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世之所貴,必貴其難。
——蘇轼
程門闆一直等到傍晚,才見仵作急沖沖趕來。
那仵作還很年輕,名叫姚禾,今年才繼替了父職。正月間,程門闆有樁小案,便是姚禾去驗的屍。當時程門闆嫌他太年輕,及至勘驗起來,卻見他極勤謹,心思也細敏,很讓程門闆意外。
姚禾快步下岸,走到程門闆身邊,歉笑着拜問過後,立即放下背的箱子,走到那隻焦船邊細細查看起來,從船頭至船尾看過一遍後,他回頭說:“程介史,火勢瞧着前後均勻,沒有哪裏燒得格外重,倒是船艙中間似乎比四周略輕些。”
他回身打開木箱,取出一把匕首,俯身湊近船舷,用刀尖戳下去,撬開面上焦木,挖了約半寸多深,露出了底下原木。他又小心跨上船,避開那六具屍首,蹲在中間一處空闆,又用匕首去挖,約三四分處,底下原木便露了出來。姚禾又蹲到靠外的船舷處,繼續拿匕首去撬,隻一二分,原木便已露出。他前後望了望,慢慢說道:“這火應該不是從艙室裏燃起,而是從外向裏。而且,船頭船尾是一同燃起。船舷靠岸這一邊燒得深,朝裏那一邊最淺,應該是有人站在岸邊,朝船上澆油縱火。”
那個小厮和船主一直張着眼在旁邊瞧,聽到後,一起低聲驚呼。
程門闆則暗暗慚愧,自己隻能大緻推斷這船是有人縱火、通體燃起,卻沒找見這般确鑿證據。他盡力沉着聲說:“你再查查那些屍首。”
“這六具屍首可曾動過?”
“隻動過中間那具沒被燒的。”
姚禾跳下焦船,從木箱裏取出一根軟尺、一本驗屍簿錄、一支筆、一方石硯、一丸墨,拿硯台舀了些河水,飛快磨了些墨汁,而後将簿錄放到木箱上:“煩請程介史記錄。”
程門闆點了點頭,但看那木箱太矮,隻能蹲下去寫,身形難免蠢醜。他暗暗後悔該帶胡小喜或範大牙來,卻也隻能沉着臉蹲到了木箱邊,拿起筆,蘸飽了墨。
姚禾又跨上船去,俯下身一邊細查,一邊解說:“屍首六具,均倒于艙中。五具燒焦,一具完好。艙室縱長八尺,橫闊五尺。男屍一,屈膝側卧,年紀約五十許,頭向前梢,距艙門五寸。面向左,背距艙壁七寸……”
查錄完屍體位置布列後,姚禾又小心翻檢各屍體身上留存物件,一樣樣報給程門闆。年輕女子頭上銀簪一支、珠翠三朵、玉篦子一把,左中指銀戒指一枚、右中指青玉指環一枚,右腕纏絲銀镯子一個,這些飾物盡都熏黑。女子面朝壁闆側卧,腰下壓着一個荷包,隻被燒去一半。姚禾小心從她身下取出,藍綢上以綠線繡的竹紋,裏頭裝着兩小塊碎銀、兩顆橄榄。
姚禾一一報完,程門闆仔細記下,生怕誤漏了一個字。他最愛做的便是這事,每回即便不是他親自抄錄,也都在一旁緊盯。在他眼裏,這每個字仿佛都是一顆釘子,将物證牢牢釘在紙上。簿記做得謹細,交至推官那裏,審理起來才少疏漏。這些年,他正是憑這謹細,才得了官長信重,一步步穩穩升進。這個年輕仵作姚禾似乎也和他一般,心極細,手腳又輕穩,眼力更是比他敏銳。
記完後,程門闆撕了一張紙條,在上面寫下“五丈河焦船年輕女屍”幾字,頭上戳個小洞。打開姚禾的木箱,從裏頭取出一隻小布袋,袋口縫有紮口細繩。他走到船邊,将姚禾排放在艙闆上那些物件全都收進袋子裏。正要紮緊袋口,姚禾卻忽然說:“稍待,身子底下還有沒燒盡的衣料。”
姚禾輕輕扳動那具女屍,将她身子下面壓的衣料殘燼小心抽了出來,一片淺綠羅褙子殘片,四尺多長,底邊鑲着竹節紋青錦邊。另有一截粉綠絹衫子殘片、一截素白絹褲殘片和一截墨綠羅裙殘片。姚禾又輕輕擡起那女子的腳,底下也殘存了小片白绫襪和綠綢竹葉繡的鞋面。
程門闆見了,大感欣慰,至少知曉了女子衣着。從這女子飾物衣裙來看,應該是中等人戶。他忙從姚禾手中小心接過,一片片輕卷起來,放進布袋裏。用細繩穿上那張紙條,紮好袋口。而後又執筆蘸墨,在簿錄上仔細記了下來。
姚禾繼續去查看其他幾具屍首,那四人身上物件要少得多,不過身子底下都殘留了衣料。那個老婦穿的是褐绫襦衫、深青羅裙、白絹褲、褐綢鞋;小童是藍羅衫、綠絹褲、青綢鞋子;年輕男子黃綢褙子、白絹衫、白絹褲、青綢鞋;老年男子藍绫褙子、白羅衫、白羅褲、黑綢鞋。
程門闆一一記下,又将這些物證分别裝好。姚禾最後才去查看那具沒被燒的壯年男子屍首。那人布衣布褲,腰間拴了個舊布袋,裏頭隻有幾十文銅錢,此外并無他物,全然無從查知這人身份。程門闆執筆記完,心裏有些惱悶,扭頭見姚禾抓起屍首的右手查驗起來。
“程介史,這人是自殺。”
“哦?”
“他右掌下側和小指底邊沾了些血迹。”
程門闆忙起身,不想腿已蹲麻,幾乎跌倒,他硬掙着走到船邊。姚禾抓着那屍首右掌伸給他看,手掌底邊、小指根附近果然有些發烏血迹。
“若是他殺,死者用手去捂傷口,該是手指和掌心沾到血迹。而此人血迹卻在手掌底側,隻有自殺才會如此——”姚禾放下那隻手,抓起身邊的匕首握在手裏,比畫給他看,“右手握刀刺向自己左胸口,手掌底側才會貼近傷口、沾到血迹……”
程門闆看着姚禾手勢,又望了望那具屍首,心裏一陣發蒙。多年來,最令他沮喪的便是這一件,每遇到難題,他心頭總會浮起一團霧,将心蒙住,讓他很難尋出個主意來。
他正在驚怔,姚禾又說道:“至于其他五具屍首,都躺得安安穩穩,瞧不出掙紮迹象。乍看像是熟睡中被燒死,但夜間天涼,這艙闆上卻沒有鋪蓋被褥。而且,睡得再沉,火燒起來,應該也會被煙嗆醒,五個人盡都睡死未醒,有些不合情理。另外,艙室中間還有這幾根燒殘的木條、一隻陶燈盞和五隻小碗。應該是擺了一張桌子,老小五人分别坐在兩邊。沒有碟子和箸兒,碗裏應該不是飯,而是茶或湯。小人估計,那茶湯被人下了藥,這五人在火起之前便已昏倒……”
胡小喜被自己的念頭吓到了。
他站在銀器章家院門口,向那個使女阿翠問完話,原本要轉身離開,但一眼瞧見阿翠眼中有些發怯,自然是不敢一個人待在這座大空宅裏,甚而有些不願他離開的意思。瞧着那雙水閃閃的大眼睛,他心頭一顫。這等心思自知事以後,也曾動過許多回,卻從來隻敢偷偷流涎、白白饞羨。而這時,他和阿翠相隔隻有一尺多,阿翠身上的脂粉香氣如同輕聲細語,在向他低約淺喚一般,讓他甚而生出一絲邪念。這邪念之前也曾有過,但都被他随即摁滅。此刻,天已昏暗,街巷無人,大宅空寂,他的膽子大了許多,何況自己是官府公人,阿翠是嫌犯幹連人,更讓他有了底氣。
于是,他清了清嗓,拿出公幹腔調:“我得進去查一查。”
阿翠聽了,頓時有些慌怯,拿大眼睛瞅着他。他強作嚴厲,盯了回去。阿翠忙低下眼,怯怯拉開了門扇。他左右一掃,巷子裏仍沒有人,便擡腿跨進門檻。但畢竟心虛,那門檻又高,左腿剛伸進去,不知怎麽忽然抽起筋來,腿一抽、腳一滑,頓時跨坐到門檻上,裆部猛然一墩,疼得他幾乎閉過氣,急切間又站不起來。正在痛不欲生,一隻手忽然攙住他的胳膊,是阿翠。
阿翠用力拽住他,他也忙伸手撐着門框,兩下使力,才算站了起來,将右腿也擡進了門檻。但這一摔,扭到了筋,半步都走不得。他半彎着腰,兩手撐着腿,疼得不住呻喚。阿翠忙跑去前廳,飛快搬了把方凳出來,放到他身後,扶着他坐下。坐了半晌,他才勉強緩過氣來,見阿翠守在身邊,大眼睛裏滿是關切,他又羞愧又感激,忙憋口氣說了聲:“多謝。”
“謝啥呀,人都說這門檻有些邪氣,害過好幾個人閃了腿呢。”
阿翠眼裏閃着亮,面龐淨白,春月一般,将胡小喜心底那點邪念頓時照得無影無蹤。他反倒犯起難來,這腿扭了,走不成,驢子也騎不得了,可如何是好?
阿翠卻又繼續道:“公差哥哥,你的腿閃得這樣,怕是動不得了,這凳子坐着不安适,我扶你去主人書房,那裏有張竹榻,你躺靠着要穩便些。”
胡小喜未及答言,阿翠已經伸手扶住他的臂膀,慢慢攙着他起來,一步一步輕挪,穿過庭院,走到廳堂旁邊一間側室裏,那房中有些昏暗,隐約可見中間擺着一副桌椅,正牆立着博古架,上頭擺列着些銅鼎、銅爵、盆景。側牆一架大書櫃,擺滿書冊,木格邊沿鑲着纏枝銅紋。靠窗果然有一張竹榻,上頭鋪着綠緞面薄褥子。阿翠将他扶到竹榻邊,小心扶他躺下,又取過一隻包了綠緞面的竹枕,擱到他頭下。
除了生病有娘照料外,胡小喜哪裏被人這樣近身服侍過?何況阿翠手臂這般軟嫩輕柔,那身上香氣更是早已将他熏醉。他微閉起眼,都不敢直視阿翠。阿翠輕聲說了句“公差哥哥,你就好生躺躺”,随後便輕步走了出去。
胡小喜忙側耳細聽,阿翠沙沙腳步聲行至院門,走了出去,片刻後,響起驢鈴聲、驢蹄聲,阿翠将他的驢子牽了進來,牽到院子左邊角上。他的心裏一陣甜喜,驢子牽了進來,阿翠自然是要留他在這裏過夜。想到此,他的心咚咚劇跳起來。阿翠的腳步聲又輕快地轉往院子右邊,之後便聽不見了。
這時,屋中越發昏黑。胡小喜躺在那裏,心裏不住歪想出種種香情豔景,頭腦一陣陣暈脹。過了許久,阿翠腳步聲又響了起來,他頓時大大咽了口唾沫,身子也随之一僵,屏息靜候。
窗外映閃過一團燈光。阿翠端着個托盤走了進來,托盤裏點了盞白瓷高頸油燈,旁邊是一隻青瓷大碗,兩隻青瓷小碟。她将托盤擱到一隻烏漆木凳上,搬到竹榻邊,随後扶起了胡小喜,将一對烏木鑲銀絲的箸兒遞到他手裏,笑着說:“廚房裏那些菜蔬不是蔫就是爛,都不中吃了,我隻尋了些粳米、臘肉,煮了碗臘肉飯,配了些姜豉和芥辣瓜兒,公差哥哥将就填填肚子。”
胡小喜瞧着她笑眼流波,越發失了張緻,隻會滿嘴說着謝。阿翠卻笑着催他:“這時辰了,公差哥哥也該餓了,快些吃吧。”
“你不吃?”
“我來時買了幾塊花糕,已經吃過了。公差哥哥你慢慢吃,吃完了就擱在托盤裏,我明早來收拾。你今天怕是走不得了,就在這裏歇息。”她一邊說,一邊走到旁邊櫃子,從裏頭抱出一條繡花綠綢薄被,放到竹榻一頭。又從牆角取過一隻凫狀銅夜壺,擱到竹榻腳上。胡小喜看到那夜壺,頓時有些發臊,又有些心跳。阿翠卻若無其事,笑着說:“吃過後,公差哥哥就早些安歇。你若要查這宅院,明早腿好了再查。還真得多謝你呢,若沒有你,我就得一個人守着這大宅院。若你的腿沒崴到,我又不敢留你在這裏過夜。說起來,該謝那門檻,呵呵。公差哥哥快些吃吧,臘肉飯涼了膩口。我就在後院睡,公差哥哥若有事,就大聲喚我。”
阿翠抿嘴一笑,随即轉身出去了,腳步沙沙繞過前廳,再聽不見了。胡小喜則愣在那裏,心裏大感失望。
新曹門内,靴筒巷裏,黃瓢子和妻兒四口人圍坐桌邊,正在吃飯。
黃瓢子三十出頭,生得矮矮壯壯,一張寬扁臉,下巴上彎,皮膚又曬得紅褐,像個木瓢一般,衆人便給他起了這個诨号。叫得久了,都忘了他的本名。
他是個彩畫匠,不過是彩畫七門中最低一等的黃土刷飾。以黃土礦料研磨做塗料,刷時邊緣配少許白粉或黑漆,隻用于低等房宅、廊屋、散舍、廳堂、門樓、涼棚等處。因此,比起其他六門,要低微許多。
這幾天,他剛去一戶人家刷飾了一棟舊宅,寒食清明都在忙活兒,節都沒回家過。那宅子房舍多,得了幾貫工錢。他特地裁了半匹新絹,給妻兒換春衣,又買了些羊肉菜蔬,讓渾家阿菊好生烹制了七八樣菜,擺了一滿桌,一家四口歡歡喜喜坐下補過節。他家隻在正月間吃過羊肉,瞧着妻兒樂得眉開眼笑,他心裏極慰足,總算沒白做個丈夫和父親。渾家阿菊還拿了三十文錢,讓大兒出去給他打了半角中等酒回來。他小呷了一口酒,細細一咂,醇勁沖腦。又夾了一塊炒羊,慢慢一嚼,滿嘴油潤鮮肥,暢美之極。他不由得嘿嘿笑出了聲,妻兒聽見,也跟着一起笑了起來。
四口人正在歡吃歡笑,外頭忽然有人敲門:“瓢子哥在家嗎?”
黃瓢子沒聽出是誰,忙放下筷子出去開了門,門外一個年輕男子,黑巾白衣,眉眼俊逸,手裏搖着把團扇,渾身沒半點安分,是作絕張用。
黃瓢子驚了一跳,他早就聽聞張用大名,不過直到去年年底,張用在城南紅繡院造一座繡樓,邊上廚房和涼棚叫了黃瓢子去刷飾,因此才有機緣認得。他忙點頭拜問:“張作頭?”
“瓢子哥在吃夜飯?”張用朝裏頭堂屋瞅了一眼,笑着徑直走了進來,回自己家一般,往堂屋大步走去。黃瓢子忙關上院門,跟着張用走進堂屋。張用走到桌邊,嘴裏問候着:“瓢子嫂嫂好!兩個小瓢子好,大夥兒都好!”眼卻瞅着桌上的菜,“正巧餓了……”說着便伸出手,從羊肉盆裏拈了最大一塊肉塞進嘴裏,邊嚼邊大聲贊歎,“瓢子嫂好手藝!這豉醬用得好!嗯……還用了鹽梅除腥,我再嘗嘗——”他又拈了一大塊,繼續大嚼,“桂、椒壓膻,蔥、韭起味……還放了些饴糖和味,對不對?”
“張作頭竟比那些正店裏頭的茶飯博士還精到!”阿菊早已站起身,睜大眼驚歎。
“你這肉裏加上鹽,總共才用了八種味。上回品香館的吳鹽兒烹了一道鮮蹄脍考我,裏頭有十九種味料,倒是考倒了我。我隻猜中十八種。她切了幾片香橙在湯水裏略熬了片時,借了些香氣,我卻猜成了桂皮。”
“吳鹽兒?莫非是‘念奴十二嬌’那個馔奴?蹄脍裏頭熬香橙?天娘娘,這些人精貴到這地步?咱們連聽一聽的耳福都沒有。”
“這餅子也好!”張用抓起一張新烙的羊脂韭餅,大口嚼着說,“忘了正事,瓢子哥,我有件好事尋你。”
黃瓢子一直愣在一旁,半晌才回過神:“哦?啥好事?”
“救人。”
“救人?”
“碾玉典家二兒上吊死了,你也去拜祭過吧?”
“嗯……”黃瓢子有些迷惑。
“不止典家,彩畫五裝領頭那幾家,彩畫史家、雜間黎家、青綠孟家、解綠夏家都觸了黴頭,怕都要出事,你願不願意去查探查探?”
“我?”黃瓢子睜大了眼,不由得扭頭望向渾家,阿菊站在桌邊,手裏攥着箸兒,也是滿眼驚怕。
張用卻仍笑着說:“京城各行,你們彩畫行彼此最親善,你又常襯他們的光。這回若救得到他們,往後豈不是更便宜?”
“哦……”黃瓢子蒙然點了點頭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