家偶爾興起,要觀覽那些墨寶珍品時,才命我來取一回。自從去年十月底,方臘在東南作亂,要常商議軍機,須得看《守令圖》,我便來得多了,幾乎每隔兩三天就得來一趟,有時隔天便得來取一回。這五個月,來來回回了恐怕有幾十回了。”
“其間可有什麽異常?”
“異常?沒有。若有異常,我便早就發覺了。唯一異常便是牆角那穢物。”
“你再仔細想想?”
“嗯……十二月底,有回來這裏,倒是受了一場虛驚。”
“哦?什麽事?”
“那天我來取江南東路的分圖,剛打開鎖,才伸手要開櫃門,庫門那邊忽然傳來一陣聲響,驚了我一跳。我忙走過去看,是一隻斑鸠鳥,飛進來撞到了銅櫃上,在地下亂撲騰。我好不容易才捉住它,丢到了外間。”
“那穢物會不會是鳥糞?”劉鶴在一旁忽然說,“庫門開着,人若是偷偷溜進來,隻要一走動,這轉盤便會轉,立刻便能發覺。鳥倒是能四處亂飛,自從艮嶽建起來後,這皇城的鳥越發多了,四處的鳥糞每天都掃不盡。”
“不是鳥糞,鳥如何能屙到那袋子裏?”楊殿頭忙搖頭,“不過,我受那鳥驚之前,才上到二樓,樓前恰好飛過一群烏鴉,好不晦氣,我隻顧着罵那烏鴉,沒留神腳下,竟踩到滿腳鳥糞。低頭一看,門前地上積了許多鳥糞,忙叫那開門的文吏拿來許多紙才揩淨鞋底。惱得我罵了那文吏一通,讓他趕緊将地上那些鳥糞也全都清掃掉……”
“罵得好,這些人白生一對眼珠子,眼裏隻見得到勢和利,哪裏辨得清腌臜不腌臜?一塊肉掉進糞裏,他們撿起來擦抹擦抹便能送進嘴裏。你這些還算好的呢,我在那造作所修樓蓋舍,整日見的盡是汗臊泥臭的蠢腿子……”
張用見兩人如同婦人般絮扯起來,笑着從劉鶴手中拿過燭台:“冰清鞋底碰見玉潔腿子,好一對絕塵并蒂蓮。你們慢慢清香,我再去瞅瞅那屎袋子。”
他舉着蠟燭繞着秘櫃,先細看了一圈,鎖都上得完好。他走動時,腳下轉盤也随之轉動,回到原處時,那兩人正在尖聲争論襪子的香臭,興緻極高。張用笑着轉過,舉燭又照向牆壁和天花,銅面反照燭光,瑩瑩閃耀,映出他的身影來。他上下細細照看,一步步慢慢移動,走到後牆中間時,發覺那銅壁上有兩小片污迹。他用指甲劃了劃底下那片污迹,摳去面上污斑,底下銅皮露出一個小孔,約有黃豆大小,裏面填滿泥垢。他從袋裏掏出耳挖,朝洞裏捅了捅,泥垢有些松動。再一用力,竟捅穿了外頭的木闆,外頭的光亮透了進來。他又摳上頭,又是一個小孔。
張用不由得笑起來,這兩個小孔,小些的蒼蠅倒是能鑽進來。他對着小孔朝外面瞅去,下面五六尺外一道青瓦紅牆,是秘閣的後牆。牆北是銀台司的院子,一座樓宇矗立在正前方,琉璃瓦,青綠裝,端雅清逸。樓上并沒有人,十分寂靜。此外,視線便被遮擋,再難看得更寬。
張用彈舌想了想,似乎摸到些脈絡,便笑着摸了摸袋子,他時常随處躺卧,袋底盡是土渣碎粒,他用土渣将那兩個小孔重新堵了起來。随後俯下身子,用蠟燭照着,去查看牆根地闆。轉盤将地闆四角切分出四個圓弧,他細細瞅看四個弧角,尤其是牆角。查到東北角時,見牆角也有一片污垢,他忙又用指甲摳去,再用耳挖一戳,底下木闆也露出一個小孔,隻是底下很昏暗,隻透上來一點弱光。
他笑着直起身,腳踩轉盤,回到兩個殿頭那裏,高聲說:“走,下樓去!”
甯孔雀又搭了一隻回汴京的客船。
從十一二歲起,她便覺着自己事事都能料理好,不論去到哪裏,隻要不懶,都能站穩腳跟,并不須倚靠任何人。然而,當她打問完姐夫姜璜的死因,發覺自己隻是妄猜一場,頓時有些無着無落。獨自在應天府街頭閑走,如同一片葉子在水面上漂蕩,不但無處可去,也沒有哪裏能停住腳跟。
茫茫然走了許久,想起姐姐甯妝花仍下落不明,便告訴自己,回去尋姐姐吧。如今你可做的事,唯有這一件了。
于是,她又回到河邊,搭了一隻去汴京的船。她仍要了一個小艙,獨自坐在裏頭,趴在床邊,望着河水出神。
船到考城時,船上有人下貨,便泊在了岸邊。這時,天已黃昏,漫天雲霞像是燃着了一般。她輕歎了一口氣,不由得想起兒時有天暮春,晚霞也是這般紅燦,她和姐姐搬了梯子,偷偷爬到房頂上,兩人并肩坐在屋脊上,一人含了一塊韻姜糖,笑眯起眼,甜甜地看那晚霞。那時的心真如一滴水一般,映着晚霞便是晚霞,映着花朵便是花朵,哪怕映着的是淚水,也清亮明澈。人越長,心裏積的塵土便越多,這心漸漸成了泥團,再映不見什麽了。如今更是變作一塊堅石,多少淚水恐怕都融不化、沖不淨。
她正在發怅,忽然聽到有人喚“甯家小娘子”,扭頭一看,是她家一個老主顧,常年在汴京和考城兩地發賣錦緞。甯孔雀這時不願見人,更不願攀談,隻勉強笑着點了點頭。那人也知道她脾性,微有些尴尬,又不好立即走開,便随口尋了個話頭:“寒食第二天,我見你家姐夫了。”
“寒食第二天?”甯孔雀聽了一驚,姐夫寒食之前就已死了。
“嗯,還是夜裏。”
“夜裏?”
“嗯,就在這河邊,再往前二裏多路。離河岸不遠有片杏花園,我和一班朋友去那裏吃酒賞春,直耍到快半夜才散了。我騎着馬,挑着燈籠沿河岸往回走,河裏有隻去汴京的客船,那船行過去後,我聽見一陣撲騰劃水聲,忙勒住馬扭頭瞧了瞧,才看清是個人。那人遊到岸邊爬了上來,我忙挑着燈籠去照他,一眼看到他的臉,險些驚死,那人竟是姜兄弟!”
“你莫不是看花眼了?”
“我連姜兄弟都能認錯?他左邊眉毛斜缺了一道子,還能有假?他身上穿的那綠緞衫子,除了你家,誰還織得出來?”
“你們說話沒有?”
“怎麽沒說?他說在船上吃了酒,出來解手,腳有些不穩,栽進河裏,嗆了水,喊不出聲,船上人也沒發覺。他的錢袋子還在那客船上,問我借馬去追,我能不借?他騎了我的馬就追那船去了。我想着馬追船快,便等着,誰知等了兩個多時辰,天都亮了,他仍沒回來……”
甯孔雀驚得後背一陣陣發寒,莫非是姐夫的亡魂?
程門闆又回到了那空院子。
他拴好驢子,走到池邊,望着北邊那個大空台子,一陣陣發怔。今年年景似乎極不好,開春以來,四處異事不斷,沒想到自己也碰到一樁。那些鄰居和匠人全都做證,這台子上的的确确建起了一座高樓,也親眼瞧見那樓淩空飛走,莫非真的是妖邪作怪或神仙施法?可他畢竟自幼攻書,書雖未讀通,卻記住了孔子所言“不語怪力亂神”,加之性子直硬,從來不愛聽那些傳言惑語,因而,他心裏始終有些不肯信。
可不論信不信,那樓都不見了,此事也根本無從查起。還是聽妻子之言,已細細查問過,明日便可去府裏回禀,交了這差。這等邪詭之事,不須再糾纏,倒是挖出來那具死屍,該好生查查。
他轉身走到西南角,掀開破油氈,顧不得髒臭,伸手去那屍身腰間懷裏摸尋,找出一個綠緞面的錢箧子,裏頭排了二三百個銅錢;一個青緞綠穗子香包,香氣仍在;一個花綢腰袋,裏頭有個青絹小包,極沉,打開一看,是兩錠十兩銀铤;另有一根銀管。程門闆一見那銀管,心裏一動,忙拿起來細看,管子兩頭都塞了個薄銀嘴子,一長一短,嘴子上都穿了個小細孔,通到管子裏。他拔開短嘴子,裏頭散出一些怪異香氣,他一聞便知,是迷香。管子裏頭似乎有些粉末,他傾了些在手掌上一看,全是燒盡的細黑渣,這是迷煙管。程門闆以往見過的都是竹管,這銀的頭一次見。他忙望向土坑裏的屍首,此人不是端良之輩。
這時,院門那邊忽然傳來喚聲,是吳扁嘴,身後跟着個身穿青絹褙子的年輕後生。吳扁嘴引着那後生快步走到近前:“程介史,這人是韓車子的兒子。”
程門闆見那後生面相樸厚,卻一臉憂色,便指着身後說:“你來認認這屍首。”
那後生一眼瞅見屍首,唬得頓時變了色。他小心往前兩步,略望了一望,忙避開眼睛:“我不認得!”
“你再仔細看看。”
後生又慌慌看了一眼:“真的不認得,從沒見過。”
程門闆看那後生不似在說謊,大感失望,自己又朝那屍首望去,忽然發覺屍首左邊的眉毛有些異常,他忙湊近伸手,抹去那左眉上的泥土,再一細看,那眉毛中間似乎曾被磕破過,留下斜斜一道口子。
胡老鸮扒在銀器章家院門邊,側耳聽着裏頭兩人說話。
聽到那個衙吏胡小喜說得先回去想想,跟着響起挪凳子聲、腳步聲,他忙轉身快步跑回自己家,關上了院門,又扒在門縫邊瞅。對面的院門開了,那個衙吏走了出來,瞧着有些失魂。阿翠送到了門邊,雖笑着,神色也有些猶疑。胡老鸮瞧着兩個嫩娃兒這般經不得事,心裏不由得暗樂。
胡小喜垂着頭,慢嗒嗒地走了。阿翠在門邊探望了一陣,才微皺着眉關上了院門。
“老賊,又在瞅啥?”身後傳來渾家的聲音。
“你莫管。”胡老鸮回身笑着走進屋裏,拿起茶壺,倒了盞冷茶,坐下來望着大門,喜滋滋盤算起來。
胡老鸮的性情随了自己的娘。當年,人都喚他娘叫“偷針眼”,街坊鄰居無論大事小情,她都能瞅探得清清楚楚,手裏攥了人家無數短處,因此人都有些怕她。憑着這怕,他娘不知白得了多少便宜。隻可惜,有回夜裏,他娘溜進人家後院豬圈,扒在後窗下偷聽,沒留神那屋裏的人猛地開窗,他娘額頭正被磕中,頓時仰倒在地,又不敢出聲。偏生那豬圈裏一頭肥豬又拱了過來,一側身躺倒在他娘頭上,他娘掙紮不出,活活被壓死了。
胡老鸮記住了這教訓,不論如何瞅探,平安第一。如今銀器章家隻剩這一個使女阿翠,身子恐怕都沒破過,竟想貪占主人家宅院。不過,聽起來,這使女也算得上有些智謀,知道籠絡那衙吏,幫她一起做成這事。胡老鸮咂了一口茶水,心裏想,這一注财,是天上掉的,沾者有份。兩個嫩娃兒未見過陣仗,好好一鍋羊肉湯,若不當心,碰翻倒了,未免太可惜,少不得我這長者去提攜提攜。
他慢慢品着茶,等天色暗下來時,才站起身,扭頭跟渾家說:“夜飯莫等我,有人請我吃辣菜餅。”随後慢悠悠出去,帶好院門,走到對面,抓起門環叩響。
過了一陣子,門才開了,阿翠有些詫異:“胡老伯?”
“閨女,我有些要緊話跟你說。”
“啥話?”
“你和那小衙吏商議的那樁買賣。站着不好說,咱們得進去慢慢講。”
阿翠先一驚,慌了半晌,才小聲說:“老伯請進。”
胡老鸮笑着走了進去:“院子裏仍不方便,咱們到裏屋去說吧。”說着便徑直走向院子一側的書房,進了門左右瞅了瞅,又笑問,“小衙吏那晚就睡在這裏?你沒讓他去你卧房?”
“胡伯伯莫要亂說,他腿扭了,走不得,我才讓他借宿的。你若說事便說事,莫閑叨噪。”阿翠走進屋中,朝着門坐到桌邊。
“不說笑了,我們爺女兩個就說正事——”胡老鸮坐到了她的對面,“這宅院,憑你們兩個嫩娃兒、四隻小嫩手,決計扛不動。我是來幫扶你們,這事我來謀劃,我去尋人,得了手,我也不多要。除去各處打點人情錢,剩餘的,你們兩個一半,我一半,大家喜喜樂樂、平平安安把這大果子分了。”
阿翠猛地笑起來:“胡老伯牙都沒剩幾顆,這麽大果子吞下去一半,不怕把老喉嚨硌破了?”
“呵呵,不怕不怕。我這幾顆老牙還堅牢得很,便是銀果子也能咬出個坑來——”他瞅着阿翠笑得妩妩媚媚,不由得動起興來,“你莫看我老了,不但上頭堅牢,下頭也仍是個雄武将軍。那小衙吏乳牙都沒脫盡,哪裏靠得住?聽他那聲氣,也不願沾這事。不若索性丢開他,咱們爺女兩個做成這事,有錢同使,有床同暖……”
他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,忙閉住口,才回頭,腦頂便挨了重重一擊,旋即仰倒在地。見一個身影立在面前,手裏握着根石杵,三十左右,頭發卻有些花白,是那個裱畫匠!他忙開口要嚷,那石杵又重重砸落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