兵猶水也,水因地以制行,兵因敵以制勝,能與敵變化而取勝者,謂之神。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兩個弓手用盡了氣力,也沒能撬開苜蓿地裏那扇鐵門。顧震要再喚幾個去幫忙,梁興忙阻止。
“這鐵門是從底下闩死,爲防止洩漏,自然極堅固。得找見入口通道才成。”
“入口通道?又在哪裏?”“楚家莊院。”“楚家莊院?”
“梁教頭,我的孩子在哪裏?他還活着嗎?”一個婦人擠過來焦急問道。“也隻有去了楚家莊院才知道。”梁興和顧震打頭,幾百人又浩浩蕩蕩趕往楚家莊院。一路上急行軍一般,沒有一個人說話。不到一裏路,很快便到了。莊門關着,瞧着一片冷清。一個弓手上前拍門,半晌,門開了,仍是老何。老何一眼瞅見來了這麽多人,臉色頓一變,忙問:“請問這位兄弟,這是?”“左軍巡使顧大人來查案。”
“哦……”老何忙把兩扇院門都打開,而後垂首候在門邊。“老何,能否請馮夫人出來?”梁興走上前。“哦,好。我這就叫人去請大娘子。”老何忙轉身朝後頭快步走去。梁興和顧震一起走了進去,前廳仍設着靈堂。顧震不願打擾亡者,沒有進去,讓弓手進去搬了幾張椅子出來,擺在廳前台階平台上,和梁興坐在中間。其他幾百人全都湧了進來,幸而院子寬闊,還擠得下。
半晌,老何匆匆從東邊院子走了出來。梁興見過的那個細長眼婢女攙着馮氏,跟在後面。馮氏仍一身孝服,微垂着眼,神色略有些緊張。到了廳前,馮氏微微屈膝,向顧震道了個萬福:“民婦馮氏,拜見顧大人。”
“馮夫人不必多禮,請那邊坐。”那婢女扶着馮氏坐到一邊的空椅上,老何也垂首站到椅後。梁興開口道:“大嫂,今天來是想再确證一些事情。”“梁教頭請講。”
“大嫂是否受人的脅迫?”“脅迫?沒有。”“果真?”
“大人面前,馮氏不敢說謊。”馮氏始終斂容低眉,望着地下。“楚大哥猝亡後,我曾兩次來楚家莊園求見大嫂,大嫂都借故推托不見。”
爲追查真相,我便越禮違俗,寫了一封書簡,翻牆潛入東院,偷放到大嫂門邊,求見大嫂一面。若楚大哥果真死于意外,大嫂也并沒有遭人脅迫。加之深夜後院,男女有别,大嫂應該仍會拒見,甚而會高聲呼救。可大嫂卻避開耳目,私見了我。然而,無論我問什麽,大嫂均一概否認。言語雖能遮掩,神色卻難盡僞。當我問及楚大哥之死,大嫂略微一頓,眼中淚光閃動,顯然是有苦難言,強力掩飾。道别時,大嫂神情傷悲之餘,目光含有感激之意。這一點感激,越發透露了大嫂苦衷。
“那夜,我還見大嫂正在抄寫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,恰好我娘也常誦此經,這是佛祖爲其母親說法之經。天下母親,其心相同。大嫂那夜私見我,不是要向我說明真相、尋求救助,而是爲兩個孩子安危着想,想斷了我的念頭,以免兩個孩子遭受禍殃。”
“感謝梁兄弟厚意。不過,我私見梁兄弟,隻是顧念你與我丈夫的舊誼。此外并無他念。”
“好。此事暫且擱下。我們再來看楚大哥的猝亡。據你們所言,楚大哥是吃醉了酒,不小心跌倒,頭被石尖撞破,意外身亡。爲此,我特地去向楚大哥的書童周小瑟求證。周小瑟說,當時他在池子邊,楚大哥在十幾步外的薔薇架後解手,除了楚大哥跌倒的聲音,并沒有聽到任何異常動靜。但若是不小心跌倒,人都會不由自主驚呼。若是被人推倒,多少也會發出些聲響。楚大哥跌倒時,卻沒發出任何聲響,隻有一個原因——他是自殺。”
圍觀的衆人全都驚呼起來,馮氏則身子一顫。“那天大嫂在後園擺筵,恐怕不是爲讓楚大哥散心,而是訣别之筵。”馮氏淚水頓時湧下。“我之所以能猜出中原委,除了大嫂那晚私見梁興時矛盾之心,還有四條理由——”
“其一,楚家來京城隻有短短兩代,又沒有特别營生産業,卻能迅速積起偌大家業,緻富緣由始終暧昧不清。據楚二哥講,其父是受到一位白衣仙人夢中指引,偶然暴富。因此,聽從那仙人告誡,世代吃素。又常年救濟窮困,善名遠播。”
“我正是從這吃素才看破了整個迷局。這一連串事件中,不止楚家吃素。羊婆剛才也說她吃素;雷安化灰案的白家酒肆隻賣素食;丁嫂去莊夫人家查問,發覺隔壁那婦人不許自己女兒吃肉,那女兒吃了丁嫂給她買的灌腸,被那婦人狠罵了一頓;桑嫂的孩子被擄走,最先發覺的也是一位吃素的婆婆。”
“那夥賊人爲何專找吃素的人做幫手?除了信佛之人,還有什麽人吃素?摩尼教。”
衆人盡都驚呼起來。“摩尼教,又叫食菜教。像佛教一般,隻吃素。這夥賊人不是專選吃素的人,而是召集了自己的教衆。敢行刺天子、擄走三百多個孩子、劫走十萬石軍糧的,當今天下,恐怕隻有東南方臘。”
“方臘所信,正是摩尼教,更自稱是摩尼聖王。摩尼教崇拜日月,信奉清淨、光明、大力、智慧。京城這一連串兇案中,有四個人似乎是主謀,分别叫牟清、倪光、盛力、焦智。四人的姓連起來,正是‘摩尼聖教’四字。他們的名連起來,則恰好是清淨、光明、大力、智慧四信。另外,還有一個女子,姓明,叫慧娘。也正是日月與智慧。這夥賊人用的是化名,應該正是方臘派遣,潛入京城,興妖作亂,煽搖民心,以作東南内應。”
衆人都沉默下來,個個眼含驚懼。“白衣、吃素、通财,這三條極像摩尼教教規。因此,我猜想,楚家家财并非是靠買賣生意賺得,而是京城摩尼教教衆世代資财彙成。朝廷嚴禁邪教巫俗,摩尼教難以存身,便将财富聚集起來,尋找一個人在名義上掌管這些财富。”
“再說第二條理由。朝廷要在汴河修造臨時軍糧倉,楚家主動讓出一塊田地,并出錢出料出人力,替朝廷修建了那糧倉。糧倉建成後,十萬石糧食随即消失。這不能不讓人懷疑其中早有預謀。”
“第三條,糧倉才建成不久,楚家兩兄弟便相繼猝死,其死因始終有些疑窦,恐怕和糧倉被竊不無關聯。”
“第四條,是楚家看門人老何。”梁興向站在馮氏身後的老何望去,老何身子微微一震,猛然望向梁興,目光先是一驚,旋即暗沉下來,接着又回到常日溫和淳樸,同時又做出吃驚的模樣。“幾十年來,楚家仆役換了幾撥,隻有老何從頭到尾,一直留了下來。我起先也沒有察覺,直到楚大哥猝亡後,我兩次來楚家,都不見總管,迎客、喚人,全都是老何一人。尤其是楚大哥猝亡後,我來吊孝,求見大嫂。老何喚來一個仆婦,讓她去東院報知大嫂。那仆婦口上雖答應着,眼中卻有些猶疑,望着老何略頓了一下,才點了點頭,望後頭去了。當時老何就站在這台階上,背對着我,那仆婦自然是用眼神向老何詢問,老何也用眼神回答了她。之後,那仆婦回來後說大嫂不見客。這自然不是大嫂不願見我,而是老何不願大嫂見我。”
“另外,那晚我在東院偷聽到這個婢女和大嫂的幾句對話,全然不像主仆口氣,倒像是這婢女在時時監看着大嫂,更責怪大嫂不聽她的話,招緻老何責罵她。我見過楚大哥的書童後,推斷出楚大哥是被人脅迫,爲保住妻兒而自殺。随即我也想到,楚二哥之死,恐怕也是受到了脅迫。這脅迫之人,應該正是老何。”
老何一直望着梁興,并不出聲,臉上始終做出震驚癡愣的神情,這時目光中卻透出一絲狠意,但旋即消失。“楚家家風淳厚,仆役們也都一向待人和善、樂于助人。然而,蔣淨全身染瘡,楚二哥将他接到家中,讓自己房裏的婢女巧梅照料蔣淨,巧梅卻哭着不肯。楚二哥又叫自己的貼身男仆阿石,阿石也跪地求告,不願承擔。這在楚家從未有過,其他人看到,自然也紛紛效仿躲避。最後楚大哥出來,讓老何來照料,老何無可推辭,便承擔了下來。回頭看來,接蔣淨回家,巧梅和阿石接連抗命,這恐怕都是楚二哥事先設計好的,其目的是讓老何親眼目睹自己被殺。”
“楚二哥的死處處可疑,首先,老何每晚都要給蔣淨提熱水擦身子,蔣淨就算真的和楚二嫂有苟且之情,再情急難耐,怎麽會在老何去提水的間隙,在自己房裏私會楚二嫂?爲何不等老何送過熱水,回去歇息後再會面?其次,兩人又被楚二哥無意中撞破,以楚二哥的才智和武藝,怎麽會毫無防備?臉被擊傷,又被蔣淨輕易刺死?其三,楚二哥被刺之前,楚大哥的幼子偏巧生病,仆役恰好請了梅大夫來;其四,蔣淨一個人逃走倒也容易,可是那晚他是帶着楚二嫂,從西邊小門一起逃走,行動自然不會那般順當快捷。楚大哥立即讓人追趕,還召集了附近的許多人手,之後官府又四處通緝,卻始終不見兩人一絲蹤影。”
“楚二哥不是被殺死,而是要老何親眼瞧見自己被殺死。”
“我猜,老何才是楚家真正的主人,一直在掌控楚家财産和教衆。之前,他和楚家兩兄弟倒也相安無事。然而,去年年底方臘率領摩尼教在東南起事,随即派了一些得力手下潛入京城,找見京城摩尼教衆。意欲興禍作亂,行刺天子、盜竊軍糧、綁架幼兒……這些事楚家兄弟自然不願參與,便與老何有了沖突。他們兩兄弟雖然是楚家主人,卻絕鬥不過老何。”
“因此,楚二哥先布置了一場自己被殺的戲,從老何眼底消失。蔣淨先無端身染爛瘡,又偶然被遊方道士治好。這恐怕是楚二哥一手策劃,他看中了蔣淨的刀法,蔣淨刀法奇準,一刀刺下,沒有毫厘偏差。楚二哥先設法讓蔣淨染上爛瘡,又接他到家中救治,讓蔣淨感恩于己,而後說動蔣淨,幫助自己。我猜那晚,楚二哥算好老何去提水的時間,先服了藥,讓自己昏死,而後蔣淨一刀刺向他胸口,卻不傷及心肺。這無疑是極險一招,萬萬缺不得一個人,梅大夫——”
梅大夫一直站在人群最外側靜聽,猛然聽到自己名字,渾身一顫,臉頓時煞白,碰到梁興的目光,也慌忙躲閃開。
“梅大夫也曾受恩于楚二哥,那晚,楚二哥被刺之前,楚家仆人去香染街請梅大夫趕到楚宅看急診,聲稱是小官人得了急症。這應該是楚二哥事先安排,讓梅大夫及時趕到,先當着副保正的面驗視楚二哥傷情,宣布楚二哥已經亡故。而後,楚大哥将楚二哥的‘屍體’單獨留在那屋中,将房門鎖了起來。讓副保正在門外看守。是嗎,梅大夫?”
梅大夫垂着頭,惶悚之極,不肯擡頭答言。梁興知道他是爲報恩,不忍強逼,轉而言道:“我猜測,官府第二天差人來驗屍之前,那屋中恐怕演了一出偷梁換柱,将楚二哥悄悄搬走,另換了一具體格相仿的屍首。等官府公人和仵作來查驗時,隻需楚大哥一人陪着進去,那屍首臉上又有血污,極易蒙混過去。而且以楚二哥的爲人和财力,他恐怕也已經預先買通了驗屍公人。他自己則已被偷偷運到别處,由梅大夫趕緊救治。要做成這樁事,那屋中一定有一條密道。至于那屍首,我猜是蔣淨,他和楚二哥體格身高都相近——”
“是。”一個人忽然答道。一個光頭男子從院子西邊緩步走了過來,像是個年輕僧人,但滿臉滿脖頸都是傷痕。瞧着那面孔,有些吓人,但神情步履卻十分從容淡然。那人走到台階前,從懷裏取出一張半舊的絹帕子,緩步踏上台階,将帕子遞給梁興。
“我叫蔣沖,是蔣淨的堂弟,從滄州來京城打問堂兄的事情。我堂兄住的那間屋子床底下的确有個暗道,這張帕子就是從那暗道下面的梯子腳上找見的。那暗道通往西邊那扇小門旁,出口在狗舍裏,昨天我便是從那裏下去的。那一晚,我堂兄應該也是從那裏鑽下去,在暗道裏被人刺死,臨死之前,他将這帕子丢到了地下,應該是想留一個憑證。暗道裏黑,沒被人發覺。多謝梁教頭替我堂兄揭開這樁冤死懸案。另外,這裏有張紙條,是前一陣,這宅子裏某個人偷偷丢給我的,也一并交給梁教頭。事情已了,蔣沖拜别。京城這一行,生死兩分别。從此人世間,赤腳踏草鞋。”
蔣沖又從袋子裏摸出一張紙條,遞給梁興。随後微微一笑,拱了拱手,便即轉身,從人群間緩步穿過,出了大門,灰布身影,從容遠去,如一朵灰雲一般。
衆人望了半晌,才一起回頭,齊望向梁興手裏那張帕子,帕子原是白絹,用得久了,已經灰舊。上面浸了一大片幹透發黑的血迹。帕子中間用濃墨寫着兩行字,字迹蒼雄草拙:
十年學武,一刀報恩。千裏護嫂,甘心亡命。
梁興讀後,頓時怔住。這恐怕是蔣淨被楚瀾說動後,決意幫助楚瀾假死換屍,才寫下這般詞句。楚瀾跟他說的,恐怕是換過屍體後,讓他背負殺恩人、劫妻子的罪名,帶着楚瀾妻子藏匿到别處。然而那晚,他照預先安排的,一刀刺中楚瀾,和楚瀾的妻子一起逃到西邊,打開那扇小門,裝作逃出門去,而後兩人從狗舍中鑽進暗道。他恐怕以爲暗道中已經藏有一具屍首,自己隻是将屍體搬進那屋中,再将楚瀾搬下來。卻沒有料到楚瀾的妻子也會武藝,一刀将他刺死。他爲報恩,甘心亡命天涯。是不是也甘心送上性命?即便甘心,是不是值得?
梁興胸中翻湧,不敢細想,忙将那帕子遞給顧震,接着又看那張小紙條,紙上隻寫了兩個字:救我。看那筆迹,除了最後一筆倉促拉長外,其他筆畫均端雅謹秀,和他那晚看到的馮氏抄寫的經文字迹,筆緻完全相同。他不由得望向馮氏,馮氏正盯着他手裏的紙條,目光顫動,面色憂惶。
梁興忙溫聲安慰:“大嫂,你莫擔心。之前你孤立無援。眼下事情已經揭開,這些人再不敢傷害你和兩個兒子。”
馮氏感激點了點頭,随即不禁掩面哭起來。梁興心中悲恻感奮,不由得大聲道:“這夥人正是拿住做父母的心,知道他們爲了兒女,願意做出任何事情,便用孩子,任意要挾這數百位父母。那位賣鳥雀的魯嫂,他的孩子被送回去後已經死了。我請桑嫂去打問,那孩子原先就有癫痫症,恐怕是被劫走後,受了驚吓,舊症猝發才意外死去。這夥人,似乎尚存有一點人心,并沒有殺害那孩子,其他三百個孩子應該都還活着。是嗎,老何?”
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。”老何灰着臉,低着眼,聲音極冷沉。“你不說也不妨。那位蔣沖兄弟已經幫我們查探出密道的入口。我想那些孩子,還有那十萬石糧食,都藏在那底下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