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其無事而強行,不若因之而自補。
——《棋經》
胡小喜站在崔家裱畫坊裏,盯着那店主尋思起來。
麻羅和解八八、唐浪兒是同鄉,那兩人一死一傷,麻羅又不見了,這怕不是偶然。他知道這崔家世代裝裱書畫,在京城字畫行裏數頭位。不但蘇黃米蔡、郭李崔王這些當世名家都曾在他家裝裱,連宮裏所藏曆代名畫法帖若有了損破,不少都是拿來這裏繕補重裱。
“崔店主,麻羅來你店裏多久了?”
“兩年半,算起來有三個年頭了。”
“他是自己找來的?”
“是。他出了什麽事嗎?”
“他原先就會裱畫?”
“他說曾在洛陽一家書畫店裏傭過工,會一些。究竟出什麽事了?”
“您這店裏輕易不肯招徒弟,爲何會招他?”
“嗯……”崔逑笙臉色微變。
“他牽涉到一樁大案,還請崔店主莫要隐瞞。”
胡小喜已經辦過些案,查問過許多人。知道這時正是緊要時分,便放冷目光逼視過去。這眼神他對着鏡子專門練過,當時自己不知笑倒過多少回。這時已經練得如尖刀一般。崔逑笙原本面相端和,在他逼視之下,頓時露出一絲慌意,随即又生出些慚色。
“崔店主。”胡小喜加了把力。
“嗯……他頭一次來我店裏時,是初冬天,他隻穿着件舊布單衫,懷裏抱着個布卷,頭臉倒洗得幹淨,看年紀不過三十歲,頭發卻已經花白。他進門就說想拜我爲師,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,便告訴他我家從不收外徒。他解開那個布卷,裏頭是一軸舊畫。他說那是黃荃真迹《芙蓉瑞雀圖》,情願将畫白送給我,三年不領工錢都成,隻求跟我學裱畫。我先不肯信,展開那畫,一寸寸細驗了許久,筆緻精妙,賦色雍雅,果然是‘黃家富貴’真迹。黃荃首開大宋院體畫風,存世真迹極少。我問他是哪裏得來的,他說是祖上傳下來的。他家鄉遭了洪災,他命都不要,拼力保住了這軸畫。還說,與其爲填肚子賣了這畫,不如換一門裱畫手藝。這畫已在他家傳了六代人,雖然到他祖父一代,家道就已敗落,卻從不敢拿去換錢。送給我這樣的識貨人,也算沒有辜負老祖宗。老朽見他說得誠心,一時貪心,便收他爲徒……”
“他真是來學手藝?”
“是。小哥恐怕也知道,我這崔家裝裱店有些古久。自太祖皇帝鹹平年間擴建大相國寺,我家先祖從洛陽遷來,典下東街這店鋪,至今已整一百二十年了。我崔家能在這京城勉強立足,靠的是個‘嚴’字。且不說托心、鑲覆、砑裝這些大活兒,單是一個‘揭’字,就至少得練三五年功。我們這一行,書畫重過性命。尤其古字畫,世間留存就這麽一些兒,如今你便是拿整個大宋江山也換不回王羲之親筆另寫一幅墨寶。重裱古字畫時,要從舊褙上揭起畫心。這是懸崖夜行、一發千鈞的活計,略有一絲閃失,便是賠上全家老小性命,也補不回那一點傷破,要招千古人恨罵。爲練這揭功,我家孩童六歲起就要練臂懸水盞、手揭濕紙。若跌落水盞或揭破濕紙,便是一頓竹篾。”
胡小喜先還拿練就的冷眼一直逼視着崔店主,聽到這裏,早已化作驚仰。
崔店主自然也察覺了,面上略露出些得色,不過随即又鄭聲言道:“麻羅倒是真心學藝,肯下死功。單是揭功,我讓他每天練兩個時辰,他白天練足兩個時辰,晚間又自己加練兩三個時辰。整整一年,一天都沒缺過。練技藝,要的便是兩個字,一個專,一個久。我原本隻想胡亂教他一年,便讓他走。見他這般勤進,我崔家子孫中沒一個及得上,便決意認真教他。他也沒辜負我,兩年半,已經練成個熟手,一般字畫已能放心讓他去裱。”
“昨天他什麽時候走的?說什麽沒有?”
“隻說是同鄉聚會。”
“他那些同鄉,店主見過沒有?”
“見過幾個。頭一年那幾人還時常來尋他。麻羅一心學藝,話語神情間有些冷淡。那些人便來得少了,這半年再沒見過一個。”
“除了那幾個同鄉,麻羅還有其他朋友沒有?”
“似乎沒有。除去給主顧送書畫,他連店門都難得出。”
“他沒說起過舊事?”
“沒有,他爲人和氣,也懂禮數,見人總是笑。不過,言語極少,更難得講起自家舊事。有時我也好奇問他,他隻是笑一笑。那笑裏似乎有些隐痛,我猜想是他家人全都遇了災,不願提及,便沒再問過。”
柳七捉起箸兒去撈面吃,手卻微顫個不住。
不但江四死了,烏扁擔、唐浪兒和解八八也被害,而且死狀都完全相同。馬啞子說麻羅不見了,不知是被害了,還是逃了。
他擡眼看坐在對面的馬啞子,馬啞子手抓着箸兒,卻不動,眉頭緊擰,盯着碗面上那幾片蔥油煎肉,眼裏滿是暗沉沉的怕,像是立在深潭邊向下望一般。
馬啞子是他們九人中言語最少的一個,常埋着頭躲在一邊,幾天聽不見出一聲。大夥兒常常忘記有這個人,都笑他像是啞子一般。柳七一向甯願人明着壞,也不喜人暗裏藏。見馬啞子那暗悶悶的樣兒,心頭越發不舒服。
九個人中,能商議辦法的,全都或死或逃,如今隻剩馬啞子、鄭鼠兒和田牛。這三個人,一個悶嘴壺、一隻膽小鼠、一頭獨眼牛,全都不濟事。但再不濟事,至少都比自己有氣力,在一處,總比自己單個兒強。
他握緊箸兒說:“趕緊吃面,吃了咱們去尋鄭鼠兒和田牛。”
“嗯?哦!”馬啞子猛地醒過來,忙點了點頭,伸箸去撈面吃。
柳七常日吃飯吃得極慢,飯裏隻要有螞蟻頭大小的渣滓,都要仔細挑出來。這間小茶肆煮的插肉面不知放了些什麽作料,湯面上浮了許多細黑渣。柳七這時卻再沒了那心思,也嘗不出滋味,隻想把肚子填飽,以免遇見緊急,連跑都跑不動。
馬啞子先吃完了面和肉,仍慢吞吞在碗裏撈碎菜末吃。
柳七想他恐怕是拖着不願付錢。若是常日,柳七隻會掏自己的面錢,今天再難得計較。他幾口撈完碗裏的面,從袋裏摸數了二十文錢,擱到桌上,随即起身:“走吧,先去尋鄭鼠兒。”
“哦!面錢我付!”馬啞子慌忙說。
柳七懶得答言,轉身離開了小茶肆。馬啞子背好自己的袋子,忙趕了上來。兩人一路無話,往南邊趕去。
這時已過正午,太陽正曬,柳絲蔫垂,路上行人少了許多,到處一片靜懶。柳七身子發軟,像是行在泥水裏一般。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家鄉發洪水時,也大約是這個時辰。
他家鄉在澶州,當年真宗皇帝正是在這裏禦駕親征,大勝遼人,并締結“澶淵之盟”,開啓了百餘年兩國太平。澶州緊臨黃河,黃河水患年年不斷,三年小災,五年大災,百餘年間,不知耗費了多少人物财力,卻始終奈何不得,隻能見缺補漏,救些小災。柳七自小就目睹過幾回河水決堤,房屋被淹、田地成海。有年房舍被沖垮,他曾哭着問過爹:咱們爲啥非要住在這黃河邊,搬走不成嗎?他爹隻能苦歎着搖搖頭。後來他才明白,人就如草木一般,生長在哪裏,全然由不得自己。一旦生了根,便再難遷移。
而這天地,哪裏有半分憐過人世?盡着它的興,肆意任爲。就如黃河,原本好端端東流入海,它卻像是厭煩了,非要改道。仁宗慶曆八年,澶州黃河決口,沖溢向北,直到東北泥沽口,才湧入大海。北地與契丹交界,爲防邊患,朝廷曆時多年,在兩國交界處開鑿出連片塘泊淤田。黃河北流,沖潰邊防,大利契丹。到神宗朝,耗盡人力,于熙甯二年,堵塞北道,将黃河引向東道。然而,才過十年,黃河再次決口,依然流向北道。元祐八年,柳七剛剛出生,朝廷再次征調數十萬民夫,挽河東流。這回隻過了六年,黃河便重又決口,奔湧向北。這人力,哪裏能強扭得過天?
柳七自小便常做噩夢,夢見被洪水沖走。卻沒想到,大水偏生不收他的命。三年前,他在附近瓷窯做活兒。端午那天,正巧是場主生日,便讓瓷工們歇一天。雨大,出不得門,柳七便和家人在屋裏各自做活兒。廚房鍋裏煮的端午粽子飄着香氣。雨聲極響,說話都聽不清,他爹卻氣性大,一邊修鋤頭,一邊不住地罵這天這雨。他娘在績麻,妹妹在織麻鞋,都在偷偷笑。他則捋順竹篾,正在編筐,心裏琢磨着填一首《雨霖鈴》。忽然,一聲巨雷,房子都被震搖,四口人都被吓得一顫,他妹妹更唬得驚叫起來。随即,一陣轟隆咔嚓聲,房頂、土牆全都垮塌,大水猛沖了過來。
一時間,他全然沒了知覺,等醒轉來時,發覺自己在一片黃洋濁浪中。房舍、爹娘和妹妹早已不知去向。他忙拼力掙紮劃水,卻哪裏劃得動,隻能被巨浪不斷沖擊漂轉。正在驚慌中,一眼瞅見水面上一隻木筏漂過來,上面似乎有人。他忙拼力遊過去,幾次接近又被沖開,幸而木筏上一個人伸手拽住他,将他拉了上去。當時情急,木筏上又有六七個人,他根本沒有留意是誰救的他。後來,在逃荒途中,大家擠在一座破廟裏,燒了一堆火,夜裏閑談時,他才知道是馬啞子伸手拽的他。他忙連聲道謝,馬啞子卻沒應聲,縮在暗影裏,隻咧嘴笑了笑。
大家逃荒路上分吃食,都是柳七來動手,每回他都多給馬啞子分些,可馬啞子卻始終局局促促的。你謝他,他倒極不自在。次數多了以後,柳七也不耐煩了,便索性撇手不管了。
這會兒,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并肩走在這大路之上,柳七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。當時馬啞子若沒有拽住自己,自己怕就和爹娘妹妹一起被大水吞沒,便也就沒有後頭這些艱難、無趣,更不必受這場驚吓,倒還輕省幹淨。
他不由得恨起自己這求生的心,不論自己如何厭生厭世,每到生死關頭,總被這求生之念一把攫住,連一絲猶豫的餘地都不給。人都說求生保命,但這性命哪裏是自己的?分明是人被這性命操控擺布。它不願死,你便不許死。它累不動了,你才能倒下。
想到此,他一陣厭倦虛乏,直覺得這人世不過是一場木傀儡雜耍,且耍得又醜又無趣。
他不由得掃了一眼身邊的馬啞子,馬啞子仍埋着頭、撮着眉,悶悶地跟着。若人都是木傀儡,馬啞子這個木傀儡就更加乏力無趣,連線都沒穿好,頭都昂不起來。這麽死樣寡氣活着,圖什麽?
相識三年,唯有一次,馬啞子流露了一些真情。那是去年清明團聚,大夥兒各自都有了營生,總算是在這京城站穩了腳,便比上回闊氣些,大家湊錢一起痛吃了幾壇子酒。馬啞子吃醉後,從懷裏摸出個舊布團,打開給大家瞧,裏頭是一團黑皲皲的物事,像羊糞蛋擠作一堆,早已幹皺生黴,不知是什麽。
馬啞子啞着嗓子,慢慢說起來:“那年開春我種了半畦蔥,到五月都已長好,端午回家後,我趕早拔了兩大捆,想着瓷窯主慶生擺宴少不得蔥,便挑去他宅子後門問,掌廚的果然正缺蔥,一斤三文錢整買了去,還多賞了十文利市。我心裏快活,買了十隻粽子,想着女兒阿端也正巧是那天生,剛滿四歲。她愛吃這烏李,我又順道去果子鋪,拿賞的十文錢買了這包烏李。回來路上就開始下雨,等我冒雨趕回村裏時,路已經淹成了河。我淌着水,才到院門前,就聽見一聲震雷,房子竟垮了下來,一股大水從房背後沖了過來,水浪裏一個綠影子一閃,是阿端,她身上穿的是件綠衫子,正月間才給她新裁的。我連阿端的臉都沒瞧見,就被浪打翻,那是我見女兒的最後一眼……”
馬啞子從未說過這麽多話,他攥緊手裏那包烏李,埋下頭,忽然嗚嗚地哭起來,那哭聲像是腸子被當作琴弦拉扯出來的一般。
柳七往馬啞子懷裏望去,左側腰那裏有些微凸,那包烏李恐怕仍揣在身上。這樣一條又悶又啞的性命,自己都朝夕難保,卻念念不忘另一條已經亡故的性命。柳七不知該如何解釋,不由得念起自己爹娘和妹妹,心裏恍恍茫茫,如同又沖來一片大水,不知是悲還是寂。
犄角兒恨不得回去的路總走不到頭。
他有意放慢腳步,和阿念并肩緩緩走着。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,雖然這些年跟着張用,見識了無數工藝機巧,這些卻又不好跟女孩兒說。除此之外,他整日隻有一件事,照料看顧張用。這個更加沒趣。至于吃食,來時已經吃足說夠。還有哪些能跟阿念說?
更讓他不自在的是,阿念也不像來時那般歡喜、說笑個不住。這時她微低着頭,兩隻嫩胖的小手輕攥着那一小包蜜麻酥,一聲都不言語。犄角兒偷眼一瞧,阿念抿着小嘴兒,嘴角微含着些笑,又略有些羞。日光已經西斜,照得她嫩白的臉兒有些泛紅,襯着小雙鬟的油黑發髻、淺綠的羅衫,如同三月春風裏開的頭一朵桃花一般。犄角兒頓時一陣暈醉,慌忙收回眼,越說不出話來。
“你在偷偷瞅我。”阿念忽然問。
“沒……沒。”
“你瞧,又偷瞅了一眼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我娘說,若是有男子偷偷瞅你,一定不是正經好男兒,趕緊避開。”
“可我……”
“我娘還說,若是有男子大明大白直直瞅着你,就越不是好男兒,避得越遠越好。”
“那我……”
“後來我娘又說,女兒啊,若是男子一眼都不瞅你,那你就醜得沒邊沒縫了,這輩子都嫁不出去。”
“那到底該瞅還是不該瞅?”
“我也問過我娘,我娘也答不上來,反倒惱我多舌,罵我是狗啃門檻兒滿嘴渣。過了一陣子,我娘忽然又說,偷偷瞅兩眼的,才是好男兒。”
“爲啥?”
“我也問,我娘說,你生得又不醜,閉嘴不多舌時,雖沒有十分美,三兩分還是有的。男兒們見了自然要瞅一眼。若瞅了一眼扭頭便走的,那是瞪眼瞎,不必睬他。”
“那瞅兩眼的呢?”
“我想想……我娘說的跟道士念咒似的,嗯……我娘說,第一眼叫相,第二眼叫中,忍住第三眼叫定。”
“啥?”
“我娘說,第一眼先是相看,願意看第二眼,就是相中了。男兒家該有決斷,相都相中了,還亂瞅什麽?若是仍要瞅,不是管不住疑心,便是忍不住貪心。這兩樣都要不得,絲毫不顧女孩兒害羞。這叫狗瞅骨頭,沒個餍足。瞅完你,必定又去瞅下一個。這種男人,便該用麻繩捆了,投到枯井裏,讓他望着天,幹瞅一輩子。”
“那我?”
“你隻偷偷瞅了兩眼。”
犄角兒心裏一陣歡欣,阿念也滿眼歡喜。兩人目光撞到一處,像是兩隻小雀頭一回飛,在空中撞到一般,慌忙各自閃開。犄角兒卻清清楚楚看到,原本自己頭頂似乎蒙了一塊天蓋,悶悶暗暗。這一眼,忽地将天打開了。
他一直有個隐憂,自己不會一輩子都跟着張用,若是一旦離開,該去哪裏、該做什麽?這時,他知道了。
兩個人不再言語,卻都嘴角含笑,一起默默走着。兩肩之間隔着一半寸縫隙。有時,會觸到一起,倏而又分開。雖隻是輕微一觸,犄角兒卻如同瞬間又過了一回春天,春風拂面,春水漾心。
他微眯着眼兒,正醉着,阿念忽然說:“不成,我們不能再笑了。小娘子若知道她不見了,我不但不哭,還又吃又笑,怕是要氣死了。”
犄角兒一聽,忙也收住了心,仔細思想起來。他不知道張用爲何讓他們來問銀器章家的事,也不清楚問到的這些有沒有用。既然“天工十六巧”是工部那個宣主簿召集來的,或者該去打問打問他。不過不知道他住在哪裏,而且他是朝廷官員,得小心些,不能輕易觸惹。
他把疑慮告訴阿念,阿念卻立即笑着說:“我知道他家在哪裏!”
“哦?”
“娘老說我這對耳朵還不如兩片樹葉子,樹葉子來風了還要嘩啦幾聲,我的耳朵聽了話,卻一個字都留不下。其實,我的耳朵比許多人的都靈,小娘子要畫各樣草蟲,她一說我就記得,你信不信,我一口氣能說出百十種草蟲,蟋蟀、蚱蜢、螳螂、螢火蟲、瓢蟲這些就不說了,光步甲蟲就有上百種呢,大步甲、綠步甲、黑步甲、麻步甲、碎步甲、泡步甲……”
“嗯……步甲蟲以後我們再慢慢說,你先說那個宣主簿家在哪裏。”
“你瞧我這張嘴,真跟漏水壺一般。那個宣主簿住在定力院南街。二月裏我跟着小娘子到銀器章家,我到院子裏尋阿翠。那個宣主簿正好來了,我聽銀器章跟他說‘您定力院南街那宅子太窄了些,該換院寬展的’。宣主簿聽了,竟咧嘴笑起來,一直笑進了屋。我當時還納悶,說他宅子窄,他竟樂成這樣。”
犄角兒卻立即明白,宣主簿官階低,俸祿薄,自然住不起大宅子,連定力院南街那宅子怕也是賃住的。銀器章自然是爲了巴附宣主簿,想出錢替他賃院大的。
“定力院離得不算遠,咱們一起去打問打問?”
“好啊!定力院我常去,就在内城麗景門裏。那裏有個白家浴室院,是京城香水行裏占頭位的,連原先的王宰相、後來的蔡宰相、鄭國舅都在他家洗浴呢。他家的澡豆是自家秘法制的,街市上那些肥皂團跟它比,就好似拿我跟我家小娘子比,差了不知多遠。用他家澡豆洗浴,皮膚又白又潤。你瞧我的手,就是用他家澡豆洗的,細不細,嫩不嫩?”
犄角兒瞅着那白嫩嫩、酥潤潤的小胖手,忙用力點了點頭。
“我家小娘子聽人說了他家的澡豆,讓我去買幾顆回來瞧瞧。我頭一次去時,那個院主先還闆着茄子臉,說他家的澡豆從來不外賣。我說出我家小娘子的名頭,他才笑起來,說情願白送給我家小娘子,忙用白絹袋兒包了十來顆給我。小娘子得了那些澡豆,想辨明白了自己合制。她碾碎那些澡豆,又是瞅,又是嗅,又是嘗,還用水煮火燒。她說唐朝有個藥王,叫孫思貓?”
“孫思邈。”
“那我也沒記差,貓不是喵喵叫?反正小娘子說那個孫喵喵的藥書裏記了個澡豆古方,那方子我記得,一共十七味花藥,有丁香、沉香、青木香、桃花、鍾乳、真珠、玉屑、蜀水花、木瓜花、奈花、梨花、蓮花、李花、櫻桃花、蜀葵花、旋覆花……十七味夠了沒?”
“還差一味。”
“嗯……對了,還有麝香。小娘子說,白家的澡豆和孫喵喵的隻有八味一樣,其他的,她隻能認出皂莢、葳蕤、白術、白芷和栀子五樣,剩餘的至少還有七八樣,再辨不出了。她隻得死了心,織了一張刻絲帕子,讓我給那浴室院的白店主,那店主見了刻絲,笑得眼睛都找不見了。從那以後,我每隔幾個月都去他家取一回澡豆……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