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0章 新光 玉環

第180章 新光 玉環

凡未測彼情,雖遇羸弱,不進攻之。
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
洪山來到了武嚴營。離開四年多後,再回來,見破舊營門仍大大敞開着,門闆又缺了兩塊。門前旗樁上那面營旗也早已褪色,幾乎辨不出上面的營号。旗腳碎成幾條,老軍殘須一般,在風裏有氣無力地揚動。雖說瞧着如此破敗散亂,他卻仍像是回到家了一般,胸口湧起一股悲暖。

十二年前,他二十一歲,在軍頭司注了軍籍,左額刺了幾個墨字。他問那刀筆吏刺的是什麽字,那人說是“武嚴營第二指揮”。他又問“武嚴”是哪兩個字,那人說“威武無敵,軍法峻嚴”。他聽了心頭又振奮又敬畏,換上新軍裝,和幾個新兵一起,興興頭頭趕往南城外軍營赴任。那時一夥人裏就有程得助和韋植,隻是兩個人都不太言語,他也沒多留意。一路打問着到了軍營,一望見營門如此舊敗,他頓時便喪了三分氣。走進營裏再一看,兵将散漫,婦孺滿營,鬧鬧嚷嚷、煙熏火燎的,哪裏是軍營,簡直像是個草市。不見威武,更沒有峻嚴。他越發沮喪。之前,他聽長者說,我大宋養兵百萬,比周邊小國一國的人都多。可年年還要給大遼、西夏供歲币,才能保住安甯。他一直納悶不已,甚而有些負氣。到了武嚴營一看,心裏頓時明白了。

到了營裏,見過都頭,各自分派了營房,他們十來個新兵住了兩間營房,七八個人擠一個通鋪。第二天一早,那都頭便派人喚他們去校場,他們忙套上軍裝趕到校場,隻有都頭一個人在那裏,手裏握着根馬鞭。都頭沉着臉吩咐,新兵都須驗視身體,讓他們全都脫光。他們都驚住,互相望着,誰都不願先脫。洪山之前已聽人說,新兵到營,都要受些欺虐,卻沒想到竟是這樣,何況當時正是臘月寒冬。他心裏又惱又怕,卻哪敢流露。都頭不耐煩,猛然大喝一聲。他們全都吓得一哆嗦,卻仍彼此延挨着。都頭越發不耐煩,又喝了一聲。大家這才慢慢脫下了襖子,又脫掉了汗衫,露出光脊背,冷得直打戰。那都頭又暴喝一聲:“都脫光!”洪山心裏一陣陣悔恨,又不是真的沒了生路,爲何偏要選這條世人皆嫌的路?但事已至此,也隻得認命。他和其他新兵一起彎下腰,抖着手解開綁腿,蹬掉鞋子,褪下了褲子,一個個精條條、冷戰戰地立在寒風裏。隻有一個人不肯脫褲子,是程得助。

洪山偷偷望過去,這是他頭一回留意程得助。程得助光着上身,弓着背,垂着頭,雙眼緊閉,渾身抖個不住,像是個犯了過錯、等着挨打的孩童一般。

那都頭舉起手裏的鞭子,指着程得助喝道:“你!”程得助像是被抽到了一般,渾身一顫,頭垂得更低,卻仍不肯脫。那都頭走到他身邊,揮起鞭子,朝他光臂膀上狠狠一抽:“脫!”程得助被抽得一個趔趄,臂膀上頓時現出一道紅印。他卻随即站好,仍垂着頭,不肯脫。都頭越發惱怒,連着抽了幾鞭,邊抽邊喝:“脫!”程得助不敢躲,低着頭硬挨着,始終不脫。到後來,那都頭也沒奈何,狠狠罵了句:“死囚囊,恁般皮賤,不好耍!”随後他仰起頭望空喊了句:“成了,都來看耍!”

頃刻間,校場四周響起一陣歡嚷,許多人從四面忽然現身,一起奔向校場中間,其中大半是軍卒,更有不少婦人和孩童。那些人圍了上來,指指戳戳,又笑又叫,孩童們更是一起拍着手唱:“金盆亮,銀盆亮,不比哥哥腚兒亮!太陽光,月亮光,哪趕哥哥尻兒光?”

洪山和其他新兵全都用手捂着裆,羞窘無比。那些老兵卻不讓他們捂,紛紛拉拽開他們的手臂。他們慌得四處逃躲,赤着身子被追得滿校場跑。後來他們才知道這是武嚴營的老規矩,叫“開新光”。知道後,他們也就一笑了之。

洪山留意到,隻有程得助似乎極怕人說起這事。他微有些納悶,事後看程得助,爲人其實極和順,他當時又如此懼怕那都頭,爲何甯願挨鞭子,也不跟大家一起脫掉褲子?不過,那時他并沒有多想。

如今,他已經知道緣由,卻爲此欠了程得助一世的恩債。他不知道,若能查清雙楊倉軍糧失竊真相,救回程得助一條性命,能不能償還得清?但無論如何,他都必須盡力去查。

他慢慢走進軍營,天氣好,又是午後,有許多士卒懶坐在房門前太陽地裏說話發呆,許多婦人忙着晾曬衣裳被褥,還有一些孩童在校場那邊跑跳玩耍。滿眼安安甯甯、暖暖和和。他心裏一暖,不禁又想起那些年,逢到這樣的天氣,無事時,他和程得助也這樣坐在校場邊,有東沒西地亂聊。每回都是他說得多,程得助總是微微笑着、靜靜聽着,不時點一下頭,應一兩句。他們兩人的朋友之情,不像其他人那般有聲色、有血氣,始終這麽和和緩緩,河水一般。

洪山長歎了一口氣,避開那些人,朝角上那間營房走去。一個老軍坐在門檻上,隻穿了件衫子,将外衣脫下來鋪在腿上,對着太陽光,摸着衣裳邊縫,正在埋頭捉虱子。這老軍姓尤,年紀已近六十,在這營裏已經四十多年,按理已經該遣返了。可他家鄉早已沒有親人,又曾立過些小戰功,便仍留在營裏,領着半俸,充當小分,做些雜務。他爲人熱心,又愛打聽事情,營裏大小事都通曉,軍卒們都叫他“老油瓶”。

“尤大伯,一向可好?”洪山走上前問訊。“哦?洪軍頭?哦,不,您如今已經是洪使臣了。怪道今天太陽光格外亮眼睛,原來是洪使臣回來尋舊了。”老尤忙咧嘴笑着站起身,胡亂套上了衣裳。“尤大伯,今天我來是打問一件事。”“洪使臣專門來,一定是問程軍頭那事?我先還納悶,你們兩個,一根樹上兩根枝杈一般,程軍頭惹上這麽大的禍,您怎麽始終不來問一聲。”“嗯。你可知道些什麽?”“程軍頭自然是冤枉的。其實他那守糧倉的差事原先是分派給韋軍頭的,可韋軍頭家裏丢了孩兒,忙着去尋,連告假都顧不上。營裏隻好把這差事另派給了程軍頭。這才叫福尋無心漢、禍找沒事人。”

“哦?是韋植韋軍頭?你爲何相信程軍頭是冤枉的?”“可不是?這兩位軍頭都是悶嘴漢。尤其程軍頭那性子,門檻一般,從來都是任踩任踏、不吭不語的,他能做出這天大的罪來?不過攤上這樣的事,便是海水也洗不去這冤屈了。”

“你還打聽到什麽可疑之處?”“這事實在太古怪,我活了快六十年,從沒聽見過。四處打聽了這一個多月,隻問出一條細線兒。”“哦?什麽細線兒?”

“糧倉丢糧那晚,程軍頭和二十個兵士全都睡過去了。其他人躲懶倒也罷了,可程軍頭一向最勤懇,他能睡過去,這事便不對了。”

“嗯,我也疑心這個。那些查案的沒查出什麽來?”“查個鳥。這禍事牽連太大,誰沾上誰沒命,那些人全都成了大雪天縮脖子鳥,巴不得躲得遠遠的。”老尤瞅瞅兩邊,壓低了聲音。“你可問出些什麽來了?”“我敢拿十貫錢來賭,一定是飯食裏下了藥。不過那糧倉派去的火頭是姜木頭,他那小心小意,鹌鹑一般,哪敢做這事?那自然是菜肉裏頭有鬼——”老尤湊得更近,聲音壓得更低,“這營裏的菜肉一向都是指揮使的大舅兄劉九包辦,雙楊倉那邊也是他派人送菜肉。糧倉丢糧那天晚上,劉九在外頭酒樓裏和朋友吃酒,去後頭茅廁解手,掉進糞池裏溺死了!”

丁豆娘躲在莊夫人家裏,焦急等着天黑。她在莊夫人卧房裏細細搜了一遍,并沒找見任何有用的東西。其實她并不清楚要來尋啥,一股勁頭沖上來,便翻牆鑽進這幽暗暗、冷森森的房裏。既怕被人發覺,又時時覺着莊夫人的魂魄似乎站在身後,冷冷地盯着自己。她後背一陣接一陣地發寒,不禁後悔起來。可要出去,隻能翻後牆,而這時外頭天還亮着,得等天黑下來才成。

她走出莊夫人的卧房,穿過過廳,悄悄走到門道邊。她怕被人瞧見,不敢出去,隻扒在門道裏偷偷探頭,朝堂屋裏窺望。這堂屋比起雲夫人家,要窄許多,也沒有太多陳設,都是暗紅雕花的家具。靠正牆中間是一張供桌,上面立着幾個牌位,供着一碟酥糕、一碟幹棗。酥糕已經生黴,棗子上也蒙了許多灰。兩邊牆上挂着幾幅塞外駿馬圖。屋子中間一張大方桌,四把方凳。

丁豆娘打聽到莊夫人的丈夫就是在這張方桌上架了一隻方凳,踩在上面,懸梁自盡的。她擡頭朝房梁望去,方桌正上方的房梁灰塵果然有些勒痕。想着一個大男人,又是軍中指揮使,卻在這上頭了結了自己性命,她心裏既傷歎,又有些怕,不敢多看,可剛回身,眼角卻掃見一樣東西。是一條石青的錦帶,丢在方桌腳邊的地上。

她心裏一動,小心走了過去,抓在手裏,忙又飛快躲回到門道裏。她拿着錦帶仔細看了看,錦帶上面繡着小蘭花紋樣,針線極細密,中間打了個死結,是兩根錦帶拴在一起,但兩頭又齊嶄嶄的。她把兩頭合到一起,比了比,邊縫吻合,是被割斷的。她手一顫,這恐怕是莊夫人丈夫拿來自盡的。官府的人第二天來查案,進來發現他吊在房梁上,忙用刀割斷了錦帶,把他的屍身放了下來。錦帶便随手丢在地下。

看着這錦帶,丁豆娘忽然想起一件事,她忙拿着錦帶回到莊夫人的卧房,走到床邊,細瞧床上鋪放的那套衫裙。那條羅裙也是石青色的,腰間鑲了一條寬錦邊,也繡着小蘭花紋樣,和這條錦帶正是一套。這麽說來,莊夫人的丈夫是拿了妻子的腰帶去自盡。

怔怔望着床上那套衫裙,丁豆娘心裏不由得生疑:這套衫裙這樣鋪在床上做什麽?

這套衫裙從裏到外,依次疊放,像是婦人在配衣裳的花色樣式。但莊夫人丢了兒子,早已忘了打扮,一件錦襖子從冬天一直穿到開春,兩個多月都沒換過。這自然不會是她擺在這裏的。那會是誰?

看着那衫裙上被壓過的褶痕,丁豆娘忽然想到一樣,臉頓時紅了起來。難道是那兇手?他貪慕莊夫人的容色,所以才潛入這房裏,将莊夫人的衫裙擺在床上,而後趴在上面,仿念那些淫濫苟且之事?若是這樣,他潛入這裏,也并非是想殺死莊夫人,而是意欲強奸?卻把董嫂誤認作莊夫人?董嫂又是僞裝作莊夫人,本就極慌怕,屋裏猛然跳出個人抱住自己,自然驚懼無比,拼力反抗。兇手情急無奈之下,才将她勒死?

這麽說來,兇手并非由于莊夫人發覺了什麽,才來殺人滅口。莊夫人也并沒有找見孩子失蹤的蹤迹。若她真的發覺了什麽,那天最後一次大聚時,她就該講了出來。

想到這裏,丁豆娘頓時氣喪之極,不由得癱坐在床邊。在昏暗中氣苦了半晌,隔壁忽然又隐隐傳來那小女孩燕兒的哭聲和她娘的罵聲,由于不是在院子裏,在罵什麽卻聽不清。丁豆娘先沒在意,但随即便站了起來。

不對!董嫂死時,鄰居爲何沒有聽見任何聲響?

兇手若隻是爲了強奸,自然不會一來便勒死董嫂。董嫂雖然也怕被人發覺,但猛然被人抱住,自然會驚叫掙紮。然而左右鄰居并沒聽到任何動靜。看來兇手是等董嫂一進來,便從後面用麻繩勒住了董嫂脖頸,董嫂也就發不出聲音來。據官府查驗,她身上也沒有被奸污迹象。另外,若這衫裙是外人所放,莊夫人的丈夫回來見到,自然會起疑,并告知官府查案的人。

這麽說,兇手仍然是爲了殺死莊夫人而來。丁豆娘剛絕了的念,頓時又活過一口氣來。她盯着床上那套衫裙,又琢磨起來。這套衫裙若不是兇手鋪放在這裏,那會是誰?

半晌,她想到了一個人:莊夫人的丈夫。莊夫人死後,第二天晚上留在這屋裏的,隻有她丈夫。他夫妻兩個一定是情誼深厚,她丈夫聽到噩耗,趕回家中。妻子被殺,他心中恐怕悲痛渴念之極,神思迷亂,才做出這種非常舉動,取出妻子衫裙鋪放在床上,而後俯身其上……這種舉動自然難償心中大痛,妻兒盡都離去,隻剩他孤單一人。他恐怕再無一絲生念,便用妻子的錦帶上吊自盡。

想到此,丁豆娘心裏湧起一陣悲惋傷歎,不由得坐到床邊一張靠背椅上,呆呆望着床上那衫裙和錦帶,心想,我若也死了,丈夫會不會這麽念我,去陰間尋我?

她不由得從袋裏摸出翻牆時掉落的那個青玉環扣,昏暗中,那玉扣閃着些清幽幽的光,冰冰滑滑,像是用淚水凝成的一般。

這玉扣還是生了贊兒第二天,丈夫特地買來給她的。那天她躺在床上,懷裏抱着剛剛睡着的贊兒,瞅着那乳嫩嫩的小臉,正在欣悅莫名。丈夫悄悄走了進來,他先湊近盯着小贊兒,醉看了半晌,這才擡起眼望向她,眼中閃着欣喜感激。那一眼對視,他們兩個的心似乎才終于真正融到一處,丁豆娘也頭一回從心底裏覺着,這是我丈夫、我兒、我家。

她正在心潮湧蕩,丈夫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綢布袋,将裏面的東西輕輕倒在手掌上,伸給她看。是兩個青玉環扣。丈夫微微笑着,笑容仍有些拘謹,微顫着聲音小聲說:“這是同心環。那賣玉的說,各自系在腰帶上,叫一世夫妻百年結。”

她當時聽到,淚水頓時湧了出來,忙伸手擦掉,笑着抓過那兩個玉環,垂下頭,摩挲了許久……這時回想起來,她越發心酸,淚水又忍不住滴落。

不知老天究竟想做什麽?爲何要這麽颠來倒去地作弄人?讓人喜,又讓人悲;讓人得,又讓人失;讓人聚,又讓人散。人卻像是木傀儡一般,任由他擺布,隻能跟着笑,随着哭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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