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8章 第十人

第208章 第十人

靜故了群動,空故納萬境。

——蘇轼

柳七隻得一個人去尋田牛。

天黑路暗,又是獨自夜行,寒懼又升了起來,不時聽到後頭似乎有腳步聲,兩旁林子裏也似有人窺伺。他不敢再慢行,拔腿跑了起來。

他并沒去過田牛的住處,隻聽烏扁擔說過。在田路間繞了許久,才尋到烏扁擔說的那片村舍。城中房舍賃價太高,外路州來的工匠、小經紀哪裏擔負得起?便都在城郊賃農舍住,這片村舍便聚集了許多。才進巷口,就聽到小兒哭聲、婦人嚷聲、男子罵聲、狗叫聲、敲鍋聲、摔碗聲……柳七原本最厭這等嘈亂,這時卻倍覺安穩親切。正想找個人打問,旁邊一扇院門打開,一盆水嘩地潑了出來,他慌忙倒跳兩步,躲開了那水,卻踩到一片爛菜葉,頓時滑倒在地,後背又被一塊石子硌到,疼得幾乎背過氣。

半晌,他才爬了起來。身上背的營生袋子掉在地上,裏頭的物件全都散落出來。月光又照不到這邊,漆黑中他隻能用手摸着一樣樣裝回去。也不知道遺落什麽沒有。不過随即想到,命恐怕都要不保,還計較這些?于是他背起袋子,轉頭看潑水那門,卻已經關了。夜晚又不好亂敲人的門,正在犯難,巷口走過來一個人,隐約辨出是個男子。他忙迎上去問:“大哥,請問修砧頭的田牛住在哪裏?”那人擡手一指:“往前左邊第三個院門。”

柳七忙道聲謝,走到那個院門前擡手敲門。開門的是個婦人,惡聲惡氣地問是誰。柳七忙問田牛,那婦人厲聲說:“沒在!”說着砰地關上了門。柳七頓時愣住,想再敲門細問,猶豫片刻,還是轉身離開了。剛走了兩步,身後那門忽又打開,一個蒼老聲音問:“你是田牛的朋友?”

柳七忙回轉身,月影下,一個瘦高的老者跨出門來,腳似乎有些跛。柳七記起來,田牛在京城四處尋活兒,無意中遇見個修砧頭案闆的老匠人,順手幫過那老匠人一把。老匠人感他熱心,便收他爲徒,教他活計,并讓他住在自己家裏。

柳七忙答:“我們是澶州頓丘同鄉。老人家,田牛沒在?”

“田牛昨天說去會同鄉,從昨晚一直沒回來。”

“哦……”柳七心裏一沉,又一個不見了。

“你昨天沒見他?”

“見了,不過聚完就散了。”

“頭兩年,他常跟着那個叫烏扁擔的,在外頭亂混,夜裏常不回來。我勸了他許多回,他都不聽。後來才收了心,再沒在外頭過過夜。莫不是又被那個烏扁擔勾走了?”

“我也不清楚,多謝老人家。”

柳七再沒心氣多言,轉身便走。走了十來步,回頭一望,那老匠還立在院門前,雖然隻見瘦高黑影,卻能覺出滿心憂念。田牛如此命好,竟能在汴京遇見一個疼念他的人。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賃住的那房東一家人,尤其小葉那女孩兒的清甜笑臉,令他心頭一暖,但随之便湧起一陣悲涼。

這世間人心,有時冷比寒風,有時又暖比冬火。隻是寒風始終太大,冬火又從來太弱,一吹便熄。想要再燃,卻千難萬難。

他已經身心乏極,原要回住處去歇息,但一想,唐浪兒、解八八、鄭鼠兒都是在住處遇害,烏扁擔藏身在那座宅子,沒人知道,兇手都能找見。自己若回去,自然兇險。再想到房東一家人,汴京上百萬人裏,好不容易遇着那點微火,就莫要引去寒風,讓它熄了。

但若不回住處,能去哪裏?

自小,他就覺着自己和鄉裏其他孩童不一樣,他不願睬他們,他們也不願理他。但那時至少還有爹娘家人,尤其添了妹妹之後,瞧着那乖巧模樣,他心頭比父母更疼惜這妹妹。他一直都有些虛弱,在妹妹跟前,卻忽然生出許多氣力,爲了護妹妹,便是與百十個兇漢鬥,他也不怕。可一場洪水後,家沒了,爹娘沒了,妹妹也沒了。他一直沒哭過,不是忍着不哭,而是心裏冷透,哭不出來。雖然遇着江四、烏扁擔他們八個人,同患難、共逃荒,可心裏始終有道溝,護城河一般,圍在心外,連橋都難得搭起。眼下,就連這八人,也死的死、散的散。他不知是自己注定孤命,還是這人世本就寂寞。就像柳永,身爲天下第一等詞人,不也寂寞終老?

他走出那巷子,呆望着月下草野,惆怅許久,被草叢裏蹿出的一隻田鼠驚到,忙醒了過來,眼下不是悲情愁緒的時候,接下來那兇手便該尋我了,我不能就這麽死掉。慌忙中,他忽然想起一個人——作絕張用。

張用要尋烏扁擔和任十二,找那個朱家小娘子。眼下雖不知道烏扁擔和任十二把那個小娘子弄去了哪裏,不過或許和那兇手有關。就算無關,張用在京城大有臉面,又極有智識,若能求得他出頭幫助,或許能找出那兇手。隻是,那兇手一定不是常人,甚而連是不是人,都未可知,真能找見?找見後又能如何?柳七忐忑許久,最後想,無論如何,試一試總比這樣驚怕無措好。

于是他快步進城,向染院橋趕去。一路上仍不時覺得有人跟、有眼盯。又累又慌,總算到了那個宅院,見張用正站在院子裏說話。他也不管讓不讓進,幾步走進了院裏,徑直走到張用面前——

“我知道那兩個轎夫的下落。”

“哦?你是來讨五十兩銀子?”

“我不要錢,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。”

“哦?說。”

“這裏頭有樁兇案,你得答應我,找見兇手。”

“哦?接着說。”

柳七見那兩個仆婢全都盯着自己,廊檐下那個老婦人站起身,一個中年仆婦從旁邊的廚房裏走了出來,全都驚望向自己。他有些猶豫了。

“你就算隻說給我聽,這幾個人也要挨個問我,我也得挨個告訴他們。這一圈挨個下來,夠我算出第二層小軸輪的尺寸了。你莫耽誤我的工夫。說吧!犄角兒,關院門。阿念,搬個凳子來,這位柳七哥瞧着腿有些軟,讓他坐着說。”

柳七看着犄角兒忙去關了院門,阿念搬來兩隻黑漆圓凳,一隻放到柳七身後,一隻擱在前面,将地上一盞繡燈小心端起來,拿絹帕輕輕撣淨底下的塵土,小心擱在凳上。

“柳老弟請坐,你是造貓窩的?”張用笑着伸手示禮。

柳七聽了一驚,見張用眼瞅着自己背的青綢袋子,袋口明明紮着,他竟能猜出裏頭的物件,更憑此猜出我的營生?柳七惶然點了點頭,将袋子擱到腳邊,坐了下來。可其他人全都站着,隻有自己坐着,又有些不自在。

張用忽然蹲了下來,雙肘支在膝蓋上,兩手托住腮,又扭頭吩咐犄角兒和阿念:“你們也蹲下,好聽柳七先生開講。”

那兩個對視了一眼,犄角兒有些不情願,但看阿念笑着蹲下,也就跟了蹲在她身邊,一起望着柳七。柳七越發不自在了,之前聽人說作絕張用有些瘋癫,果然沒說錯。這樣的人靠得住?

“你信不信得過我不打緊,眼下你也沒有别的人可找——”張用托着腮、眨着眼又笑着說,“你慌得這樣,要我幫你尋一個兇手,那兇手必定瞄上了你。你說你知道那兩個轎夫在哪裏,你說這句話時語氣發虛,卻不像說謊。那你爲何發虛?虛在‘在’這個字上,那兩個轎夫既在、又不在。那一定是已經死了。你腳底沾了新泥,褲腳被露水打濕,自然是從城外趕來。這麽晚了,你不去尋别人,隻來尋我,自然是找不見其他人幫你。因此呢,你說吧。”

柳七聽了,越發震驚,再不敢輕視張用,心裏也安穩了許多。于是,他慢慢講起幾個朋友相繼被害的事。剛講到看見烏扁擔和任十二的屍首,那個老婦人忽然奔了過來:“那兩個轎夫死了?我柔兒呢?我柔兒在哪裏?”

“嶽母大人,這位柳七哥并不知道您女兒的下落。”張用笑着擡起臉。

老婦人仍盯着柳七:“你沒見柔兒?你不知道她在哪裏?”

柳七忙搖了搖頭。老婦人頓時哭起來,張用站起身扶住她,笑着勸道:“您老莫慌,還是好生去揀豆子。您連那一籮豆子都沒揀完。您女兒那般嬌貴,不揀個三五十鬥,哪裏能求得回來?”張用哄着老婦人又到廊下坐好,抓了一把豆子在她手裏,老婦人抽泣着繼續揀選起豆子來。張用這才又回來蹲下,讓柳七繼續。柳七又将見到鄭鼠兒屍首、尋田牛不見的事說完。

張用聽後,笑着點了點頭,眼珠略轉了幾轉,忽然問:“你們九個人來京城幾年了?”

“三年多。”

“我瞧你兩隻手,原先該是做重活兒的。你們如何在京城謀到生路的?”

柳七有些納悶,不知他爲何要問這個,便将自己一夥人逃荒來京的經過講了一遍。

張用聽後忽然盯住他:“你知道兇手是誰,對不對?”

柳七一驚。

張用仍盯着他:“你雖然知道兇手是誰,但看你的神情,你根本不信這人竟會尋到你們。我猜這兇手必定已經死了,至少死了三年!”

柳七越發驚得寒毛豎起。犄角兒和阿念也一起驚望張用,原本站在廚房門邊的中年仆婦也往前走了兩步。

“這個死鬼之所以尋見你們,一個一個地殺掉,自然是來報仇。說到他,你眼神裏始終有些躲閃,此人的性命是被你們謀害的,對不對?”

柳七驚望着張用,覺着自己的魂被這人剝開了一般,幾乎從凳子上跌倒。阿念和那個中年仆婦更在一旁同聲驚呼。

張用則仍笑盯着柳七:“你将才說起你們九個人來京城謀營生,有兩個字接連說了幾次——白幹。你求那貓窩匠教你手藝,說白幹也成;解八八去力夫店尋活兒,說白幹也成;麻羅去裱畫店,說白幹也成;鄭鼠兒去肥皂團工坊,說白幹也成……你們不過是逃荒來京,一兩個人爲求一門生計,說白幹倒也不奇怪。但你們個個都這樣,這就古怪了。你們袋裏自然都有些銀錢,估計一兩年還是維持得過,因此氣才敢都這麽壯。你們都是逃荒之人,原先又都不過貧寒農戶,哪裏來的錢?自然是從那死鬼身上得來的,你們殺他,是爲了錢。有了這本錢,你們才一起商議好,若想在京城立足,就得學一門技藝。哪怕白幹一兩年也成。對不對?”

柳七的心被戳了一刀一般,渾身頓時冒出冷汗。

張用繼續說:“你莫怕,我最怕麻煩,你們殺沒殺人、自不自首,與我無幹。天道循環,有欠有還,何須我插嘴插手?我隻是要替嶽母大人尋回女兒。如今這事又關聯到那個死鬼,你若願意說就說,不願意說,我再尋其他法子。這世上千缺萬缺,唯獨法子不缺。”

“我說……”柳七垂下頭,腳尖用力擦着地面,猶豫了半晌,才慢慢開口,“那場洪水中,爬上那隻筏子的,不是九個人,而是十個。第十個人叫黃三奇……”

這樁心事一直壓在柳七心底三年多,他們九人也始終回避這件事,誰都不願碰。這時終于被張用戳破,柳七心裏頓時輕松了許多。郁積一旦開了缺口,便再止不住洪水外溢……

那天,柳七在洪水裏掙紮,眼見那隻木筏漂過來,忙拼力遊過去,卻被激浪不斷沖開。若不是馬啞子伸手拽住,早已沒了性命。他爬上那筏子,嗆了半天水,才漸漸緩過神來。那時才看到,筏子上有四個人,江四、馬啞子、烏扁擔、麻羅。每個人都全身濕透,滿臉哀疲。

後來柳七才知道,那隻救了他們命的筏子,原也并不是筏子,而是江四家的籬笆。端午那天,江四回到家,見家裏籬笆的樁子被雨水泡松,整片倒了下來。便淋着雨去修籬笆,重新将樁子立穩,又砍了許多粗枝條,将籬笆密密紮了一遍。才紮好,洪水便沖了過來。江四被大水沖到籬笆上,籬笆又被連根拔起,他趴在籬笆上,迅即被沖走。回頭看自己的家時,早已經被洪水沖塌,房頂的茅草梁柱四散漂開,到處濁浪黃洋,父母妻兒全都不見。他拼力叫喊,聲音卻被雨水聲掩住,連自己都聽不清。

他趴在籬笆上大哭起來,漂了一陣,看到水中掙紮的烏扁擔,才止住哭,伸手将烏扁擔救了上來。接着他們又陸續救了麻羅、鄭鼠兒、馬啞子和柳七。而後是解八八、田牛、唐浪兒。其中麻羅、烏扁擔和柳七早已相識,他們三個同在瓷場做碾工,用木槌捶碎瓷石瓷土。

黃三奇是最後一個被救上來的。認出是他後,大家都有些愕然。

黃三奇在這頓丘縣幾乎無人不知。他父親黃藏是個瓷場主,多年前來到澶州頓丘開起瓷場。頓丘縣原先隻有兩座粗瓷小窯,而黃藏則是從磁州一座名窯偷學到精妙燒瓷手藝。當世名窯中,汝、官、哥、鈞、定等窯,不論南青或是北白,皆以單色純釉,講求清素靜雅之緻。磁州窯則自成一派,主燒民間瓷器,器形豪樸,更引書畫入瓷,獨創白地黑繪新技,或剔花、或畫花,紋樣更是遍及花鳥魚蟲、龍鳳百獸、仙凡人物、市井百态……由于工藝精良、花色鮮奇,極得民間喜愛。此外,黃藏又極擅結交官府及豪家,不上三年,便擠走了那兩家小窯,獨占頓丘瓷市,連外州縣的瓷器也漸漸被驅走大半,黃家因此成爲當地巨富。黃三奇是家中幼子,依仗父勢,更是百般招搖。

大雨洪水之中,衆人與黃三奇同舟,起先倒也顧不得多想。那籬笆承不住十個人,側翻了幾回。江四忙招呼烏扁擔、田牛、鄭鼠兒幾個壯些的,下到水中,抓緊籬樁,一起托住,這才勉強穩住籬笆,随洪水一直漂往下遊。不知漂了多遠,不但水裏的江四他們沒了氣力,連柳七他們在籬笆上的,也幾次險些被浪拍進水裏。

麻羅望見前頭有一處高岸,岸上一棵大樹被沖倒,粗枝伸進水裏。他忙在籬笆上大聲招呼大夥兒,喊着号子,一起拼力,向那岸邊劃去。幾次被水沖偏後,借着一個浪頭,他們才終于靠近水邊那棵大樹。烏扁擔一把攀住那大樹的樹枝,麻羅忙喚柳七他們各自拽住一根樹枝,大家一起用力,才費力靠了岸。衆人忙紛紛跳了上去,奔到高處,這才一起坐倒。回望過去,隻見一片黃濁汪洋,大水淹沒了大半個縣,除了縣城一帶,周遭盡成了海。哪裏瞧得見人影?各人連自家房址都尋不見。黃三奇家那般大莊院,也盡沒在了水底。那莊院正在洪水缺口邊,他爹那天過壽,正在擺宴,主客幾百口人全都被沖走。黃三奇去州裏買到一件壽禮,正騎馬往家裏趕,才僥幸躲過一劫。

各人焦憂家人,不由得一起放聲大哭。隻有柳七,呆怔怔坐着,心裏結了冰一般,一滴淚都流不出。

哭累後,一夥人仍呆坐在大雨裏。天漸漸暗下來,大家都餓了。馬啞子身上背的布袋裏有給家人買的粽子,他拿了出來,默默分給了大家,正好一人一隻。都是青壯漢子,一隻粽子哪裏填得了饑?但衆人身上再都沒有吃食。

柳七留意到,他們九人穿的都是舊布衣褲,隻有黃三奇是藍绫衫子、青綢褲,背上還斜背着個白絹包袱,瞧着有些沉重。

烏扁擔也發覺了,他大聲問:“你包袱裏背的什麽?”

“嗯……是……蘿蔔。”黃三奇身子往後縮了縮。

“蘿蔔?拿出來大夥兒吃啊。”

“嗯……剛吃了粽子,接下來還不知道怎樣呢,得省着些……”

烏扁擔也沒再說什麽,氣悶悶歎起來:“接下來咋辦?”

“先找個地方躲雨,等明天再尋家人。”江四站起身子,四處望了望,“那邊有棵大樹,去那裏躲雨吧。”

大家一起起身,走到不遠處那棵大樹底下,是棵老槐樹,幾個人圍抱不過來。大家便靠着樹根圍坐避雨。雖然頭頂枝葉茂密,冰冷雨水仍不時滴落,衆人心裏又都寒透,互相擠挨着,都默不作聲。唯有黃三奇一會兒哭幾聲,一會兒又怨冷怨疼怨爹娘。烏扁擔受不得,何況這時節哪裏還分尊卑貴賤?他便吼罵了兩聲。黃三奇也明白這情勢,低聲碎叨了幾句後,便悄然收聲了。

好不容易挨到天亮,衆人忙一起回到水邊。一眼望過去,仍是一片無邊濁海。十個人尋了一整天,一個都沒尋見自己家人。隻見到一些災民,都是離洪水稍遠高地上的人戶。縣城外一座小丘坡上,有官府舍粥赈災。他們在沖壞的房屋裏一人尋了一個碗,過去排隊領了一碗粥、一隻餅。其他人都隻喝了粥,勉強止住饑,餅省着沒敢吃。隻有黃三奇連粥帶餅全都吃盡。

大家四散開,又各自繼續去尋親人。柳七沿着水邊茫茫地走,越尋心越冷。也愈發覺着,上天無情,活着隻有苦,爹娘和妹妹死了恐怕反倒好,少受些磨折煎熬。不知走了多久,天快黑時,他無意中又走回到昨晚上岸的地方,其他九個人竟也全都又聚在了那裏,都坐在水邊,有的在哭,有的在發怔。柳七疲乏之極,過去默默坐到了一邊。

坐了半晌,黃三奇忽然一把抹掉臉上的淚水和雨水,拖着哭腔說:“我要去汴梁,我要去尋我二伯父!我二伯父是京城大吏,刑部衙前開拆官,在三品京官兒手底下辦大事,比我爹更強。二伯父最疼我,說我最靈便,常喚我去京城,跟着他發迹。你們誰願跟我去?”

衆人望着他,都沒答言。

“你們九個裏頭,我認得一半多,都在我家瓷場做過工?你們三個在碾場——”黃三奇伸出左手尖細小指,挨個朝柳七、麻羅和烏扁擔點過,又指向馬啞子,“啞巴,你是馱釉灰的,對不對?獨眼,你是……淘泥的?江老四,你是裝坯的?你上回偷瞧我爹裝窯,被打了一頓攆走了?”

柳七有些吃驚,他們九個人中竟有六個在黃家窯場做工。場主黃藏怕手藝外洩,将窯場分隔成幾個院子,一道工序一個院,讓數百名工匠彼此區隔。每個工序的要緊環節,隻傳給自己子弟親族,嚴防雇工偷學。尤其是裝窯時,生坯數量、位置與火道布排極有講究,略有差池,則一窯盡毀。因此,從不許外人偷窺。

黃三奇又望向解八八、唐浪兒和鄭鼠兒:“隻有你們三個沒見過,不過不怕,我不分新舊,隻要路上伺候得好,到了京城,我一定讓二伯父賞你們個好差事,讓你們好吃好穿,好歹也跟着我風光一回。”

大家聽了,互相望望,都是貧苦人,又都沒有出路。麻羅先點了點頭,唐浪兒和烏扁擔忙跟着點頭,江四、鄭鼠兒、解八八、田牛也相繼點了下頭,馬啞子縮在最那頭,不知有沒有點頭。柳七自己則有些見不慣黃三奇那驕橫樣兒,沒有作聲。

“你們都願意跟着我?好!我都帶着。也讓二伯父瞧瞧,我不是喪家的野犬,隻剩個瘦影兒。我腳骨都要斷了,再走不得路,你們幾個去給我尋頂轎子,天要黑了,我死也再不睡那大樹底下,幸好昨晚沒有雷,若不然早就被劈成焦骨頭了。今晚我得找個舒坦住處。”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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