銳而避之,亂而取之,此良将之善計也。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梁興望着地下那姓盛的,心裏一陣懊悔。昨天半夜,姓盛的帶着四個人越牆進來,意圖行兇。梁興将姓盛的打傷在地,姓盛的從背後抱住梁興,喝令其他四人逃走了。等梁興點亮油燈去照時,卻見姓盛的渾身抽動、口角流沫,雙腿蹬了片刻,便瞪着眼死了。梁興見他臉色泛青、口齒發烏,知道是趁自己點燈之際,姓盛的服毒自盡了。自然是不願受淩辱,更不願機密從自己口中洩出。
梁興雖然已經隐隐猜到這姓盛的來曆,卻沒料到他竟會如此決絕,不禁有些惋惜,同時又生出一些敬意。此人雖然相貌平常,卻有一身絕頂武藝,若不是誤入歧途,原本該有一番大作爲,和自己應也能成爲論藝較武的好友。卻這麽倉猝了結了自己性命。
梁興不由得歎息一聲,想起娘曾說過的那句話:“哪一棵草不是綠嶄嶄地用力在長?”娘這話曾讓他大爲警醒,再不自暴自棄。如今想來,卻已不夠。倒是幼年父親教他讀《孟子》,其中有句“所欲有甚于生者”,他本已忘記,這時卻忽然想了起來。
草木無知,隻需盡力生長就成,人卻要計得計失、論是論非、争善争惡。
有幾人能活得像草木一般純一?就如這姓盛的,他并非純然爲己而生,而是爲自己所是、所善、所信而生,否則哪裏會輕易尋死?孟子那篇是在講舍生取義,這姓盛的正是爲自己心中之義而死。不像欲之争,無非你得我失、你死我生,和草木鳥獸并無分别。這義字,爲人所獨有,它既然勝過了生,便比生更加紛雜難解。恐怕世間有多少個人,便有多少種義。其中是非對錯,該如何判斷、誰來判斷?梁興則有些茫然了。
他正在感歎,黃百舌、黃鹂兒和施有良先後趕了出來,望見地下死屍,三人都驚得說不出話。梁興忙說:“這些人應該是爲我而來。一共來了五個人,四個逃走,地上這個便是那叫盛力的人,已經服毒自盡。今晚應該不會再有事了,明天一早就報官。鹂兒,能否幫我尋一張布單來?”
黃鹂兒忙答應一聲,快步回到屋裏,尋了一張舊布罩來。黃百舌和梁興将屍首搬到牆角,扯開那塊布蓋了起來。
施有良在一旁驚問:“他們是如何找到這裏來的?”“恐怕是我出去時沒當心,被他們尾随了。不過也好,一直躲在這裏,既悶人,又連累黃老伯和鹂兒。今後便無需再藏躲了。黃老伯、施大哥、鹂兒,你們還是回房去歇息,我在這裏看着。”
三人先都不肯,梁興再三勸慰後,才各自回房去了。梁興吹滅油燈,打開屋門,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前月光裏,靜心思忖。
姓盛的既然帶人來夜襲,自然是被我窺破了他們的來曆。之前隻是隐隐猜測,這樣一來,便确鑿無疑了。隻是,這些人行事詭秘、布陣高明、貪圖又極大,目前所知還殘缺不全,難以看清全局,還得補齊一些斷片才成。
想到此,他心中又有些激奮,自從修習兵法以來,除了金明池争标略用到一些外,始終沒有施展之地。這場暗戰比疆場厮殺更兇險莫測,正是《孫子兵法》所言:上兵伐謀。
曾小羊急忙忙躲回家裏,縮進被窩,身子還不住發冷打戰。自己爲貪财,灌醉窦老曲,跟他打探消息,竟害得窦老曲殺了妻兒,自己也自殺。一瓶酒,三條命。一旦被人知道,尤其是黃鹂兒,自己哪裏還有活人的餘地?他想起自己無事時,常去爛柯寺逗小和尚弈心。不論怎麽逗,弈心始終都和和善善的。他不信世上有這麽好脾氣的,便問:“小和尚,你爲啥不生氣?”“一念生春草,片心動秋霜。”“我不信,你給我在這石闆上生出一棵春草來瞧瞧?”“青草何必尋?展眉即是春。”“你淨說些沒影兒的話,隻會耍虛招。”“此時無心語,經年猶暖寒。”
曾小羊當時聽了,半知半惑的,不耐煩,便沒放在心上。可這時回想起來,卻像是猛然開了天洞,頓時領略到其中深意。
窦老曲說“惹惱了我,半夜裏一刀不戳死你,我就不是你爺!”自己那會兒若能稍稍勸解兩句,而不是爲了私心,順着他的意,趁勢鼓動他,說什麽“人活一世,不就活個痛快?”這句無心語,何止十年寒?自己這輩子恐怕都忘不掉。他娘回來,見他縮在被窩裏,飯也不吃,在床邊直念叨:“怕是着了風寒?哎,偏巧葛大夫又被強人害了性命,這虹橋一帶,往後找誰來瞧病?香染街趙太丞、梅大夫都是穿銀底靴的,輕易又請不動,不如我扶你進城去香染街梅大夫那裏看視看視?”“我死不了!你讓我靜一靜,便能活一百歲!”他在被窩裏大聲吼道。他娘聽了,不敢再多語,忙輕步走了出去。他把頭蒙得死死的,卻翻來滾去,長這麽大,頭一回睡不着覺。天快亮時,才好不容易眯着,卻又被一陣急急敲門聲驚醒。
門外一個人大聲叫喚:“小羊哥!又出人命了!”聽聲音是在虹橋口擺攤賣胡餅的劉十郎,曾小羊原本不想理睬,那個劉十郎卻不依不饒地不停敲門叫喚。他娘出去開了門,劉十郎竟直接沖進來,跑到他床跟前喊道:“小羊哥!趕緊起來!将才我去擺攤子,見岸邊躺了個死人,脖梗兒被人割了一大道口子!”
曾小羊疲困之極,卻被劉十郎硬扯起來,胡亂套上衣裳,就把他拽到了虹橋南頭的河岸邊。這時還是清早,那裏卻已經站着四五個人。曾小羊盡力眨着困眼走過去一瞧,地上果真躺着一具屍首,脖梗兒處長長一道傷口,血流了一地,近旁的青草被染得烏紅。他吓得立即醒了過來。那幾個人中有個說,這人像是步武營的押糧使臣,似乎名叫洪山。曾小羊從沒單獨處置過這等事,但還算經見過一些,忙招呼那幾個人,分别去尋廂長、書吏顔圓和軍巡鋪的鋪兵。剩下三個人,也将他們攆得遠遠的,不許靠近,自己站在河邊守着那屍體。
他忍不住又瞧向那屍首,那人大概三十出頭,一張臉黢黑,瞪着雙眼睛,嘴也微張着,像是有天大的遺願,臨死都在掙紮叫喚。他的兩額都刺着字,卻有些烏暗不清。他壯着膽彎腰湊近了些,左額上刺着“步軍第三指揮武嚴營”,右額上是“升補步武營”。剛才那人看來沒認錯,這人真的是步武營的。
他正要直起腰,卻一眼瞧見那人胸口衣襟裏露出一角白紙,像是信封。他有些好奇,左右瞅瞅并沒有人,便飛快抽出那信封,一眼看到上面幾個字,驚了一下:梁興教頭親啓。
這人竟認得梁興,而且有信要送給梁興?梁興眼下似乎惹了大麻煩,才躲在黃鹂兒家。這人難道是爲送信而被殺?
曾小羊又朝兩邊瞅了瞅,忙躲到旁邊柳樹下,偷偷拆開信封,取出裏頭的信紙,藏到腿邊偷瞧。裏頭的字迹十分粗拙,落款人是洪山。信裏有一半字曾小羊都不認得,隻看了個大概,似乎是這人打問到一個叫倪光的菜販,又提到了雙楊倉。
一看到“雙楊倉”,他更是驚了一跳,慌忙疊起那信紙塞進信封中。雙楊倉十萬石軍糧一夜消失不見,這是天大的事,難怪這人會被殺。難道他是在幫梁興查探這事?曾小羊不由得猶豫起來,不知道該把這信放回去,還是該偷偷拿去給梁興?但若是拿去給梁興,一旦讓人知道,自己怕也會像地上這人。
急急思忖間,他不由得又想起小和尚弈心那句“一念生春草,片心動秋霜”。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是生春草,而非動秋霜。不過,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像窦老曲那樁事,欠一輩子良心債。
想着春草,他忽然念起黃鹂兒,黃鹂兒便是随處動念,随處能生春草的人。她既然肯幫梁興,把梁興藏在家裏,自然知道梁興該幫。我既然拿不定主意,便該信黃鹂兒。
這時,去軍巡鋪的那人和兩個鋪兵急沖沖趕了過來,曾小羊忙把那封信藏進懷裏。等兩個鋪兵走近時,他忙迎上前:“兩位大哥,勞煩你們守在這裏,我得趕緊去報官。”
兩個鋪兵雖不情願,卻也點了點頭。曾小羊道了聲謝,拔腿就往虹橋跑去。也不管那兩人是否納悶,他報官不往城裏去,反倒往城外方向跑。
丁豆娘跛着腳往家裏慢慢走去,心裏一陣陣傷歎、發寒。
第二回到虎翼營,竟遇見了郭深的弟弟郭沉,借他之力,叫出郭深的親随,問出了一件極要緊的事——有人要殺莊夫人,院門的鑰匙竟是從她丈夫郭深這裏拿去的。
想殺莊夫人的,恐怕是那個叫焦智的人。莊夫人臨死前一天上午,郭深獨自騎馬出營,應該是去蓮花樓見了那個焦智,鑰匙恐怕正是那時給了焦智。莊夫人自然是多少知道了些内情,那天上午才急匆匆去蓮花樓尋丈夫和焦智。
那個焦智是什麽人?爲何要殺莊夫人?郭深又爲何要把鑰匙交給焦智?讓他潛入自己家中,去殺自己的妻子?他或許是中了焦智的奸計,才誤把鑰匙交給焦智。
郭深不知道妻子是被雲夫人誤殺,董嫂頂替了莊夫人,又被焦智誤殺。他隻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妻子性命,自然悲悔之極,因此那晚回到家中,才會把妻子的衣裙拿出來擺在床上,算是對妻子的悼念吧?做出這等事,他自然再沒活下去的道理,便用妻子的衣帶上吊自盡。
悲歎之餘,丁豆娘心裏也隐隐有些發慌。她原先認定有人要殺莊夫人,一定與被擄走的孩子有關,但現在看來,主謀者是那個叫焦智的人,他似乎另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,被莊夫人察覺,才動了殺念想滅口。
若那個焦智和孩子被擄無關,那我該怎麽辦?丁豆娘心忽然被掏走了一般,頓時慌茫茫的,不知道自己還能往哪裏去尋回兒子。剛才在虎翼營和郭沉分别時,郭沉說他們兩個分頭再去打問、尋找那個叫焦智的。可那個焦智若和孩子無關,我還打問他做什麽?
她走出東水門,腳腕腫痛得實在受不得,身心更是虛乏到一步都邁不動,便硬挨着走到旁邊護龍橋的橋欄邊,靠在那裏,氣都喘不上來,像是要死一般。好不容易才歇過一口氣,一個婦人忽然朝她快步走來:“丁嫂?我到處尋你!”
她忙擡眼一看,是當初自己隊裏那個叫桑五娘的。桑五娘瞧着也是滿頭大汗,一臉疲憊。丁豆娘像是照着鏡子瞧見了自己一般,心裏一陣悲,強打起精神,勉強應了一聲。
“丁嫂,你知不知道那個明慧娘在哪裏?我們必須找見她,你知不知道?她根本沒有子女,卻裝作孩子也被擄走,混進咱們隊裏,不知道打什麽鬼怪主意。她丈夫姓盛,也是個鬼鬼怪怪、有陰沒陽的人。咱們的孩子被擄,一定和這對夫妻有關。”
“你從哪裏知道的?”丁豆娘一驚。“你先别問這些,最要緊的是,必須找見這對夫妻。”“她似乎住在羊兒巷,咱們趕緊去!哎喲!”丁豆娘一伸腳,腳腕立刻一陣鑽心痛。
“我已經去羊兒巷尋過了,他們夫妻兩個許多天沒回去了,一定是逃走或躲起來了。你這腳是怎麽了?你這樣哪兒成?這雙腳還得留着尋孩子呢。我先扶你回家。”
桑五娘極有氣力,一把抓過丁豆娘的胳膊,肩着她上了虹橋,慢慢走到魚兒巷家門前。院門關着,推不開,裏頭闩上了。丁豆娘連拍了一陣,裏頭都沒有動靜。她扒着門縫朝裏望去,一眼正看到堂屋,不由得一個冷戰,想驚叫都叫不出聲,身子一軟,頓時昏死過去。
梁興一夜未睡,天快亮時,才略打了個盹兒。聽見身後傳來輕微腳步聲,他又立即醒了過來。回頭一瞧,是黃百舌,他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。黃百舌看了一眼牆角地上蒙着布單的死屍,目光中雖有些畏忌之色,人卻盡量持着鎮定。
梁興看到,心裏頓時升起歉意:“黃伯,您起來了?爲了我,讓你們平白受這些驚吓。我這就去報官,讓他們将屍體搬走。”
“你不能去,還是讓我去。再說時候還早,官府還沒有人。鹂兒也已經起來了,隻是不敢到前面來,正在後頭置辦早飯。她也怕你亂走動,讓我來看着你。”
梁興聽了,越發過意不去:“出了人命,我想躲也躲不成了。這事由我而起,自然該由我去了結,哪裏能再勞煩您?”
“你若再說這些見外的話,莫說我,鹂兒若聽見,怕都要着惱,沖出來嚷呢。”
梁興心頭又暖又愧,正不知該如何對答,院門忽然敲響,随即傳來曾小羊的聲音:“黃伯伯!鹂兒!”
黃百舌忙示意梁興藏在門後,而後出去帶上了門。梁興聽着他走到院門邊,撥開門闩開了門,接着,曾小羊在門邊低聲說了什麽,随即院門重又關上,黃百舌引着曾小羊推門走了進來。
“梁教頭——”曾小羊神色有些緊張,剛要開口,一眼瞥見牆角地上那具死屍,忙問,“這是啥?”
黃百舌忙打斷:“這事先擱一擱,你不是說有要緊事見梁教頭?”“哦,對了,這個給您,我是從一具死屍身上找見的——”曾小羊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來。梁興接過一看,是寄給自己的信,字迹并沒見過。他忙取出裏面信紙,先看最底下落款,是粗拙的兩個字,洪山。他忙擡頭問:“小羊兄弟,你剛說是從一具——”
“屍體!這個寫信的洪山昨晚被人殺死在汴河岸邊,脖子上這麽長一道口子。”曾小羊用手比畫着。
梁興頓時驚住。他與洪山雖然隻在雙楊倉會過那一面,但言語神色之間,均能看出,洪山是個誠摯之人,足可信賴托付。自己卻太大意,沒有防備對手會偷襲暗殺。洪山自然是查問到了緊要信息,被對手尾随殺害。梁興心裏一陣悲悔,不由得望向地下那姓盛的屍體。昨夜,他還在爲義之分歧對錯而疑惑,這時卻湧起一陣恨意。不論這姓盛的一夥兒爲何而戰,這邊夜襲民宅,那邊殺害無辜,均是陰狠卑劣之舉,絲毫不配談義。
他忙展信細讀,洪山似乎并沒有讀過多少書,文句笨拙,時有别字,但寫得極詳實。梁興連讀了兩遍,才了知其意。洪山果然查到了要害證據。在雙楊倉,梁興與他約好,若查問到什麽,便讓曾小羊傳信。洪山恐怕是擔心曾小羊口傳有誤,才特地寫了這封信。而殺他之人恐怕沒有料到他會寫信。
看着信紙上那些粗拙卻有力的字迹,他心裏越發感念痛惜洪山,忙擡頭要問曾小羊詳情,曾小羊卻已不在堂屋裏。黃百舌朝廚房指了指,随即便聽見廚房裏傳來黃鹂兒氣惱的聲音。梁興忙和黃百舌一起走到後邊廚房,見曾小羊歪垂着頭,斜靠在門框邊,一臉愧怕,不時偷望一眼黃鹂兒。黃鹂兒則揮着手裏的鍋鏟,朝曾小羊指指戳戳地質問:“你說,你動了什麽歪念?說啊!”
“鹂兒,你這是怎麽了?”黃百舌忙問。“他剛才一進來,就賭咒發誓說,從今往後一定誠心做人,絕不動一絲歪念。他說這話,自然是動過了歪念,跟賊說自己再不做賊了一般。我就問他動過啥歪念,他卻蹭着那門框,像隻掉進油缸裏的老鼠,剛爬出來似的,左扭右歪地,就是不肯說。”
“我也是爲你,才動了歪念。”曾小羊低聲說。“爲了我?你瞧我眼睛歪的,還是鼻子歪的?讓你走路打偏、睡覺落枕?”“是我自己想歪了,我想着多掙些錢,好讓你穿些好錦好繡的衣裳……”“爹!你聽他!”黃鹂兒跺着腳,幾乎要哭起來。“小羊,你究竟做了些啥?”黃百舌忙問。“我啥都沒做,我隻是想掙些錢。”曾小羊屈叫起來,聲音有些抖。“誰不想掙錢?”黃鹂兒朝着他嚷起來,“你娘在盡力掙錢,我爹在盡力掙錢,我每天繡帕子、繡鞋面,也在盡力掙錢!我們掙的每一文錢都清水一般幹淨,用起來也走大路一般敞亮。你起歪心掙的錢,花用起來能安心?”
“我雖起了歪心,可還沒掙到錢……”曾小羊聲音又變得極低。“你究竟做了啥?你若不說,從今再别踏進我家門半步!”黃鹂兒嚷道。“我隻是……我聽我娘說,清明那天,我那個遠房表哥楊九欠從米家客店前的河水裏撈出一隻大鐵箱,偷偷擡進店裏,卻把那空鐵箱留給了米店主。我疑心楊九欠一定得了财寶,就想從他那裏詐些錢出來,可等我去找他時,他已經被人毒死了……鹂兒,我在河神面前賭誓,我真的隻動了這個歪念,再啥都沒做。”
“真的?”
“真的!”梁興心裏有事,先還沒有太在意,但聽到最後一段,心裏一驚,忙問:“是清明什麽時候?”“清明正午,河裏鬧神仙之前沒多會兒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