吉兇悔吝,生乎動者也。
——沈括
張用聽阿念講完,笑着拿眼盯住她,定定瞅着,不說話。
“姑爺,你咋了?”阿念慌起來。
“阿念,你說謊。”
“沒!沒!”阿念先一陣慌,随即蹲在地上,捂着臉哭起來。
“你家小娘子不是在路上不見的,對不對?”
“嗚……”阿念哭着不答。
“智者如蠶,不繞成繭不心安;笨人似鼠,隻求進洞保身安。你呢,有時智,有時笨。我猜,你弄丢了你家小娘子,怕被責罵,就編出這個笨謊來遮掩推脫。你說你家小娘子是在路上不見的,那便一定不是在路上不見的。對不對?”
阿念吓得怔住,擡起眼驚望。
“你莫怕,我最恨三樣事,一是嘴愛漏風,二是肚愛生餓……”
“三呢?”阿念小心問。
“三便是人愛亂問。”
“姑爺,那我不問了……”
“你放心,我最愛的則有兩樣,一是騙人耍,二是揭人底。你的底雖被我揭了,但騙人這麽好耍的事,我哪裏會說出去?你若照實說,我便替你尋回你家小娘子。”
“真的?”
“我說真,未必真。我說假,未必假。”
“那到底是真還是假?”
“你揭不了我的底,我卻揭了你的底,便該你來說實情。”
“那姑爺千萬莫告訴娘。”
“說。”
“今早我跟着小娘子到了銀器章家。小娘子進了堂屋,我去尋阿翠說話,她家仆人卻說阿翠着了病,回家去了。其他那幾個仆婦又都幹冷冷的,我跟她們也沒好話說,就自個兒蹲在廊檐下瞧螞蟻。過了一陣子,小娘子走了出來,給了我三十文錢,讓我去大相國寺王道人那裏買些蜜煎梅子,小娘子隻愛吃他家梅子,我卻愛吃他家的蜜姜豉。可小娘子隻讓買梅子。
“我揣着錢去了大相國寺,買了梅子出來,見街邊圍着許多人,我擠進去一瞅,是一個人在耍掉刀,耍得呼呼唰唰的,好不吓人。那人耍完掉刀,又來一個人弄杖頭傀儡,一個綠衫紅裙的木頭小娘子在一根竿子上舞,那木頭小娘子樣兒極美,和我家小娘子有些像呢。那人舞完傀儡,前一個接着又舞蠻牌……小娘子從不出門帶我看這些,娘也不許我上街耍,我就看了個夠。
“看完時天已經昏麻麻的了,那包梅子不知啥時間,也被我吃光了。我吓得哭起來,急忙一路跑回蔡市橋銀器章家。到了他家一看,院門關着。我敲了半天,沒人應聲。左右鄰舍也都關着門,沒處問人去。我腿都跑瘸了,就坐在他家門檻上等。剛坐下,才想靠一靠,卻一骨碌翻倒了。原來他家院門沒闩,我爬起來朝裏望,那時天已經麻黑了,他家堂屋門開着,卻黑烏烏一點聲氣都沒有,更沒見一個人影兒。
“京城今年四處都鬧鬼,我吓得不敢動,也不敢出聲。正怕得要哭,後頸上忽然一涼,似乎有人用冰手摸我。吓得我頓時哭起來,一道煙就跑進了那堂屋,大聲喊救命,卻沒人出來。後背上冰手仍在摸,我又哭着跑進其他房裏叫救命。他家比我家大幾倍,跑遍了前院後院,還是不見一個人。我已經吓得覺不到自己的腿腳,半空裏飛一般,飛到了院門外。
“這時左右鄰舍全都出來了,我才算得了救。背後那隻冰手卻一直摸到我後腰,拼命打也打不着。還是一位嬸嬸抓住我,替我看了看,原來不是冰手,是小娘子給我那把玉篦子。我一直插在後髻上,不知怎麽,它竟鑽進後領子裏去了。張姑爺,你說好笑不好笑?”
“好笑,好笑!”
兩人一起笑起來,犄角兒也忍不住跟着笑了。
“這會兒不能笑!”阿念猛地收住笑,轉而憂急起來,“銀器章家隔壁一個嬸嬸說,傍晚瞧見到我家小娘子坐上轎子走了。我就趕忙跑回家去看,小娘子卻沒回去。娘焦得像個炙腰子,抓着我又撕又罵,快要把我搓成個燋酸豏。她若知道我在這裏笑,一定撕螃蟹一般,把我撕碎。張姑爺,我家小娘子明明坐轎子走了,爲啥至今不回家?”
“你沒去尋那兩個轎夫?”
“尋了,兩個轎夫也一直沒回去,他們家店主也在焦躁呢。”
“走!咱們去銀器章家!”
張用去院門邊解了馬,大步向外牽去,犄角兒和阿念忙緊緊跟着。
銀器章名叫章仝,是京城第一等銀器作頭,張用認得。兩家相隔隻有三四裏地。張用最愛夜行,這一路又無夜市,滿街關門閉戶,沒了行人,繁鬧帝都頓時變作一座空城,不見貪夫洶洶、不聞蠢人嗷嗷,隻餘淡月清風,眼底耳根大清靜。他從後腰間抽出那把團扇,在馬上一路搖着,興緻湧起,随口吟出一阕《更漏子》:
月明來,風淡去,又見滿城飛絮。紅有盡,綠有邊,送雲白雪川。
煙裏笑,塵中傲,一點狂心不倒。山不往,水無還,此行天地寬。
他朗聲吟唱,歌聲在空街回蕩,犄角兒忙勸:“小相公,小聲些,當心人罵!”
“驚起夢裏客,喚取同遊人。哈哈!”
張用仍自顧自吟唱,果然引得一路狗吠人怨。他卻渾不介意。一路過了蔡市橋,正對一條巷子,這才止住聲,驅馬走了進去,來到銀器章家院門前。院門關着,阿念忙趕上前,小心伸手一推,門扇應手而開,現出裏頭庭院,一片空靜,遍灑月光。
阿念伸頭望了望,小聲說:“還是沒有人。”
張用跳下馬,将缰繩甩給犄角兒,邁過門檻,大步走了進去,站在院子中央環視四周。這座宅院屋宇高大,庭院敞闊。章仝祖籍河北,家小、老店都在大名府,他常年往返于兩地照管生意。這裏隻有一個侍妾、幾個仆役。不過他爽快喜客,故而在京中典了這院宅子,用來待客。京城各行都有“上行之所”,供行首行員碰面議事。他便把自己這宅子讓來兼做了銀器行的行所。
少年時,張用曾随父親來章家赴過幾回宴。庭院格局未變,隻有左右兩株柏樹比當年高大了許多。院子裏一片寂靜,堂屋門大開,裏面黑洞洞的。
犄角兒将馬拴在門外馬柱上,小心跟了進來,剛要開口阻止,張用已經走進了前堂。借着月影一觑,堂中陳設不似當年,原本左右兩排客椅,正中靠裏牆一張桌案、兩把主椅。這時,所有椅子在堂中圍作一個大圈,每張椅子前一隻高幾,幾上擺着茶盞。看來是不分賓主,圍坐一圈,好說話議事。張用數了一下,一共二十張椅子。
“我家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風後邊。”阿念小心跟了進來,指向牆角。
張用走了過去,裏面越發幽暗,隻能依稀辨出角上果然立着一架屏風。他繞到屏風後面,隐約見那裏也擺着一張高幾、一把椅子。他伸手去摸那高幾,卻碰倒了一隻茶盞,當啷一聲,茶盞摔碎在地上,異常刺耳,驚得犄角兒和阿念一起叫起來。
“可惜,盞壁有釉淚,該是建窯油滴盞。”張用笑着又湊近那把椅子,彎下腰貼近椅面,伸鼻子嗅了嗅,隐隐一縷淡香,茉莉、素馨、辛夷和着一絲沉香,“阿念,你家小娘子屁股留的香氣還在,她熏的香,是香藥柏家買的?”
“才不是呢。我家小娘子原先倒是隻買柏家的花蒸香,用了兩年,她嫌裏頭的辛夷氣味悶人,便自家合香來蒸,用荔枝殼替了辛夷,蒸出來的辛香氣比柏家的要清香許多呢。每年我就盼着七夕那幾天,小娘子合香的時候,能得荔枝吃——對了,姑爺,這香氣世上隻有我家小娘子才有,聞着這香氣,就能找見我家小娘子……”
“好主意!”張用一邊笑,一邊摸着牆找見側邊的一扇門,穿到了側房。
阿念和犄角兒一邊低聲争辯能否循香找人,一邊忙跟了上來。
側房也沒有人。張用從中間桌上摸到火石、火鐮、火絨、燈盞,便打着點亮了油燈。四周一瞧,器具物件都擺放齊整,衣架、箱籠裏衣物也都疊挂得好好的。他又穿到後邊,一座四合院落,共十二間房。他每間都進去查看了一番,都一樣。有兩間卧房箱籠裏甚至還見到兩個錢袋,裏頭各有不少銀子銅錢。
“先睡覺。明天再瞧。”張用吹熄油燈,躺倒在最後一間卧房床上。
“在這兒睡?”犄角兒驚問。
“這床比我的舒坦。”
“那我呢?”阿念犯難起來。
“這麽多間卧房,随意選。”
“我不敢睡這裏,鬼森森的怕人。”
“犄角兒,你跟她睡一間房。”
“這不成!”兩人一起嚷起來。
“有什麽不成?快去!我要睡了!”
張用一向說睡就睡,眼一閉,沒一刻,便已死了一般。
甯孔雀站在新宋門外,望着城門洞不斷進出的人,心頓時涼了。
她從虹橋北頭甘家面店一路打問過來,一個賣糕餅的老者昨天見到一乘轎子、一輛太平車進了新宋門,那車上罩着黑油布,瞧着方方長長的,像是棺木。可這新宋門每天不知進出多少人,一旦進了城,行人車轎都多,極易混迹,便就難尋了。
甯孔雀呆立在城門前,不住尋思。姐姐常年隻在屋裏織緞,大門都難得出。隻有年節,甯孔雀強拖她去看過幾回燈、賞過幾次春。這些年來,莫說男子,便是婦人,姐姐見過的也隻有那幾個。她沒經過什麽世事,性子又柔懦,自然極易受騙。那年輕男子一定謊稱我爹或我托他去接姐姐。
那年輕男子一夥人難道是拐子?姐姐樣貌性情都好,又會織緞,比賣到勾欄裏更值價。想到此,甯孔雀頓時慌起來。
雖然自己處處好強,有一樣卻遠遠及不上姐姐——那溫柔性兒。
甯孔雀凡事都耐不住性兒,更受不得丁點氣。尤其是織緞勝過姐姐後,更沒了拘忌。我自家織緞,自家養活自家,大半男人一年掙的銀錢,趕不上我織半匹緞子,我何必要受人的氣?
自得了“甯孔雀”這個名号後,衆人也的确大都容讓她幾分,即便官差稅吏,因宮裏年年都要回買她的孔雀緞,對她也頗爲和氣。不過,這世事似乎總愛與人作對,受不得氣的,偏生讓你避不開氣。有些氣是惡氣,有些氣則是善氣。甯孔雀受的惡氣少,遇的善氣卻多。就如她婆母和丈夫,那母子兩個,性情都一般柔善,處處都畏敬她。可越畏越敬,便越讓她氣惱。她越惱,那母子便越畏敬。泥渦一般,讓她陷沒進去,乏到極處,卻沒處着力、沒處喊冤。
從小到大,這樣的冤數也數不清。獨有姐姐甯妝花,能明白她這些冤苦。
每回冤到說不出時,她便去尋姐姐,在姐姐懷裏哭一場。姐姐并不說什麽,隻是輕撫着她,讓她盡興哭,給她抹淚、替她梳頭、幫她妝面,把她重新扮得明明麗麗。而後,她又新新鮮鮮去受下一場冤、着下一回惱,哭着再回姐姐那裏……
這麽些年,她裏裏外外操持家計,一直以爲姐姐是在靠着自己。這時慌起來,才忽而發覺:姐姐若沒有她,照樣織緞,照樣安甯過活。她若沒了姐姐,怕是要像掉進炭火堆裏的栗子,從裏到外,爆個粉碎。想到此,她頓時怔住,淚水不由自主溢出。
不過,自從母親亡故,她很快便練出一樣本事——不論多少煩難堆在一起,全都先丢到一邊,隻揀那最要緊的一件,趕緊去做。隻要這頭等要事做好,回頭再看,其他煩難也就算不得什麽了。
于是,她抹掉淚水,甩掉其他念頭,隻在心裏告訴自己:趕緊找見姐姐。
程門闆快步走進力夫店的裏間。
他的腿本就有些瘸,走快了,便越發顯豁不堪。但這時他已顧不得了。走到那裏間,一股腳臭膻味立即撲鼻而來。房間很小,窗口更小,隻透進一些亮光,昏映着那張大炕。炕邊有個婦人正在盆裏搓洗帕子,炕上則躺着一個人。
程門闆忙走到炕邊,彎腰湊近一看,那人兩眼緊閉,臉白如蠟,死人一般。程門闆頓時失望,這人恐怕難活過來。他見那人脖頸上纏着白布,左頸處浸出血來。他問旁邊那婦人:“是傷在左頸?叫得醒嗎?”
婦人沒留意他進來,驚得一哆嗦,但随即認出他來:“是程介史啊。對,就是傷在那兒,兩寸多深一道口子,血流了一盆都多,好不怕人。從昨天夜裏昏死到這會兒。命能不能保住都難說,哪裏叫得醒?”
“這是什麽人?”
“來我店裏幫廚的,澶州人,名叫解八八。”
店主單十六跟了進來,接過話頭,将昨晚的情形仔細講了一遍。
程門闆聽了,越發失望:“下午他去了哪裏?去做什麽?”
“小人沒問。”
“這人昏死前說‘他來了’,這個‘他’是什麽人?”
“不知道。他來我店裏三個月,做活賣力,卻極少說話,從沒聽他講起過。”
程門闆聽了,越發氣悶,見跟來的小吏胡小喜在門邊伸脖偷瞅,便吩咐:“你在這裏守着,這人一醒來,立即問明白。”
胡小喜忙點了點頭。程門闆回頭又望了一眼炕上那傷者,還想說些什麽,卻一時間想不出來,他低頭靜默了片刻,悶悶離開了那間昏臭小屋。他知道屋裏三人都在看着自己,便挺直背,盡量放穩腳步,讓自己持重威嚴些。
他早知道,别人都叫自己程門闆,也清楚自己不僅身形像門闆,性情也似門闆。這人世于他,始終如大川急流,稍一不慎,便會被沖倒。因此,活了這四十來年,他一直這麽硬挺着。雖然自知辛苦,卻始終松不下來,更找不見其他法子能讓自己重而不僵。
好在,連妻子在内,多數人都有幾分怕他、避他。除了父母,也并沒有人知道,他是在硬挺。父母相繼亡故後,他連示弱的人都再尋不見了。
自小他就知道,這世上,能讓人增重的,隻有錢權二字。他家世代以造簟席爲業,“雲騎橋程家簟席”在京城席鋪行多少也算有些名頭。家裏前頭開着間店鋪,後院一個小工坊,常年雇了七八個工匠。在京城十等坊郭戶中,隻勉強排得上中産之家。而且,能掙到這地步,已到頂了。
他想出頭,也讀過書,卻心思滞鈍,科舉無望。做其他營生,又不會。見開封府征募衙吏,便想,做不成官,做個吏,至少也能有些威勢。他娶的妻子是商戶之女,頗懂操持家計,他便将簟席鋪坊交給妻子料理,自己去應了吏職。
本朝衙吏原先是在中産以上人戶中輪差服役。王安石推行“免役錢”後,衙吏便改爲征募,給付酬資。不過,酬資極少,隻夠勉強糊口,他自然不是爲了這點錢。《論語》中,他最愛那句“君子不重則不威”。人一貪,便自輕自賤。因此他從不像其他衙吏,借勢刻剝貪賄。他隻一心盡好本分、做好差事。
吏分九等,他用了二十來年,從下隸慢慢升到了第三等介史。這兩年,他被分派到左軍巡使顧震手下當差,顧震見他行事可靠,對他有些信重,他便越發自重勤力,心裏暗想,若能升到一等都史便好了。
寒食前兩天,有人在封丘門外護龍河邊發現一具屍首,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子,身穿舊布衫褲。死狀有些古怪,脖頸上一道深口,嘴裏插着根蘿蔔。顧震把這樁案子差給了他,他最怕這等沒頭沒緒的事,白跑了幾天,四處查問,卻沒人認得那死者,更沒法查明死因。
正在焦躁,今早又有人來報,東水門外河灣裏發現具屍體,也是脖頸上被割了一道深口,嘴裏插着根蘿蔔。他急忙趕了過來,好在有人認出了死者,說是虹橋西北頭的霍家茶肆的面匠,叫唐浪兒。
他問了一圈,卻一無所獲。反倒聽一個人說,力夫店昨晚也有人被殺了,嘴裏也插了根蘿蔔。
三根蘿蔔,三條性命,這其中究竟藏了什麽詭怪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