投棋勿逼,逼則使彼實而我虛。
——《棋經》
程門闆好不容易才拖住那隻焦船,沒讓它沉下去。
可船艙裏已經積滿了水,那五具屍首也全都浸泡在水中。隻要一松手,河水便會湧進船中,他兩腳踩在河泥裏,扳住焦黑船舷,小心往下按,想把船裏的水排出來些。正在忙亂,岸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:“程介史!”
他扭頭一看,是将才跟着坊正的那個小厮,身邊還有個中年漢子。程門闆臉頓時漲紅,自己這麽些年盡力防着在人前丢醜,卻偏生被人瞅見這狼狽相。但這焦船物證比顔面更要緊,他忙喝叫:“快來幫忙!”那兩人應聲奔下岸來,顧不得泥水,一起把住船舷,将船身扳傾斜,放出裏頭的積水,船重新浮了起來。程門闆又讓那兩人一起用力,将焦船半拖上岸,放穩後,這才放了心。
他松開手,用手背抹去滿頭汗水,不住喘着氣,眼睛卻盯住那小厮,見他并無異樣,這才暗暗大松了口氣。
那個跟來的中年漢子卻來回瞅着那隻焦船,連聲驚呼:“這是我的船!這是我的船!”
“哦?”程門闆望向那小厮。
小厮趕忙解釋:“這人叫張六,是個船戶,家裏有隻小遊船,常日載客人在這五丈河上遊賞。前天一個客人租走了他的船。他聽人說了這焦船的事,忙去見坊正,坊正讓我趕緊帶他來認一認。”
“張六,這真是你的船?”程門闆忙問那漢子。
那漢子回過頭,滿臉驚異,不住點頭:“這拴錨的繩索上有三個結,是我打的,還有船闆邊這個小坑,是上個月有個客人非要自己撐船,不小心撞到岸邊水裏頭一根樹杈,頂破的……”
“租你船的是什麽人?”
“不認得,是個客人。前天傍晚,我送走一夥兒遊河的客人,剛把船泊到岸邊,一個人走過來說要租船。那人年紀将近三十,左邊眼珠子發灰,也不動轉,似乎是個死眼珠,面相瞧着有些兇。他穿了件半舊布衫子,不像個富貴人。我便說我這船租一趟得三百文錢。他說不是租一趟,是租一天。我說租一天至少得八百文錢,他說成,問我押多少錢。我聽了有些納悶,忙問他,客官不要小人撐船?他說不用,他會撐船。
“我忙說給他聽,我這船是二百貫買來的,雖說已經七八年,有些舊了,可至少也值一百貫。往常也有客人租整天,也不願外人在船上,不過都是些官宦富商。若是熟客,便不需押錢,若是頭回買主,便押一百貫。那人瞧着雖窮,聽了卻似乎渾不當事,當即從背的一個舊褡裢裏取出了一錠五十兩的大銀铤。我驚了一跳,這兩年,造假銀假錢的極多,他模樣瞧着又有些古怪,莫不是來诓騙我?
“我接過那銀铤,掂了掂分量,又用牙狠咬了幾口,仔細查驗了幾遍,瞧着不像假銀。我仍不敢放心,讓那人跟我一起去銀鋪驗驗。那人瞧着不情願,卻也沒說話。我引着他到了街市那邊的一家銀鋪,求裏頭的經紀幫着驗過,果然是真銀。我這才放了心,把船交給了那人。那人上了船,鑽進船篷,坐在裏面,似乎在等人。天色晚了,我便也回家去了,一路回頭瞧過幾回,都沒見人上那船。後來如何,我便不知道了。不過,一晚上,我心裏頭始終有些不安生,可哪裏知道那人果然不是善貨,竟做出這等事來!五十兩銀子如今哪裏買這麽一條船去?”
“這船上那壯年男子是不是那人?”程門闆指着船艙問。
那船主怯怯瞅了瞅,半晌才說:“看身形,似乎是……”
程門闆忙走到船邊,扒着船舷,伸手将那具沒被燒的壯年男屍用力扳轉過來。一眼之下,驚了一跳,那男屍左胸口插了一把匕首,正刺中心髒,血浸了一大片。
那船主在一旁怪叫了一聲,随即嚷道:“就是這人,租船的就是他!”
程門闆忙又伸指扳開那屍首左眼皮,眼珠果然發灰,壞死已久。
胡小喜騎着驢子來到蔡市橋邊那條巷子裏,已近傍晚,人戶的門都緊閉着,滿巷斜陽金光,極安靜。
他正想尋個人打問銀器章家,卻見一個老者扒在一座宅院大門前,透過門縫向裏張望。那老者聽到驢蹄聲,慌忙轉身,朝胡小喜瞅了一眼,随即裝作無事,背着手走到對面一座小院,推門進去了。胡小喜一眼瞧見那老者的耳朵生得奇異,耳扇上翹,又尖又長,貓耳一般。他頓時想起,昨晚阿念在路上跟張用說,銀器章家對門住着個老漢,生得像夜貓子一般,最愛窺探人家動靜,人都叫他胡老鸮。應該便是這人,自己正想尋他。
他忙跟過去下驢敲門,剛才那老者開了門,見是胡小喜,有些驚疑,又略有些慌。胡小喜一見他那雙耳朵,再配上這對鼓瞪的老圓眼,笑癖發作,頓時噗地笑了起來。那老者越發吃驚,繼而惱怒起來。胡小喜拼力想忍住,但這笑一旦噴開,哪裏收得住?笑得彎下了腰。那老者驚望了半晌,砰地關上了院門。胡小喜再無顧忌,索性靠着那門,坐倒在地上,盡興笑了一場。
終于歇止後,他才沮喪起來,遲早有一天,這前程要被自己笑掉。不過他随即又想起張用所言:“笑就笑,哭就哭。天生一個自在人,何苦自縛百千繩?”也是,雖說自己這笑癖是個病症,但比起其他病症,算是大福分了。總比範大牙強許多,龇着那對大闆牙,整日心事重重,嘴不敢大張、話不敢多講。我哪怕因這病症笑死了,也是一場快活。
想明白後,他心裏頓時通暢,爬起來拍掉屁股上的土,整了整衣帽,又去敲那門。開門的仍是那老者,滿臉驚怒:“你、你做什麽?”
“我是開封府左軍巡使手底下的,左軍巡使大人命我來查問一些事情。”
“啥事?”老者有些慌怕起來。
“你知不知道銀器章家在哪裏?”
“就在對門不是?”
“他家的人都不見了?”
“嗯,清明那天不見的。”
“這兩天再沒人回來過?”
“他家那個使女阿翠回來了。”
“哦?啥時間?”
“将才。”
胡小喜大驚,忙轉身快步走向對門,抓住門環用力叩響。半晌,門才開了,隻開了一道縫,裏頭露出一張年輕丫頭的臉,年紀二十左右,寬臉龐,一雙水亮大眼睛,眉毛柳葉一般,頭上戴着一頂油黑特髻,穿着件綠絹衫子,瞧着竟有幾分大戶人家閨秀氣,隻是眼裏閃着些驚疑。
“你叫阿翠?”
“嗯。”
“我是開封府官差,這幾天你去哪裏了?”
“回家養病去了。”
“你家主人去哪裏了?”
“不知道啊,我回來一個人都不見了。官差大哥,究竟出啥事了?”
“你不知道?你認得一個叫江四的泥爐匠嗎?”
“江四?不認得。”
“真的?”
“嗯……你說的是那個泥爐匠?”
“你認得?”
“說不上認得,我主家廚房裏頭那爐竈時日久了,煙熏得滿處都是黑灰。正月間開始,又要宴請‘天工十八巧’,便讓管家尋了個泥爐匠來重新刷整。我去廚房時,見過兩回。不過,那泥爐匠蹲在竈台邊,隻瞧見後背,沒見臉面。”
“這麽說你不認得那人,沒和他說過話?”
“生裏生分的,又是個男人,我咋能跟他亂說話?”
“你那張角上繡了石榴花的綠絹帕子呢?”
“綠絹帕子?哦,那張綠帕子,不知丢到哪裏去了,到處都尋不見。”
“什麽時間丢的?”
“上個月月頭?那帕子咋了?”
“你家在汴京?”
“我是主人家家生的奴婢,原先我跟我爹娘都在大名府大娘子跟前服侍,前幾年爹娘都過世了。我家主人來汴京讨了二娘子,說我手腳輕便,讓我跟了來服侍二娘子。我爹當年認得一個造車子的匠人,他們結拜了弟兄,又讓我認了義父。我義父母前年搬來了汴京,住在城南,我就把那裏當成了家。前幾天身子不好,我告了假,去義父母家裏養病。今天回來一瞧,主人家竟空了,一個人影都不見。我問過對門胡老伯,他也不清楚。這麽大一個宅院,隻剩我一個,好不怕人,我連屋子都不敢進,一直站在前廊邊……”
胡小喜聽了,心裏蒙怔怔的,看來張用這回猜錯了。他見阿翠大眼睛裏急出淚來,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。忙從懷裏抽出一張帕子,要遞給阿翠,可一看那帕子,已經用了兩天,滿是汗污,慌忙又收了回去。阿翠瞧見,噗地笑了出來,眼裏閃出感激。
胡小喜心裏一顫,也嘿嘿笑起來。
範大牙牙齒缺處一陣陣作痛,心裏更是一陣陣懊悶。
白跑十幾裏地,去查獨眼田牛,一絲信息都沒撈着,反倒摔缺了牙齒。回去途中,他先繞路去了西城梁門外的建隆觀。他聽人說,建隆觀裏有個于道士,在東廊賣齒藥,極靈驗。範大牙趕到時,天色已經發暗,進了建隆觀,卻見許多人排在東廊。有個老道士坐在廊下一張方桌邊,正替最前頭一人看牙,應該便是于道士。他排在最後,遠遠望過去,一眼瞅見那于道士竟也龇着兩個大闆牙,和他的極像。他心裏猛地一撞,既有些親,更有些厭,說不出是什麽滋味。甚而湧起一個念頭:難道這人是我爹?可就在這時,排在他前頭的一個婦人回過頭,朝他這裏望了一眼,那婦人也撅着一對大闆牙。範大牙見了,心裏一陣氣苦,這遍天下龇着大闆牙的人,怕是上千上萬,你見一個就亂認爹,成個什麽了?若讓人知道,還不被嘲死?
他垂下頭,越發沮喪起來。等了許久,才終于排到了他。他望着那老道的大闆牙,甚而有些怕拒,想轉身走開。才一猶豫,那老道擡頭望過來,一眼瞧見他的大闆牙,也是微微一愣,但随即問:“磕的?”他點了點頭。老道讓他坐到身邊一隻舊方凳上,湊近來瞧,那對大闆牙就在他眼前白森森地晃。範大牙隻在鏡子裏瞧過自己的大闆牙,從沒這麽近看過别人的,看得心裏一陣陣發悸,卻又忍不住地想看。那老道似乎覺察了,嘴皮用力一包,遮住了自己的大闆牙,随即轉過頭從身邊木箱裏取出一個青色小瓷瓶,抖了些許灰白藥粉在一個白瓷盅裏,又取過桌上一隻白瓷酒瓶,傾了些酒在瓷盅裏,用竹簽攪勻,遞給範大牙:“喝了它,莫咽下,含在口裏。我再給你三天的龍骨粉,回去也用酒兌了,含一刻時再吞下去。總共四十文錢。”
範大牙剛喝下那藥水,一聽這耳屎般一點藥,竟要這些錢,險些噴出來。但瞧着那老道冷冰冰的眼、貪傲傲的大闆牙,隻能忍住火,從錢袋裏數了四十文丢在桌上,又看了一眼老道那對牙,心裏越發恨大闆牙了。老道用草紙包了一小包那藥末,隻比指甲蓋子略大些。範大牙拿了小藥包,氣呼呼轉身離開了。好在那藥水含在嘴裏,清涼涼、麻酥酥的,牙疼果真輕了許多。
他家住在新鄭門外。他娘當年被父母逐出家門後,肚裏懷着他,寄住在觀音院裏,跟裏頭的姑子學做特髻。用金絲、銀絲繃出個小山型髻篷,再用發絲或黑馬尾編梳成發髻模樣,上頭插簪子、飾珠翠。婦人買去戴在髻頂上,既能籠住頭發,又可妝成高髻,因此極風行。觀音院的特髻都是賣給富貴人家。他娘聽說南方有一種皂羅特髻,是用細篾絲繃篷子,外頭罩的是黑絲羅,雖不及特髻,遠看卻也有些仿佛,而且價錢賤很多。他娘便動了些心思,裁了幾尺黑絲羅,試着做了幾個,果然不差。
那時他娘已生下了他,他又好哭,寺裏要清靜,不能在觀音院久住。他娘便離了觀音院,用攢的工錢,先在城郊村戶裏賃住了兩年,自己織造了皂羅特髻拿去街市上賣。等積蓄了些錢,便在新鄭門外街邊賃了一小間鋪子,專賣皂羅特髻。起先買的人不多,她又加力用心,盡力做精做細,那些尋常人家的婦人漸漸都願意來買了。辛苦了十來年,總算将那間鋪子,連後邊一小院住房都典買了下來。
範大牙到家時,天已經麻黑,鋪子門開着,門裏亮着油燈光。娘自然是仍在燈下編特髻。望着那昏弱燈影,他眼睛一陣發酸。娘被那個大闆牙薄情書生害得,獨自苦掙了這麽多年,這兩年鬓邊已經有了白發。生了個大闆牙的兒,偏又沒本事,至今沒法讓她過得清閑些。
這一傷感,牙又疼了起來,他怕娘看見又要叨念擔憂,便站在鋪子邊的大柳樹下,等疼勁兒過去後,才走進了鋪子。他娘并沒在裏頭。牆上、左右兩排櫃子上都擺滿了各色特髻,靠裏那張方桌上,那盞粗瓷油燈盞孤零零亮着。他有些納悶,正要去後面,他娘卻走了出來。
一見到他,他娘立即高聲嚷道:“兒啊!他來了!他回來了!”
“誰?”
“你爹!你爹他回來了!”
他頓時驚住,再看娘,全然變了個模樣,常日間都是素素淨淨的,這時卻戴了頂自家制的特髻,上頭插滿了珠翠。臉上搽抹了厚白脂粉,嘴巴豔紅,眉毛也描得濃黑斜挑。身上穿了件過節才穿的桃枝紋藍綢錦邊半臂褙子。
“傍晚,我正給一個婦人選特髻,他忽然就走進來了!我先還沒留意,再轉眼一瞧,竟是他!你爹!他雖老了一些,留了須,可那面貌仍沒變,尤其那對眼睛,跟你一模一樣,隻是身量比你略高略胖一些。我趕忙減了十文錢,催走了那個婦人,而後就哭了起來。你爹走到我跟前,連聲跟我說他對不住我。可這些年他從沒忘記我。他說他回到淮南也艱難,苦熬了許多年,才算尋到件好營生,在淮南東路安撫使府裏謀了個幕職,這幾年才算掙了些家底。上個月他奉命來京城公幹,遇到個人,剛巧是你外祖家的鄰居,從那人口中他得知了我的下落,立即趕來了這裏。他說自己雖娶了妻室,卻隻生了兩個女兒,并沒有兒。他要我帶了你,跟他一起回淮南。他急着要見你,可又有公事,實在等不得,才走了。你若早一些回來,就能見着你爹了!不過,他說了,明天還要來,讓你傍晚一定在家裏等着。兒啊,你心裏覺着如何?”
範大牙卻早已呆住,身子一直在打冷戰。
甯孔雀不知道該去哪裏。
家她不想回,姐姐、姐夫都不在了,隻有父親。那個老父親從來隻會悶頭做活兒,世事上能忍則忍,能讓則讓。這時回去見他,隻會讓他越發沒了主張,胡憂亂歎。至于姐姐,該問該尋的都已經問尋過了,如今也隻能看老天的顔面。何況自己已經疲累之極,再沒有氣力去做什麽。
自小她就有定主意,更有一股子不服輸的氣性,覺着凡事隻要肯用心思和氣力,總能做得好、辦得成。可這會兒,她忽然覺着自己敗得一絲不剩,而從前那些勝,也不過是硬撐着口氣,強頂着。像是拿冰柱子做房梁,節氣一到,便碎成幾段,化得不見。
她拎着包袱,也不看路,任由自己茫茫然走。不知走了多遠,竟走了一整天。傍晚時,實在累得走不動,朝四周一瞧,已出了東城,來到汴河虹橋邊。路旁傳來一陣飯菜香,她才發覺自己又餓又渴。擡頭一瞧,是十千腳店。她便走了進去,店裏夥計迎了上來,見她獨自一人,略有些詫異。她也不管,沿着木梯上了樓,見梯口西邊那間小閣沒人,便走進去對着汴河坐了下來。心想:在這世上活了這些年,時時處處,都在顧慮身邊親人,啥時節痛痛快快自顧自活過幾天?
她從袋裏取出一錠銀铤,擱到桌上,望向跟進來那個夥計:“頭等酒菜,上!”
那夥計越發詫異,卻不敢說,忙應了一聲,賠了個笑,咚咚咚下樓去了。她呆坐了半晌,咚咚咚,那夥計又飛快上樓,左手一個紅漆托盤,裏頭是官窯青瓷梅花紋酒瓶、酒盞、湯匙和一雙象牙鑲銀箸兒,右臂自手至肩疊着五六隻琉璃碧棱菜碗。啪啪啪,頃刻間便擺好在桌上,他又偷觑了一眼甯孔雀,小心說了聲“這位娘子請”,說着小心帶門出去了。
甯孔雀盯着那些菜碗,的确都是精貴菜肴,花炊鹌子、鴛鴦炸肚、五珍脍、炙獐脯……然而,她卻沒有一絲胃口,即便她最愛的鹌子,這時瞧着也如草稈樹棍一般無味。她不由得悲笑了一聲:你一直抱怨不痛快,這時由你痛快,你卻曬幹的瓠瓜一般,心都枯了。
她怔坐了半晌,抓起那瓷酒瓶,也懶得斟,對着瓶口,徑直灌了一大口。那酒清冽勁利,直刺腦頂,似乎是禦庫内造的流香酒。她覺着痛快之極,喘息片刻,又猛灌一大口。沒用多時,一瓶酒便已喝盡。她也渾身如燒,頭暈心跳,再坐不住,趴伏到桌上。匙盞被撞落在地,跌了個粉碎,她卻已經昏然不知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