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2章 畫稿

第242章 畫稿

神遊局内,意在子先。

——《棋經》

艮嶽離張用家隻有四五裏地,在家中擡頭南望,便能遙見青郁山影。

他們由安遠門進了内城,再向西一拐,便到了艮嶽東南角門。一帶琉璃瓦朱紅宮牆,一座朱漆門樓。守門衛卒出來,見是程門闆,便放了他們進去。

張用走進去一瞧,兩邊沿牆種了一帶高柳綠槐,中間一條青磚直道,通向一大塊空闊場地。場地北面縱橫布列幾十座門庭獨院,由于不見人影,看過去極荒寂。程門闆帶他穿過空場,來到正中間那座庭院,半扇門開着,還未走近,裏頭響起狗吠之聲。

張用當先走了進去,裏頭是一個四方清淨庭院,正面一間廳堂,兩邊是回廊廂房。皆漆了丹粉刷,素白明紅,十分鮮明。台階兩側各擺了三盆西府海棠,花雖已謝了,枝葉卻正鮮茂。

狗吠聲仍未停止,是從後院傳出,那裏随即響起一個人的尖聲呵斥:“喪狗,莫亂嚷!”接着一陣腳步聲,一個人從前廳側門走了出來,頭戴黑冠,身穿紫錦衫,身形瘦高,面皮白潤,雖已中年,卻無一根髭須。張用一眼瞧見,頓時笑起來,此人正是四年前尋他去應艮嶽木器官差的殿頭官,名叫劉鶴。

“張用,你來這裏做什麽?你的瘋症好了?”劉鶴也一驚。

“多謝劉殿頭記挂,我這病陰天犯,晴天好,今天正好是晴天。這裏死的那幾位營造師是我朋友,我來拜祭拜祭。”

“這裏豈是你随意出入的?”劉鶴轉頭望向程門闆,“你是左軍巡使新差來查案的那個姓程的?張用是你帶來的?皇家地界豈容爾等如此輕亵?”

程門闆忙拱手拜揖:“請恕卑職擅作主張。隻因張作頭與那幾位營造師相熟,且又智識超群,因而卑職請他來相助。”

劉鶴來回瞅了兩眼,語氣稍緩了些:“今天已是第五天。那三軸畫稿若再尋不見,我吃罪,你們也休想避過。”

“是。卑職一定盡力。”

張用插嘴問道:“這後頭的狗一直養在這裏?”

“那幾人搬進來第二天,我便讓人牽了來看這院子。樓癡李度已經不見,再不能有閃失。誰知不但閃了失,連命都閃走了。”

“哈哈!若是爲防裏頭的人逃走,養幾天,狗便和他們相熟了;若是爲了防外賊,這狗那晚偏生又沒叫?”

“對啊,若是那晚有外賊,這喪狗該叫才對!走!去問問那幾個蠢頭!”劉鶴立即轉身向後院走去。

張用幾人一起跟着穿過側門,來到後面,一座小小後院,三面粉白矮牆,各開了一個月洞門,裏頭各有一座小院。左手邊靠牆角還有一扇小門。一隻健壯黃狗拴在院邊一棵柳樹下,見到他們狂撲猛吠起來。劉鶴又尖聲罵了一句,快步走進中間那個月洞門,一個佩刀衛卒守在那院裏。劉鶴吩咐開門,那衛卒忙取鑰匙将側邊一間房門的門鎖打開。劉鶴喚了聲:“都出來!”裏頭慌忙走出六個人來,兩個黑絹吏服門值,一高一矮。四個绯絹戎服衛卒,神色都極委頓。

“你們四個那天晚上守角門,聽到這喪狗叫了沒有?”

“沒有。”其中一個衛卒忙說,“這狗才來頭幾天還不時叫喚,後來熟了,這宿院又沒有外人出入,便極少叫了。出事那晚也沒聽到它叫。”

“先前,它叫喚了——”另一個衛卒小心插言,“那天傍晚,我們放那個裱畫匠進來後,我聽着狗叫喚了一陣子。裱畫匠走後,那一整晚便再沒聽見了。”

張用在一旁問:“這狗常日間都拴着?”

“是。”高壯門值忙答道。

“那天清早是誰先進來的?”

“是小人。那天清早該小人來替崔秀的班。小人到這裏時,院門從裏頭闩着,敲了半晌,又大聲喚崔秀,裏頭始終沒人應,隻有這狗在叫。小人便有些疑心,忙去前頭角門那裏喚了兩個衛卒來。我們又捶了半天門,仍沒人應,那兩個衛卒才用刀撬開門闩。小人進來後,先聞見一股酒氣,而後小人忙跑進門邊宿房去看崔秀,卻見崔秀躺在地上,嘴歪咧着,鼻孔出血,嘴角挂滿穢物,人已經死了。我們三個忙去看其他人,滿院的人竟全都死了。”

“你聞見的那酒氣是從崔秀房中傳出來的?”

“嗯……不是,似乎是從前廳那裏傳來的。”

“那幾個營造師常日都在前廳吃飯?”

“不是。他們都在各自房裏吃,每天都是蔡嫂分别端進三個小院裏,從沒有誰在前廳吃飯。”

“那天前廳桌上沒有酒菜?”

“沒有,跟常日一樣,幹幹淨淨的。”

“你再仔細想想,那酒氣是從哪裏傳來的?”

“嗯……容小人想想……看到崔秀死了,小人和那兩個衛卒忙去後邊院子查看,臨上前廳台階時酒氣似乎最濃……對,似乎是從台階左邊那幾盆花樹那裏傳來。”

“好!”張用笑着低頭略想了想,又問,“中間這院子是白崗住嗎?”

“是。”

“簿錄上說,他的屍首是在井裏被發覺的,井在哪裏?”

“請随小人來。”

那門值引着衆人出了月洞門,走進左側牆角那扇小門,裏頭是一個小側院,并排三間房舍,院子左邊有一口青磚砌的圓井。張用過去趴到井邊,朝裏探頭望去,井不算深,井底清幽水面上斜浮着一隻水桶,提柄上隐約可見拴着井繩。

他扭頭問:“發現屍首時,桶也落在裏頭?”

“嗯。當時其他人的屍首都尋見了,唯獨不見白作頭。後來小人發覺水桶不在井邊,便朝井裏望了望,見井底除了水桶,似乎另有樣東西。那兩個衛卒忙去柴炭房裏尋了條繩子,拴在小人腰上,把小人墜下去,小人到了井底一摸才知道是具屍首,拽上去後才看清是白作頭……”

“白崗的屍首現在哪裏?”

“外頭怕太陽曬,屍首存不住,便搬到廚房旁邊這間柴炭房裏了。”

張用走過去一把推開門,一股屍臭味撲鼻而至,柴炭旁邊空上用蘆席蓋着一具屍首。他俯身掀開蘆席,第一眼險些沒認出是白崗。白崗原本身材幹瘦,此時屍身卻灰白腫脹,身邊地上流了許多烏臭屍水,眼睛突鼓,嘴巴大張,露出發黃牙齒,齒龈也已經灰紫。

張用仔細看過後,蓋上了蘆席,轉身問:“廚師龐七、廚婦蔡氏的屍首在隔壁?”

“是。”

張用随即出去,拐進旁邊廚房。裏頭十分淩亂,門邊一隻小凳前一堆蔥頭菜葉蒜皮雞毛,被踩得污爛四散。竈台上遍是油污,擺滿鍋鏟、油瓶、鹽缽、醬碗……牆邊一張小矮方桌上擺着碗筷酒盞酒壺,兩碗吃剩的菜,已經黴臭。桌兩側各一隻凳子,凳子邊各躺着一具屍首,一男一女。兩具屍首也都已發烏發臭,嘴都微微龇開,嘴角殘留有口沫污迹。

那個門值看着地下髒污,低聲感歎:“蔡嫂原本極愛幹淨,見不得一點髒,每回她丈夫龐七整辦完飯菜,她都要将廚房立即清掃幹淨,一刻都不願拖。”

旁邊那個矮門值忙也點了點頭,應和了一聲。

“哦?”張用望着地下屍首,又略想了想,而後回頭問劉鶴,“劉殿頭,我瞧這驗屍簿錄上說,菜裏沒有毒,毒是下在酒裏?”

“嗯,我一共叫人搬了十壇子碧香禦酒來,原本是犒勞那幾個營造匠。這對饞痨夫妻和三個賊門子也趁機夥在一處偷嘴,清明前一天我來看,還有兩壇子,如今隻剩牆邊那小半壇子。仵作查過了,毒就是下在那酒壇子裏。這對夫妻若不偷嘴,也不會這般短命。”

兩個門值聽了,一起忙惶愧垂頭。

張用笑起來:“未必。”

“未必什麽?”

“眼下還說不得,咱們去瞧其他屍首。”

那三個宿院格局相同,都是一帶三間房,青瓦粉壁,黑漆門窗楹柱。正中一間大堂屋,左右兩間小卧房。張用先走進左邊小院,推開了堂屋門。

屋中十分寬闊,左邊橫擺一張長案,上頭擺着筆墨顔料、一疊長幅畫紙。右邊一張黑漆八仙桌,上頭擺着一套紅瓷茶壺茶盅、一隻白瓷酒壺、兩副碗盞匙箸。三盤吃剩的菜,一尾殘魚、半碟臘肉、一缽糟黃芽。

兩側椅腳邊躺着兩具屍首,張用過去一瞧,是黃富貴和弟子陳寬,死狀和廚師夫婦相似,屍首也已經有些烏臭。張用想起清明中午在虹橋那裏,自己還逗耍過這師徒兩個,黃富貴當時那般疾言厲色,凜然難犯,這時卻仰着下巴,龇着嘴,神色凝住幾分寒碜悲怯,竟有些似凍僵的乞丐。而他的徒弟陳寬,則眉頭緊擰,嘴角歪咧,如同籠裏困獸憤然撞死于鐵欄邊。張用瞧着,心頭不禁升起一陣詭谑荒寒之感。人縱有千種執拗、萬般狂志,于生死之際,都隻如一點雨水落于無邊沙漠,哪裏有絲毫可憑可恃?

他不願多想,轉身走到那張長案前,翻了翻那疊長卷稿紙。厚厚一沓,約有百餘張,每頁都已畫滿,皆是不斷調改的艮嶽樓館殿閣草圖。面上那張畫得最工整精細,應該是成稿前最後一幅。雖未設色,純以墨線勾描,卻已滿紙富麗雍雅。細看那些樓殿館閣,無不精雕細構、極盡華奢,果然不負“富貴”二字。

不過,張用旋即覺到,這些樓殿都過精過奢,即便置于皇城寶殿之中,恐怕都有些爍眼,放到這山水之間,更如綠樹鑲金、野草嵌銀一般,物景兩隔,素絢難諧。張用不由得笑起來,黃富貴終究是窮寒出身,隻知堆富營貴,始終未能領會“麗質天生”四字。當今官家雖愛奢,卻絕非蠢俗之人,尤精于藝文,其書其畫,華而不失清,貴而能兼逸。黃富貴的畫稿即便未丢,也難合官家旨趣。

他正要轉身,殿頭官劉鶴在旁邊問道:“若那成稿尋不回來,我拿這畫稿去裝裱裝裱,不知能否應付得過?”

“否。”張用搖頭一笑,随即大步向外,走進對面雲戴師徒的宿院。

屋内布置和黃岐那邊完全相同,隻是八仙桌上擺的剩菜不同,半碗肚羹、幾截灌腸、半碟莴苣筍。雲戴師徒兩個屍首也躺倒在八仙桌下、座椅旁邊,屍狀也大緻相似,隻是面目表情略有差異。雲戴眉頭上蹙,既像忍痛一掙,又像是即将飛升。他的徒弟周耐,則五官撮擠到一處,似在拼命攥力,即将爆開。張用瞧着,笑了一下,這師徒二人,師傅一生散淡,臨死如同蟬蛻。徒弟常年硬挨,死得像個炮仗。

張用細瞧一陣,看不出有何特異,便走到畫案邊。案上也是厚厚一摞畫稿。最上面一張,一眼望過去便和黃富貴的迥然不同。高樓大殿隻有兩座,且構造雄渾,樣貌古樸,其他則皆是高亭遠榭、低館小軒,滿圖蕭樸淡遠,似有山野清風拂面來。雲戴半生野逸,卻始終隻能在園林一隅略抒襟懷,此次得逢高山闊水,總算是蕩開神思,意接天地,将平生志趣盡興暢寫了一回。

這畫境倒是頗合張用脾胃,不過他立即想到,雲戴這畫稿去盡奢麗,務求樸淡,簡直如同一篇無字勸谏文,恐怕更加難入官家之眼。

張用輕歎一聲,見其他人跟在身後,都茫然望着他,如同一群待哺呆犬一般,不由得哈哈笑起來:“孩兒們,巡遊第三院去也!”說着仰頭大步走了出去,全不管劉鶴面色頓時一變,程門闆臉上也顯出尴尬之色。

張用笑着走進中間那座宿院,一把推開堂屋門,裏面飄出些穢臭之氣。房中布局仍一樣,隻是沒有屍體。八仙桌上,酒壺、酒盅、碗箸之外,擺着兩樣剩菜,半缽蹄子燴、一碟脂麻辣菜,還有兩塊焦蒸餅。一隻白瓷茶壺摔碎在桌邊地上,旁邊還有一攤嘔吐穢物,已經幹凝。

張用回頭問那個高壯門值:“你們進來時,這茶壺已摔碎在地下?”

“嗯。”那門值忙點點頭。

張用點點頭,略一沉思,随即笑着走到畫案邊。來的路上,程門闆已告訴他,上個月李度忽然失蹤,艮嶽畫稿隻完成一半不到,殿頭官便命令李度的徒弟白崗續完師作。張用低頭望向最上面那幅畫稿,第一眼便覺舒服。再細細看去,不由得贊歎起來,果然還是樓癡子李度高明。

那畫稿繪得極精細,并且上了些淡色,一派青峰碧水,幾十處樓台錯落。畫中央,一座巍峨大殿,背倚山勢,高闊正得其宜,不但沒有與山彼此壓搶,反倒互增了宏壯。樓形構造既不過于繁細,又不失于粗簡,度取其中,因而顯得雍雅堂正,正是皇家當有之氣度。至于其他館閣亭台,或正或崎、或顯或隐、或雄或秀、或拙或巧……極盡變化,又盡都依照山形水勢,或點題、或映襯、或呼應、或對峙,猶如右軍行書,韻出自然,逸态天成,又似東坡文章,能豪能媚,灑落不拘。

看到畫尾,白崗還在角上繪了三隻鶴,一隻昂首展翅,一隻垂首斂翼,另有一隻将飛未飛,筆法雖略有些拙硬,卻給這營造圖添了幾分山水畫的意趣。

“好!妙!絕!”張用不由得連連擊掌贊歎。

自漢武帝開鑿太液池,堆築蓬萊、方丈、瀛洲三山,創制了“一池三山”格局以來,曆代皇家園林沿襲不絕,直至艮嶽建成,才突破舊範,另創新格。二山相望、泉瀑彙湖,于平地之上造出八百畝山水奇景。若不論奢靡虐民,張用也不得不贊歎當今官家這一奇思巨構。他更沒料到,白崗這幅殿閣樓館畫稿,竟能與艮嶽勝景如此合襯。

那三幅成稿失竊,他原本毫不介意,反倒有些樂禍。這時卻極想瞧一瞧白崗那幅成稿。不過,他随即想到,白崗三十多歲才拜李度爲師,學藝尚不足十年,雖然他極勤力,卻非絕頂之才,以他的修爲,絕畫不出這幅營造稿,這構畫自然是來自李度。李度恐怕也不止留了一半畫稿,應該還口授了一部分給白崗,而且,即便是李度本人,也得傾盡平生才情,全然忘我,才能臻于此等自然無迹之境。

念及李度,他不由得又笑了起來,爲自己這個癡友得意,同時竟有些想李度了。不知道這癡子去了哪裏?

旁邊那幾人見他又贊又笑,全都茫然不解,一群呆鳥一般。他回頭一看,又哈哈笑了兩聲:“隻剩最後一處了,去瞧那守門的。”

他大步走出,穿過前廳,下台階時,猛然停住了腳。劉鶴等人緊緊跟在後頭,一串人險些撞成一堆。張用轉頭笑道:“哈哈,這是要貼燒餅嗎?”劉鶴聽了,頓時惱起來。張用不等他發作,偏過頭問後頭那個高壯門值:“你那天清早聞到酒氣,是這左邊?”

“是。”那人忙點頭。

張用走到台階左邊,廊沿下擺了三盆海棠花樹,花早已謝了,焦枯花瓣散落一地。他湊近那花盆,挨着嗅了嗅,過了五天,已嗅不出酒氣。不過,最裏頭一盆微多了些酸腐氣。他仔細瞧了瞧,那花盆中落的枯瓣上略有些淺白污痕,還有幾點灰白顆粒,似是酒中糟米殘渣。他笑着點了點頭,直起身便往大門處走去。那些人越發納悶,一群呆鵝一般跟了上來。

張用推門走進大門左側的宿房,裏頭有些窄,隻有一張床,靠裏一張方桌。門值崔秀的屍首躺在方桌下,也是龇着牙,微咧着嘴。房間小,屍臭氣比其他幾處濃重一些。桌上一盞油燈、一碟吃剩的七寶脍、一副碗筷、一隻大酒盅。

張用看了,笑着微點點頭:“我知道那三軸畫稿去了哪裏。”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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