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寄妙理于豪放之外。
——蘇轼
于仙笛先去了絨線鋪子。
燕燕說那天清早,她讓丈夫幫她買些綠絲線,典如琢晚上回來将線團丢給她,便進了畫室。由于當時怄氣,燕燕回到卧房,随手将那團線丢到了針線簍子裏。說起這件事,她才過去将針線簍子拿了過來,從裏頭找出那團綠絲線。可拿在手裏一瞧,她頓時呆在那裏,眼裏滾下淚來。于仙笛忙看那線團,那并非一整團線,而是幾束用一根白繩紮在一起,有鮮綠、翠綠、草綠、青綠。
燕燕抹着眼淚說:“他問我要幾分綠,說彩畫裏頭綠由深到淺分大綠、二綠、三綠和綠華四品。我說不清,隻說二綠和三綠中間的綠,他忙着出去,我以爲他心裏不耐煩,誰知他竟記着……”
于仙笛聽了,心裏也一陣傷歎,忙問燕燕常日在哪家買絲線,燕燕說自己從沒去買過,都是大嫂的使女阿青去買,大嫂隻讓她去西水門内便橋邊的何家絨線鋪。她不知道典如琢是在哪家買的。于仙笛跟燕燕讨了那團線,決意先去絲線鋪打問打問。
典如琢的徒弟施慶說,他們那天做活兒的宅院在西城萬勝門外,典家又在金梁橋,萬勝門和金梁橋正好是一個矩形對角。典如琢回家,進萬勝門後,既可以沿大街直行,再往南拐到金梁橋;也可先往南到便橋,再沿汴河向東到金梁橋。
于仙笛便騎着驢子先到了便橋,橋南邊沿街都是絲線布帛鋪子,他挨着尋過去,果然瞧見一家門前立的木牌子上寫着“何家絨線錦帛”,便拴了驢子走了進去。店裏隻有個中年婦人。
于仙笛取出那團絲線:“這位大嫂,請問這絲線可是在你這裏買的?”
那婦人接過線團瞧了瞧:“是。這絲線倒是各家都有,不過這白繩是我紮的,應該不差。這位相公問這個做什麽?”
“我是來問個人,上個月初八那天,是否是一個年輕男子來買的?”
“上個月?我這裏每天主顧進進出出的,哪裏記得住上個月的事?”
“勞煩您再細想想,那人二十三歲,生得清瘦文氣,穿了件舊青綢袍子。”
“記不得。”
“那大嫂記不記得一個叫阿青的女孩兒,常來您這裏買絲線?”
“在彩畫典家做使女的阿青?她我怎麽不記得?爽爽利利一個女孩兒——哦!我記起來了,上個月月頭上,是有個年輕相公來買綠絲線,都快傍晚了,他進來先問阿青是不是常在我這裏買絲線。我說是,他才說要買綠絲線。我取出線樣兒讓他選,他比照了半天,才選了這四樣綠。我當時還暗暗想,一個男人家還這般細細瑣瑣的。”
“他當時神色瞧着如何?”
“冷淡淡、拘謹謹的。”
“他可吃醉了酒?”
“沒,好端端的。他買了線出去時,見那把掃帚倒在門檻邊,還幫我撿起來靠好了。”
于仙笛一聽,忙望向門邊,那裏果然斜靠着一把竹掃帚。他心裏暗想,至少買這絲線時,典如琢既沒有吃醉,也尚無輕生之念,否則便不會如此細心挑選絲色,更不會去扶起這掃帚。
程門闆騎着驢子回到家裏,累得腰腿麻木,臉更沉得生鐵一般。
才走到街口,便一眼瞧見妻子于氏立在店門首燈籠下,清清瘦瘦,一枝秋風孤菊一般,正朝這邊望,自然是在候他。他這時最受不得妻子關切多語,好在于氏遠遠一望見他,略一怔,随即便轉身進去了。雖然隔得遠,卻仍能覺到那目光似乎有些怨。自然是清早冷淡了她,仍在計較。他想,也好,自己正一個字都不願多說。
他先去對面車馬鋪将驢子還了,而後拖着疲軀走進了自家店裏,九歲的女兒牽着三歲的弟弟站在後門邊,一見他,女兒怯怯喚了聲爹,便轉身跑進後院去了,兒子則笑着朝他颠颠奔過來。他除了闆起臉立威嚴,至今不知該如何做個父親。女兒自小就有些怕他,從不敢湊到身邊。兒子卻毫無知識,歡叫着爹,撲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腿,他隻得伸手摸了摸兒子頭頂。兒子卻拽住他的衣襟,猴兒一般要往他身上爬。他有些不耐煩,但一眼瞧見兒子那憨嫩小臉,心忽然一軟,俯身抱起了兒子,心裏卻有些抵拒。心一軟,人便會軟,費力樹起的威嚴也會軟塌。若沒了威嚴,他不知自己該如何存身立世。
兒子不住摸弄着他的耳朵、髭須,他盡力避着,走進後院,見小堂屋點着油燈,女兒端着一盆水顫顫漾漾擱到了盆架上,扭頭怯怯說:“爹,洗臉。”他看到女兒那怯生生模樣,心又一軟,微點了下頭,放下了兒子。女兒忙過來牽住弟弟,小聲讓他莫要再鬧。
程門闆洗過臉,回頭一瞧,妻子端着飯菜從廚房裏走了出來,經過時并不瞧他,輕步走進堂屋,将飯菜輕輕擺到桌上,而後背轉身喚了兒女,一起進廚房去了。程門闆站在廊下看着,略有些發愕,妻子從沒這樣過。不過他不願多想,進屋走到桌邊坐下,一瞧,一碗燒肉、一碟拌生菜、一碗肚羹、三張韭餅,另有一大盅酒。葷素勻當,肥鮮相宜。妻子總是這般,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胃口。他呷了一口酒,抓起箸兒大口吃嚼起來,像是要将瑣碎家事全都吞下,好騰空了心,盡快理出個頭緒,想明白那樁焦船縱火殺人案。
可是今天不像往常,心思始終凝不到一處,不時要擡頭朝廚房那邊望一眼,耳朵也盡力聽着廚房裏母子三人壓低的說笑聲。他覺着這一向,自己似乎越來越不像自己,他不喜這般。
他一口将那盞酒全都喝盡,望着空酒杯,盡力凝神尋思案子:那焦船縱火兇手并非外來之人。那人當時一定就在那船上,而且和那一家人相熟,否則他如何在茶湯裏下藥,又如何能确保那老小五口人都喝下去?隻要有一個人沒有喝那茶湯,便會尖叫呼救,甚而逃生。看來,兇手應該是那沒被燒的壯年男子。他去租船時,說自己會撐船。船自然是他劃到那個僻靜處,而後熬好茶湯,下了藥,哄騙那五口人全都喝下,等他們昏倒,澆油燒了船。隻是,他爲何要殺那五口人?難道有什麽深仇大恨,又爲何會自殺?真是由于畏罪?
想到自殺和那隻壞死眼珠,程門闆心裏一動,猛然想到蘿蔔案裏那個獨眼田牛。那兇手會不會是獨眼田牛?但随即,他苦嘲了一聲,哪裏會這麽巧?這汴京城眇了一隻眼的恐怕有幾十上百人。那蘿蔔案尚未結清,這焦船案又毫無頭緒,自己這是頭癢亂抓須。
他心裏煩悶,想再吃一杯酒,想到酒在廚房裏,隻得作罷,抓起一張韭餅悶嚼起來。
陌生中年男子邀牛慕進了附近一間小酒肆。
兩人在角落一張桌邊對坐下來,那男子喚來酒保,要了一大碗蹄子脍、一盤肝腰什件兒,又叫配兩碟辣瓜、醋姜,篩一角酒。等上菜時,男子龇着那對大闆牙問:“你一定奇怪我爲何知道你在尋人。”
牛慕蒙然點點頭。這些年,他除了幾個同樣落榜的書生朋友,難得與人結交。
“你在尋你姐妹?”
“我娘子的姐姐。”
“我在尋我女兒,也被那夥人劫走了,唉……”
“你知道那夥人?”
“嗯,那是一夥拐子,專在汴河邊瞅單身女子,裝作相熟,将她們騙進轎子,而後拐去其他地方。我姓範,是個販運銅鏡的行商,和京中一戶人家議了親事,攜女兒來汴京成婚。途中女兒受了風寒,着了病。我便在應天府下了船,去了一位朋友家中,給女兒治病。我在京中另有一筆買賣,已和人約好,耽擱不得。我悔不該爲了貪利,便留女兒在朋友家中,托他夫婦照料,自己先來了汴京。
“寒食前,那朋友從應天府捎信給我,說女兒已經痊愈,他尋了隻相熟穩靠的客船,送女兒來京城。讓我初八上午到虹橋接女兒。到了那天,我緊忙出城,趕到虹橋,卻一直等不到女兒搭的那隻客船。一打問,才知道那船早已到了,我尋見了那船主,那船主說我女兒上了岸後,有個年輕男子來接她,說是我派去的。女兒便上了那人的轎子,被擡走了。”
“你找見那夥人沒有?”牛慕大驚。
“嗯。我尋了幾天,都沒找見女兒下落。清明那天,我又到虹橋邊,正巧瞅見一個年輕婦人下船,還帶着一具棺木……”
“那正是我姨姐!”
“嗯。令姨姐站在岸上,左右張望着,似乎在等人。這時一夥人朝她走了去,其中領頭的是個年輕男子,他口裏喚着姐姐,可令姨姐似乎不認得他。那年輕男子說是令姨姐家人雇了他們來接她,令姨姐便跟着他們走了。我起了疑心,偷偷跟了過去,見令姨姐上了他們的轎子,那具棺木也被擡上一輛太平車,罩了一張黑油布。而後一行人便沿着汴河一路往北去了。我一路跟着,一直跟進新宋門。
“那夥人在一間棺材鋪前停了下來,那領頭的年輕男子跟那店主說了一陣話,那店主到太平車前,揭開罩布,仔細看視了一番那具棺木,進去取了塊銀子給了那年輕男子。兩個幫手将那棺木擡下了車,搬到鋪子裏。而後一夥人擡着那頂轎子、推着空太平車,繼續往前,行了一段路程,又停在一間車馬租賃鋪前。
“那年輕男子進去喚出了店主,店主出來看視了一番轎子和車子,又取了幾吊錢給了那年輕男子,年輕男子便帶着幫手一起走了,轎子和車子留在了那裏。我等他們走遠,忙趕過去掀開那轎簾,裏頭竟沒有人!”
“啊?”
“我親眼瞧着令姨姐上了那轎子,一路都盯着,不敢有絲毫閃失。不知那夥人用了什麽法術,令姨姐竟憑空不見了。”
“怎會如此?”牛慕瞪大了眼。
“我忙去問那車馬店店主,那店主說那夥人清早賃了他的車轎,來還他的。”
“那具棺木呢?”
“我趕回到那棺材店一問,棺材店店主說那年輕男子将那具棺木賣給了他。”
“裏頭的屍首呢?”
“那裏頭真有屍首?”
“嗯,是我姨姐夫。”
“我當時便有些疑心。在虹橋時,那具棺木瞧着很沉,四個幫手一起扛都有些吃力。可到了棺材鋪前時,兩個人便輕輕将那棺木從太平車上搬了下去。我特地問過那店主,那店主笑起來,說他隻做棺木生意,買屍首做什麽?我仔細盯看他那語笑神情,應該沒有說謊。這麽說來,即便之前裏頭有屍首,送到那裏時也已經空了。若不是親眼瞧見,我自己也決計不肯信。”
牛慕聽了,驚得說不出話。
于燕燕坐在窗邊燈前,埋着頭一直在繡那個畫筆匣的套子。
她想趕在丈夫出殡前繡好它,算是私心裏跟丈夫做一場送别。蘭花花莖快要繡到末端時,綠線卻用完了。丈夫那晚抛給她的那團綠絲線,又拿給了哥哥于仙笛去查證。她頓時有些空落,不知該如何是好,呆坐在那裏,耳聽着正屋那邊和尚們擊磬誦經敲木魚之聲,心裏一陣空茫,不由得想起丈夫。
這時念及“丈夫”這個詞,她忽而覺得極陌生。自己獨自一個人,進到一個陌生人家,跟一個陌生男子同住一屋、同寝一床。跟他每天說的話恐怕不到十句,八個月,總共不上三千句。三千句……想到這個數目,她不由得怔怔擡起頭,窗扇開了一半,月光極亮,滿院浸了涼水一般。她心裏默默自語,三千句,說起來也不少呢,一部《詩經》也不過三千來句吧。
七八歲時,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取自《詩經》,便要爹娘哥哥們教她讀《詩經》,可她家隻是世代樂器匠人,哪裏會讀那等古經?她卻是一旦生了念頭,便再壓不住,連飯都鬧得不肯吃了。還是三哥于仙笛,曾讀過幾年書,通些文字,見她這般想學,便去外頭求拜了一個儒士,教他讀《詩經》,學了回來再轉教她。第一首學的便是那首《燕燕》。她原以爲那首詩必定十分歡悅,誰知道竟那般傷懷:“燕燕于飛,差池其羽。之子于歸,遠送于野。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……”
三哥細細講給她聽,說這是一首送女遠嫁詩。她聽了,雖然并不真懂其中意味,卻也極傷心,大聲說:“這詩寫錯了!出嫁明明是離開家,爲何說歸?”三哥愣了半晌才慢慢說:“女孩兒遲早要嫁人,嫁了人才算真有了自己的家。”她大聲嚷:“我不要嫁,别人家不是我家,這裏才是我家!”
回想起兒時那句話,她心裏一酸,淚水又忍不住滾落。父母閑談時曾說,各人福分皆有限量,早用早盡,晚用晚享。自己生下來便受父母兄嫂寵愛,怕是早已用盡了福分,到這時,便注定要遭遇這孤凄。
哀涼之餘,她心裏又隐隐升起些不甘。當年三哥于仙笛教她另一首《頍弁》,裏頭一唱三歎:“茑與女蘿,施于松柏。未見君子,憂心奕奕;既見君子,庶幾說怿。”三哥說茑與女蘿都是藤蔓,要依附松柏才能生長。女兒家便是女蘿,遇見可信可敬之君子,一生得靠,因此心裏悅怿。她卻立即嚷起來:“自家立不住,靠别人才能生長,還不如不活呢。”三哥聽了,笑着贊道:“古人中也有像你這麽想的,因此把《詩經》的句子都改了,《古詩十九首》有一句‘與君爲新婚,菟絲附女蘿’,詩仙李白也有一句‘君爲女蘿草,妾作菟絲花’。菟絲也是藤蔓,和女蘿便沒有了高低強弱,兩個互幫互扶,同生共長。你心裏是不是更樂意這般呢?”她忙用力點頭:“本就該這麽樣嘛。”
她心裏默默對丈夫說:典如琢,你我既約爲婚姻,便該同心共老。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麽,你一句都不跟我說,便自作主張,撒手離開。“凄”是妻之淚,你心裏既從沒當我作你的妻,我又何必爲你哀凄?我是女蘿,你卻并非菟絲,更非松柏。
她望着手裏那幅繡作,心想,綠絲線用完了,花莖略短了些,就由它短吧,這不正是我這場姻緣?她從針線籮裏挑出一卷淺藍絲線,打算接着短莖開始繡花朵,這朵蘭花繡完,這場情分也便終了。可剛尋到線頭,拈起針要穿時,頭忽一暈,随即胸中一陣泛惡,猛地嘔了起來,連尋唾盒都來不及。半晌,她才喘過氣,卻猛然想起娘悄悄囑咐的話,不由得呆住,低頭望向小腹,心裏一涼:這個月的月信已遲了幾天,這一向身子也時時疲乏倦怠,莫非……
張用從黃土刷飾匠黃瓢子家出來,騎着驢又去尋另一個人。
這人是個賊,名字張用已經忘了,隻記得姓毛,便随口喚他“毛毬”。兩年前,犄角兒因父親患病,回家去照料。張用獨自在家,在院子裏亂瞅時,瞧見娘留下的那隻母雞在雞圈角落小窩棚裏孵卵,他忽然生出個念頭:母雞孵卵,瞧着并沒有其他特異,隻是用肚羽保暖。人若用小火慢焙,能不能孵出小雞來?
他不能有念頭,一旦生出,便得動手。他立即去廚房尋了一個扁腹小陶甕,裏頭鋪了一層軟絮。又想直接火烤怕會過熱,便搬來個大銅盆,舀了大半盆水在裏頭,架在泥爐上,将陶甕浸在水盆裏,這才燃起了炭火。這間隙,他去選了十幾個雞卵,小心排放到陶甕裏軟絮上,又用一塊軟布蓋在上頭。而後跑進雞圈,顧不得那隻母雞驚叫撲騰,抓起它,伸手試它腹溫。記在心裏後,又跑回爐邊,不住用手測水溫和絮溫,等絮溫和母雞腹部差不多時,将銅盆端下爐子,放到一邊,蓋上了籠蓋。爐子上另燒起一大壺水。
等水燒熱後,他又取來三根自制的細“渴烏”。東漢時,一個名叫畢岚的人曾創制一種汲水之法,将竹管去節相連,制成長彎管,用漆封膠,密不透氣。一端置于河水中,另一端越過河堤,置于田地中,在出口端燃燒幹草,待火滅竹冷,管内抽出氣,以氣引水,便可吸水而上,引入田中,取名叫“渴烏”。後世隔山取水便沿用此法,計時刻漏也用渴烏引水。張用參用這法子,用竹竿自制了許多大小渴烏,用來汲井水河水,甚而酒水。他家吃水從來不需挑水,隻用渴烏引水進水缸裏。
他那三根渴烏粗細相同,他用第一根将水缸裏的冷水引至爐上燒水壺裏,第二根從燒水壺接到孵卵銅水盆,第三根則将銅盆裏的水引回到水缸。如此,不須手動續水,缸裏涼水不斷注入燒水壺,熱水不斷引入孵卵銅盆,裏頭涼卻的水又不斷回流到水缸。隻要看住炭火,孵卵水溫便能大緻恒定。
他怕有疏漏,又跑進雞圈,趴在那小窩棚邊,隔着竹篾縫,探頭瞅那隻母雞。過了許久,那母雞出來急急啄了些食,飲了些水,屙了攤屎,又飛快回到窩棚裏,竟用爪子将那些雞卵一個個撥弄翻轉了一遍。張用大樂,原來雞卵要敞敞氣,還得不時翻轉。他忙跑回去,揭開籠蓋,将陶甕裏那些雞卵也一個個翻轉了一遍。添了些炭,又趴到雞圈裏看那母雞。
如此來來回回,竟一天一夜未睡。次日清早,雞圈裏公雞打鳴時,他才發覺天亮了,有些困乏,不由得打了個大哈欠。但他記得這雞卵大約得孵二十來天,那隻母雞這一整天将雞卵翻轉過四回,大約每三個時辰得翻一回。萬一自己睡過去,誤了更點,孵不出小雞,豈不惱人?
他忽而又冒出一個念頭:人若不睡覺,能忍幾天?
他決意趁孵這雞卵,立即驗一驗。白天還好過,能四處走動、擺弄擺弄其他物事、不時尋些吃食。到了晚間,四下裏安靜下來,即便站着,眼皮也越來越沉,頭也越來越昏,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地。他在屋裏不住走動,想起好友李度頭兩天曾說,前朝名臣沈括曾推演出一種算法,叫“隙積數”,将一堆酒壇一層層堆壘起來,求其體積。
而《九章算術》等曆代算學中隻有“刍童術”,刍童指草堆,草料爲刍,山無草木爲童。刍童術是求一個頂面小、底面大的四棱台體積。隙積和刍童相比,外形雖大體相似,每個酒壇間卻都有空隙,如何除去這些空隙,得出堆體準确體積?
張用這時正困,給爐子裏添了些炭,将那些雞卵翻轉一道後,便在地上畫出一個隙積圖樣,開始琢磨這個算法。人在困乏中,心思極難凝結。他盯着那圖,盡力讓思緒聚攏。漸漸地,心趣被一點點逗起,精神也随之煥醒,全然忘了困乏,一心沉入那難題之中,不住彈響舌頭,在屋裏轉來轉去。油燈燃盡,他都沒有發覺。
漆黑寂靜中,一陣金屬敲擊聲将他驚醒,是從父母卧房那邊傳來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