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2章 龍船 天子

第182章 龍船 天子

位欲嚴,政欲栗,力欲窕,氣欲閑,心欲一。
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
三月初一清晨,朝陽照耀金明池,十裏霞波湧蕩,萬匹金帛鋪展。池南岸一座雄雅門樓,白玉砌成的一般。門額上,祥雲龍紋浮雕中間,三個泥金大字“金明池”,是當今官家禦筆親書瘦金體,如梅枝遒妍、蘭葉勁逸。進門向西百餘步,臨水一座大殿,往朝都是以彩幄圍張,政和年間才興造土木,窮極奢麗。琉璃飛檐、金粉畫棟,在朝陽裏熠熠生光、瑩瑩流彩。殿西數百步,一座仙橋飛跨,三虹相連,朱漆欄柱,時稱“駱駝虹”。仙橋伸至池中央一座水上大殿,大殿樓疊五瓴,石甃四圍。中設着禦幄,朱漆明金龍床,雲水戲龍屏風。遠遠望去,瓊樓浴彩霞,飛虹映金波,天宮仙阙一般。

大殿四周并不禁止遊人,上下回廊,飲食、伎人密匝匝擺攤作場,勾欄瓦肆聲喧喧争高搶低。橋南岸邊又有一座大門,叫棂星門,門裏對立兩座彩樓。京城妓女已經受命候集其上,花顔玉容争秀、豔妝彩袂競妍。岸邊臨水遍植垂柳,搭滿彩棚繡幕。茶肆酒間錯雜,食店貨攤密列。滿城人都來遊春賞景、觀看争标。遊人蟻聚,觀者潮湧。

臨水殿前,水面上泊着兩隻龍船,船上站立幾十名绯衣軍校。龍船後面,各齊整排列着幾十隻虎頭船、飛魚船,分成東西兩個船陣。

梁興挺立于其中一隻虎頭船船頭。他一身簇新,頭戴绯羅頭巾,上身绯外衫,裏面是白絹汗衫和襯衣,腰系绯絹勒帛,腿上是白絹夾褲,腳穿着新麻鞋。石守威站立他身後,手中握着一杆殿前司彩旗。龍标班裏精選的二十名軍健分兩行排列于後,全都身穿鮮明绯衣。

梁興雖然是第二回參加金明池争标,但上一回訓練未精,也不熟悉對手,惜敗于禁衛班。這一回,梁興志在必得,他立在船頭,望着水上殿橋樓船,聽着四周人聲如沸,清風拂面,鬥志滿懷。

他身後的臨水殿上,天子今天賜宴群臣,朝中大臣早已按秩列席。殿前水上搭建了一座錦繡水棚,棚前排列儀衛。近殿水中,橫列着四隻大彩舟,上面布列諸軍百戲,大旗、獅豹、棹刀、蠻牌、神鬼、雜劇等。彩舟兩側有兩隻船,是宮中樂部,船上樂手琴師齊列、笙箫鍾鼓俱全。另有一隻小船,上結一座小彩樓,下面有三扇小門,形制如同瓦肆中的傀儡戲門,朝北正對着水中。

這時,各船隻儀衛全都列定。樂船忽然鼓樂齊奏,彩棚中門打開,現出一個小木偶人,身穿白衣,在小舟之上垂釣,身後一個小童舉棹劃船。周遭喧鬧頓時靜了下來,梁興回頭望去,雖然隔得遠,但見那扇門如一幅活的江湖垂釣圖一般,碧波小舟輕漾、漁人童子閑逸,再加之笛箫樂聲清遠,讓人立時覺得眼耳如洗、胸懷淨遠。那小船映着清波回旋數遭,舟上白衣偶人竟從水中釣出一條小活魚,船上鼓樂頓時齊齊奏響,臨水殿樓上樓下轟然響起喝贊之聲。那隻小舟飄然入棚,接着,水棚三門齊開,顯出數個木偶人,上演“水傀儡”,在空中擊球、舞旋,極盡精妙。喝贊之聲又轟然震響。

水傀儡未完,水上又漂出兩隻畫船,船上架立高大秋千,叫作“水秋千”。兩個戲人先後縱身上竿,靈猴一般,在秋千上搖蕩騰躍。鼓笛聲中,兩人淩空而起,在空中騰翻數個筋鬥,而後擲身入水,蕩起兩朵水花。

随即,百戲樂船鳴鑼擊鼓、動樂舞旗,和水傀儡船分别向兩邊退去。二十隻小龍船接續而出,每隻船上有五十多個绯衣軍士,各設旗鼓銅鑼。領先船頭上立着一位軍校,三十多歲,面色端肅,手裏揮舞一面飛虎旗幟。梁興認得,那人是虎翼營指揮郭深。更讓他留意的是,郭深身後立着一個銅架,被朝陽映得格外耀眼。梁興觑眼細看,是一個斜仰的黃銅方框,兩邊以銅柱斜撐,頂端橫梁中間有個轉樞,固定了一根長銅杆,杆頭垂着十幾條繩索,杆尾形如雙蠍尾,中間一個皮兜。梁興看了一愣,瞧這形制,該是虎蹲炮,隻是他見過的虎蹲炮是以木頭制成,有一丈多高,需要七十人拉拽繩索,能将十二斤重的炮石,抛射到五十步外。而這銅架雕镂精巧,要矮許多,不知是用來做什麽。

這支虎翼龍船隊快速駛過後,又有十隻虎頭船、兩隻飛魚船、兩隻鳅魚船、兩隻獨木輕舟,緊緊相随。這些船隻造工精絕、彩畫鮮明,前朝所無,都是朱緬興起花石綱時,爲讨官家歡心,特意從東南精制進獻。船上人,或着錦衣,或穿彩衫,招舞彩旗绯傘,敲響鑼鼓铙铎。幾十隻小船在水面上競相飛駛,奔向對岸。梁興知道時候到了,這些船是去對岸迎接天子。

金明池北岸鑿空引水,建造有一間大屋,稱作“奧屋”,内泊一艘大龍船。梁興遠遠望去,那些船駛到對岸奧屋前時,已經小如女子繡鞋,紛紛掉轉了頭。奧屋兩扇朱漆大門早已打開,一道金光射來,直晃人眼。随即就見大龍船從奧屋中緩緩駛出。二十隻虎頭船排作兩行,在前面拖拽,大龍船如同一條金色巨龍,在水上傲然滑行,其他小龍船群魚一般,争相團轉翔舞,迎導于前。水面上插有兩行小紅旗,大龍船在小船牽引簇擁下,沿着小紅旗路标,緩緩駛向這邊。船身約長三四十丈,闊三四丈,船首形如龍頭,頭尾鑲鑿鱗鬣,都雕镂金飾,在朝陽中金光四射。水殿及岸邊衆人盡都山呼萬歲,聲震水天。

大龍船快要駛到池中央時,梁興望見一隻虎頭船急速向這邊劃來,快要到他們船隊前頭時,又迅即回轉船頭,朝向大龍船。掉頭時,梁興才看清,是虎翼指揮郭深所乘那隻船。郭深在船上用力揮着臂膀,在呼喝什麽,聽不太清。但船上軍卒們紛紛忙碌起來。兩個抱着一個黑褐色大球,安放到那銅炮架長杆尾端的皮兜中。十幾個站到炮架前各自抓牢一條繩索。另有一個人正手握一把長鐵錐,伸在一隻小鐵爐正燃的炭火中。片刻,那人将鐵錐抽了出來,錐頭燒得通紅,他執着鐵錐走到銅炮架長杆尾端,小心伸向那個皮兜中的黑褐色大球。

梁興這才想起,之前聽施有良說過,方臘在東南生事,官家爲震懾賊人心膽,今年金明池争标,要放霹靂火炮。霹靂火炮内裝有火藥和煙藥,另裹了幹竹管、薄瓷片,用火錐烙球,能發出巨響。不過一般隻用于敵兵穿地道攻城時,用竹扇扇簸煙焰,熏灼敵人。這火炮制法絕密,又極少施用,因此少有人親眼目睹、親耳聽聞。

梁興自然十分好奇,仔細盯着。那個手執火錐的兵卒剛要去烙那火球,郭深忽然急擺着手,喝了一聲,那兵卒忙停住了手。郭深快步走到炮架邊,俯身看了看,随即招手,讓幾個在一旁候命的士卒過去,一起拔動支撐炮架的銅杆,向下移了幾格,讓仰斜的銅架降了幾分。郭深又彎腰反複看了一陣,這才揚了揚手,喝了一聲。梁興這回聽清楚,他喝的是“烙!”。

那個手執火錐的兵卒剛将火錐放回到鐵爐中炙燒,聽到喝令,忙抽出火錐,轉過身,将火錐尖對準銅杆尾端的火球,用力刺下。郭深随即又高喝一聲:“放!”炮架前的十幾個士卒随即一起發力,猛然向下急拽繩索,銅杆随之急轉,尾端翹起,彈出了火球。火球淩空飛起,劃了一道圓弧,飛向池中央。岸上船中衆人一起仰脖,正在驚呼,那火球在半空中猛然爆裂,發出一聲巨響,如同驚天霹靂,冒出一團黑煙。震得所有人都渾身一顫,膽小的齊齊尖叫起來。随即,裂作幾瓣的炮殼先後落進水中,激起幾陣水花。有兩片險些砸中在前頭牽拽大龍船的虎頭船。

郭深在那船上随即又振臂指揮,讓幾個士卒再次放低炮架,這才下令安放火球,火錐手烙刺後,又連着放了兩炮。衆人都已經見識了一回,伴随火炮霹靂巨響,驚吓尖叫聲少了許多,喝彩聲、山呼萬歲聲如雷轟鳴。

梁興仰頭看着,心裏卻震驚大過贊歎。這火炮如此威力,若是射向敵人,縱有萬般武藝,也隻能頃刻斃命。再想到自己“鬥絕”的名号,在這火炮面前,更隻如水泡、塵屑一般。他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,心裏震蕩、驚悸、愧憾、怅失……混作一股說不清的滋味。再看虎翼營指揮郭深,也用手臂擦掉額頭的汗,下令士卒劃動船槳,讓船退到了一旁。郭深擦冷汗,不知是由于重負壓身,還是也被這火炮威力震懾?

梁興正在出神,耳邊又響起山呼之聲,大龍船加快了行速,向這邊威威赫赫地駛來。船上層樓台觀疊構,朱漆泥金、紫缦青帷,天宮神宇一般。朱檻之内安設着禦座,天子端坐于座上。由于青帷遮掩,加之清風撩動,仰望過去,隻能隐約瞧見他頭戴通天冠、身穿绛紗袍。大龍船駛過梁興這邊時,他看得略清楚了一些,青帷之内,官家面白如玉、神形超逸。雖并不如何威嚴神聖,卻也讓他心中油然生出屏息敬畏之情,這從未有過。

龍頭上一名錦袍殿值舞動龍旗,船身左右水棚裏伸出六隻巨槳,齊齊掀動,宛若飛騰。大龍船快速行至水殿邊,穩穩停靠住。大臣和侍衛早已迎候于岸邊,恭迎天子登上水殿。梁興忙回身望向身後的那些龍标班軍卒,他們和其他船上的人一樣,都扭頭出神望着官家登樓。梁興忙輕擊了兩掌,那些士卒聽到,這才回過頭。梁興擡手捏了捏拳,這是準備手勢。最前面的鑼鼓手和石守威立即握緊了手裏鑼鼓槌和旗杆。槳手們忙各自抓起身邊的船槳,船尾的舵手扶穩了舵把手,衆人凝肅待命。

須臾,一位軍校走到水殿前的水棚中,手裏舉着一杆紅旗,周遭頓時安靜下來。那軍校靜立片刻,而後舉起紅旗,連揮三揮。梁興忙擡臂一揮,大喝一聲:“啓!”石守威将手中龍标旗在空中揮了一個大圈,鑼手和鼓手同時敲響鑼鼓。二十名士卒立即劃動船槳,船身迅即駛動。這時,東西兩大船陣同時劃動。梁興指揮着自己的船緊緊跟随陣首的龍船,劃向前方,其他船一隻接一隻,魚貫而行,在水上連成半個圓弧,西邊那個船陣的船隻也連成了另一半圓弧。兩個圓弧很快拼成一個圓陣,在水面上急速旋轉,稱作“旋羅”,之前已演練過許多遭。兩岸士民看到,頓時傳來暴雷般的喝彩聲。

梁興在船頭絲毫不敢大意,不住揮動雙臂,指引船向。旋羅陣轉了幾圈後,水殿前那位軍校又振臂揮動紅旗,梁興看到,忙又高喝一聲“歸!”石守威在身後忙将旗子揮了一個小圈。虎頭船跟随陣首龍船,轉回最初水域。東西兩陣随即分開,各自拼爲一個小圓陣,急速旋轉,叫作“海眼”。

水殿前軍校第三次揮動紅旗,梁興高叫一聲“交!”船頭随即轉向東面,和本陣其他船隻排成五列,一起向東齊整劃去。東陣的船隻也分作五列,相向駛來。兩陣船隊交錯對駛,叫作“交頭”。東陣變作西陣,西陣變作東陣。

水殿前軍校等兩陣交畢,又一次揮動旗幟。衆船齊齊轉頭,駛到池中心五殿東面,面朝水殿排成兩行,靜待候命。整一年,等的便是這一刻。梁興挺立船頭,不用回身,也知道身後二十三人已經整肅凝神,聽候号令。

過去兩年多,他一邊潛心細讀兵書,一邊将龍标班當作小軍陣,來全力演練。他見《三略》上言:“能使三軍如一心,則其勝可全。”他向幾位曾赢過金明池争标的老軍校請教時,那些人也都說,要想赢到銀碗,先得讓二十人如一人。因此,他兩次立威、折服衆心後,便盡力與那些軍健交好。他生性坦誠、爲人快性、不愛計較得失,又自小受父母教導,與人結交從來不是難事。在得到“鬥絕”名号前,人都親呼他“梁小哥”。那些軍健一來被他武藝折服,二來見他這般爲人,不久便都忘記前嫌,漸漸與他親善起來。

他又見《孫子》雲:“愛而不能令,厚而不能使,亂而不能治。譬如驕子,不可用也。”隻一心交好,遠遠不夠。何況這些人都是從殿前司幾十萬軍卒中精選,個個都是萬裏挑一。禁軍“十刀八棍、六箭七槍”,龍标班就占了兩刀、三棍、一箭、一槍。這些人盡都是驕子,哪個是肯服人管束的?常日交往時,這些軍健與他大都嬉笑如弟兄,一旦開始訓練,卻都東扭西拐、你叫我嚷,沒人肯聽号令,将一隻船劃得甚而不如新船工。

爲此,梁興費盡了苦心,他讀到《尉缭子》中一句,“令者,一衆心也。”心中明白必須嚴明号令,才能讓這些軍健心結爲一。隻是這些軍健驕縱慣了,雖有号令,卻從不願聽從。他仔細思量孫子所言的爲将五德,“智、信、仁、勇、嚴”。仁以結心,勇以振氣,智以誘敵,剩下的兩德,信和嚴,都是關于軍法号令。嚴以行号令,信以明賞罰。

如何能讓這些驕兵聽從号令、而不怨拒?他又細細翻閱那些兵書,讀到《三略》中一句:“強者抑之,敵者殘之,貪者豐之,欲者使之。”他心中一亮,不由得笑了起來。自己之所以始終沒法約束這些驕兵,是由于一直想強扭強制,沒能順着他們的心意。既然是驕兵,便該從“驕”字下手。這些軍健性情本事各個不同,卻有一點共通之處——貪勝、欲赢,不願服輸。

“貪者豐之,欲者使之”,既然貪勝欲赢,便讓你們去求勝争赢。隻是有勝必有敗、有赢必有輸,“強者抑之,敵者殘之”,好強的,就讓更強的去抑制;敵視的,就讓更狠的去摧殘。這樣才能輕巧做到“不令而行”。

想明白這個道理後,梁興便将那五十多個軍健分作兩小隊,知道他們好吃酒,笑着提議立個賭約,兩隊争輸赢,輸的每人出五十文酒錢。那些軍健聽了,果然齊聲贊同。梁興到龍标班幾個月,這才頭一回真正見到“一衆心”。他在水中插了一根标杆,上面挂了一瓶酒,這是他從孫羊店花了一百二十文錢買的頭等羊羔酒。号令一下,兩隊軍健果然奮力舞槳、拼命劃船。赢了的那隊得意非凡,輸了的氣恨至極。

這樣争奪了幾天後,這些軍健爲了求勝,不但再不違抗号令,反倒争相讨教揮槳劃船的秘訣。隻是兩隊敵意越來越深,梁興怕引起争鬥,反倒生了離心,便将兩隊軍健打散,每天重新組隊。這樣,每個人求勝心持續不減,敵意卻随之消散。

更讓梁興驚喜的是,勝了的軍健,晚上飽吃了酒,第二天精神不振,往往會輸回去。這些軍健便不願再吃酒,隻赢酒錢,全力參練受訓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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