計勝欲則從,欲勝計則兇。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遊大奇扒到龍津橋的橋欄上。這時已是午夜,橋上兩岸沒一個人影,月亮孤零零照着,四下裏一片霜白間着黝黑,像是這天地都在爲他舉哀。俯看着月亮底下鋪滿銀光的河水,他忽然想起家鄉的錢塘江,嘴角微動,澀然一笑,縱身跳進了河中。
可是,墜入水中連嗆了幾口水後,自幼習得的水性,随即勝過求死之心,手臂腿腳自然劃動,頭浮出了水面,涼水蜇得滿臉的傷口到處割痛,他浮在冰涼的河水中,不由得又大聲哭起來:“讓我死!讓我死!”
他不斷放棄掙紮,任由自己沉下水底,可瀕死之際,總由不得他,始終還是要浮上水面。上下了幾十回後,他再沒有氣力,隻能仰面浮在河中,任自己順水漂流,願流到哪裏,就流到哪裏。
不知道漂了多久,他已經漸漸失了神志,昏昏沉沉中,覺着自己的爹娘在水底柔聲喚自己的乳名楸兒。他覺着身子越來越輕,隻要爹娘再多喚兩聲,自己便能脫離身軀,沉下水底,跟他們去了。可就在這時,他忽然覺着自己被一根鈎子鈎住,身子被橫着拖動,撞上了一片豎起的木闆,似乎是船舷。随後有一雙手将自己拖拽起來。他睜不開眼,也不願睜開眼,任由那雙手将自己拽離水面,拖到一片木闆上,之後便濕淋淋躺在那裏,昏睡過去。等他醒來時,先聽到一陣吱吱咯咯聲,感到四周不住在輕搖。自己身上蓋着條布被,臉上塗滿了漿膏,散出濃濃藥味,再伸手一摸,自己身上赤條條的。眼皮上也塗了藥膏,黏在一處,他費力睜開眼,天光微亮,已是清晨。上方是一片竹篾彎棚,似乎是一條小篷船上。
“你醒了?”一個女子的聲音,有些發沙。一個婦人鑽進了船棚,年近三十的樣兒,身材健實,臉被曬得褐紅,穿着一身舊藍布衫裙,頭上包着張舊藍布帕。她用那雙圓大的眼睛望向遊大奇,目光極沉實,卻又透着悲倦疲乏。
她坐到棚邊的長條木凳上,盯着遊大奇臉上的傷,仔細看了一會兒,嘴角忽露出一絲苦笑:“你是想投水死?那會兒,我也正想投水。哪想到,反倒撈上你這個投水的人來。我也不知道撈你上來對不對。”
遊大奇木然望着這個陌生面孔,自己也不知道被救上來對不對,甚而連什麽是對,也不知道。隻覺着自己已是個死人了,救不救有什麽分别?
那婦人繼續說着:“我正在往身上綁錨船的鐵錠,看到河裏漂來一個人,以爲是個死人。月亮照着,似乎是個男人。我心裏還想,我得等會兒再投水,若不然,人們看到一男一女兩具屍首,還以爲是偷情私奔、一起尋死的。我雖算不得個啥,可這身子是清白的,不能死了還要背上個污名兒。正想着,我瞧見你的手似乎在動。那會兒不知在想什麽,傷心也忘了,死也忘了,忙抓過魚叉,把你鈎住,拽了上來。”
婦人停住了嘴,又盯着遊大奇的臉望了一會兒,歎了口氣:“臉割成這樣,你是遇見了仇家?什麽人這麽歹毒?我瞧你的五官,怕是生得有些俊呢。唉……年紀輕輕的。你是爲這個投水吧。其實呢,傷是傷得重了,可男人又不全靠一張臉活着,莫說男人,便是女人,能靠臉活的,又有幾個?就算爹娘給了張好臉面,那臉又不是玉塑的,青春一過,哪有幾張還能看的?你若真是爲這臉投水,那我覺着不值當。好男兒靠的是胸口裏那股志氣,天塌了能擋,地陷了能填,哪怕做不出大功業,能勤勤懇懇謀好一個業,護好一個家,那也是盡了自己本分,誰敢說你臉生得不好?”
遊大奇聽了,猛然想起自己這麽些年一直念着的大功業,一陣委屈心酸,淚水不由得湧了出來。“你瞧我這張嘴,”那婦人頓時有些慌愧,眼裏随即也湧出淚水,傷心起來,“我這是算啥呢?自己都沒法活了,卻來多嘴勸你活。我姓桑,人都叫我桑五娘。我說起來命算好的,嫁了個好丈夫,是個禁兵,還是個小押官。他臉面生得又黑又醜,心卻極忠厚,事事都先想着我們娘兒倆。不管吃魚還是吃雞,隻要是吃頓好的,他從來隻吃些尾巴、頭腳,好的都讓給我們娘兒倆;去看燈,一路肩着兒子,還不忘牽着我的袖子,怕我擠丢了;每個月領了俸錢,拿回來全交給我。他自己在外頭能不花用,就不花用。朋友隻有那麽兩三個,都是跟他一樣顧家養妻兒的。可這麽一個好丈夫,去年年底去了江南打方臘,他從沒打過仗,家裏殺雞宰羊都是托鄰居幫忙,他見了血就有些怕,看都不敢看。那戰場上頭,對面都是一樣的活人,他哪裏下得了狠?頭一陣上去,就送了命。我是個知足的人,遇見這麽好的丈夫,被他疼了這麽幾年,也算是前輩子積了些德,今生隻能享這麽些福。他走了,我還有兒子,我得好好把兒子養大,養成他爹那樣的好人。可老天卻連這個心也不許我存,上個月初二,天已經要黑了,我把船靠在河邊,忙着收拾打上來的魚。我兒子自己跑上岸去玩耍。我忙得沒顧上他,過了一陣子,忽然聽到兒子驚叫,我忙扭頭看時,兒子的叫聲已經在河灣那邊了,我隻瞧見一團黑影子,拖着長尾巴,跑得飛快,轉眼就不見了。我找了幾天都沒找見,後來才知道那黑影是食兒魔,他擄了幾百個孩子去。我和那些丢了孩子的娘,一起尋了這一個多月,一點影兒也沒找見,怕是再找不回來了。你說,丈夫沒了,孩子又沒了,我還活着做什麽?”
鄧紫玉等了一晚,也不見窦嫂來回話。她有些焦躁,卻不好讓人看出太心急,便沒叫丫頭去喚窦嫂,沒甯沒耐地胡亂睡了。可睡又睡不着,翻側到半夜,隻能不停拿丫頭撒氣。好不容易困了,卻又做起荒荒怪怪的夢來,淩晨從夢裏驚醒。恨得她直咬牙,越發怨怒梁紅玉。
直到第二天快中午,她才睡起來。丫頭翠鬟進來服侍,她忙問:“窦嫂來過沒有?”丫頭搖了搖頭,說沒,眼中有些納悶,随即拿過紫羅衫子幫她穿,衫子上鑲的翠葉兒不小心挂疼了她的頭發。她一巴掌,把丫頭打得一個趔趄。丫頭不敢哭,也不敢近前,滿眼慌怕地望着她。她瞧着可氣又可憐,這丫頭跟了她許多年,唯有她最知自己的性情,最順自己的意。她自己套好衫子,從架子上拿過昨天穿的那條丁香紋繡的銷金紫羅裙,見裙角上有幾點菜汁污漬,怕是洗不淨了。這還是正月間一位都指揮使爲讨她歡喜,特地送她的,至少值五六貫錢。那個都指揮使後來又迷上了梁紅玉。她順手将裙子丢給丫頭:“拿去穿吧!”丫頭慌忙接住,又驚又喜,卻仍有些怕,連笑都不敢笑。
這時戚媽媽輕輕推門進來,賠着小心問:“姑娘起來啦?身子可好些了?”她沒好氣道:“你不必來打探,我沒死,今晚照舊去應差,牌兒挂上吧。”戚媽媽忙吐吐舌頭,放放心心走了。她叫丫頭從櫃裏另取了件牡丹繡的茜羅裙,穿好後,才慢慢梳洗描畫。剛貼好眉間鵝黃,門外傳來窦嫂的聲音:“姑娘在嗎?”
“進來吧。翠鬟,你去讓廚房給我煮碗鹌子羹,再煎兩個春繭兒。那鹌子上若再見一根細毛,往後不許他們吃别的,隻許天天炒豬鬃吃!”
翠鬟出去後,窦嫂縮脖縮手地賠着笑,小心走了進來。“打聽到了?”
“昨晚我其實就從她家幾個仆婦那裏分别打問到了,可仍怕不牢靠,便沒敢來回話。今早我又旋摸進她家後院,剛巧梁紅玉樓下的廚娘到後面來取菜。我趕忙跟她搭上了話,聽了姑娘的吩咐,又不敢直接問,慢慢繞了幾裏地的彎兒……”
“少絮叨,你究竟打問到啥了?”“那梁紅玉病才剛剛好些,今早才勉強能下床了。她房裏倒是進過兩個男人。”
“誰?”“兩個都是大夫,先是崇明門外的方太丞,他的藥吃了不見效,後來又換了東水門的梅大夫。”“屁話!我問的是另外的男人,她偷偷養在房裏的男人!”“除了兩個大夫,再沒有其他男人了,她那身子,哪裏能養男人?”“那是你侄兒撒謊騙我的錢?”“我那侄兒别的不敢說,說謊騙錢的事從來不會做,何況在姑娘面前?”
“那就是你沒打問到實情?”“菩薩娘娘,我前後問了五個婦人,五個人都說的一樣的話。”“便是問了一千個人,沒問到實情,也是白問。五兩銀子,砸人也能砸出一大碗血來,你費幾口唾沫,就想白得?若世上都是這樣的好事,我也不必坐在這裏跟你問鹹答辣瞎歪纏了。你再去給我好生打探打探,問不到實情,也不必來見我,還是回家跟你丈夫被窩裏撮泥拌漿做銅錢夢去。”
石守威穿着布衫布褲,背着大包袱,又來到崔家客店。除了每月領錢糧,極少這麽穿城走二十幾裏地,累得他一身大汗。那個夥計賈小六忙迎了出來,一眼瞧見是他,頓時有些驚愣。石守威裝作不認得他,操起家鄉膠州話,放低了聲氣,笑呵呵問:“兄弟,俺是從膠州來底,來京城賣驢毛。今天剛到,白天全靠朋友,夜裏全靠床鋪,得先尋個住處,不是嘛?俺做這點小買賣,掙個錢,比閨女擠奶水還難。恁這裏住一天是個啥價?”
賈小六反複打量着,有些驚疑,不過還是認真答道:“若單是住,七十文一天;若自己帶有米糧,在店裏借火借竈,另加三十文炭錢;若是在店裏吃,再另算。”
“俺隻單住。房間小些不怕,隻是俺這鼻子有毛病,聞不得臭味。勞駕小哥給找個幹淨房間。”他見賈小六眼中頓時又露出驚疑,便裝作啥事不知,又笑呵呵遮掩,“不過呢,若是價錢低,臭一些也不妨事。再臭,能臭過茅坑?一扭腚,不就忘了?再香,能香過錢?這錢若是花了,可就沒嘞!”
賈小六聽了,笑起來:“這位客官,請跟我來,這邊有間房空着,看在您是遠道上來的人,隻算您六十文錢。”
石守威背着大包袱,裝作樂呵呵,跟着賈小六走進客房那座院裏。賈小六竟又帶他到了上回那間臭屋,門一開,一股膻臭頓時沖了出來。石守威強忍住嫌惡,笑着點頭贊歎:“很好,很好,不算太臭。比起介一路上,那些個臭死他奶奶娘底茅坑店,這間算是香窩窩嘞。”
“那客官您自便,有事盡管喚我,我叫賈小六。”“俺自己帶底有被褥,恁家的收了去吧。”賈小六忙把床上的臭被褥卷好,抱着走了。石守威将大包袱撂到床上,把梁興、營裏那些吸風溜屁的軍漢,還有這崔家客店的腌臜男女,全都罵了一遍,這才解了氣。随即卻又笑了起來,至少自己蒙混過了那個賈小六。
他不由得感歎:這世上的人,沒幾個能真信自己的眼睛耳朵。你隻須不管不顧,亂蒙一通。你說什麽,人便會轉而信什麽。人生在世,不過亂蒙。
他這一樂,也不覺着屋中有多臭了。将大包袱打開,鋪好了褥子。這褥子雖也不幹淨,卻是自家的鋪,臭也是自家的臭。他脫掉鞋子,躺倒在床上,覺着就算是常住下去,也無妨了。
舒坦了一陣,想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,他又犯起愁來。裏裏外外瞧着,這崔家客店都再尋常不過,怎麽會和殺人抛屍的事牽扯到一起?清明正午那天,那個冷臉漢押着鍾大眼的船,若真是泊到了這岸邊,屍首又搬到了這店裏,自然是和這店裏的人串謀好了。但僅是店裏夥計,還是連店主都串謀了?藏屍抛屍,不是小錢小利就能說動,即便能說動夥計,一旦被店主發覺,這事便難遮掩了。從那冷臉漢的行事來看,不會冒這個險,估計是連店主都串謀好了。看來,得先摸清店主的底細。
想到此,他跳下床,開門走到院子裏,左右看了看,院中十分安靜。一個人都沒有,更不見那個賈小六。他想了想,回到屋裏,使出力氣,把小破床的床腿扳松,小破桌的桌腿扭歪。還嫌不夠,又把門闩的槽木掰斜,這才出門去喚賈小六。扯開嗓剛要喊,一張嘴險些用官話叫出“六蛋子”,他忙吞了回去,改口用膠州話叫“小六兄弟”,連叫了幾聲,賈小六才答應着跑了過來。
“客官,有什麽事麽?”
“小六兄弟,恁來看看,這床腿也松了,桌子腿也歪着,連門闩也闩不上。俺這異鄉人,最怕夜裏睡不安穩,勞駕小六兄弟,給俺拾掇拾掇。”
賈小六各處看了看,有些不情願,但仍蹲到床邊修起來。石守威便有了套話的時間。
“小六兄弟,俺看恁這家店,占的地界大得吓死爺,比俺鄉裏上戶人家莊院還大,這得多少錢?”
“少說也得有三千貫。”“三千貫?!吓死個爺嘞。俺得賣幾輩子驢毛才能掙到這些錢?恁家店主姓啥?”
“姓崔。”“他這店是他祖上傳底?”
“不是。其實這店也不是他的——”賈小六停住手,從床底下探出頭,放低了聲音,“我說了,客官可莫去亂說。”
“恁把俺當成啥人了?碎嘴長舌婆娘?俺出來做買賣,靠底就是一個嘴皮子比城門還緊。恁就放心說吧。”
“您瞧見我家店主娘子沒?”
“沒呢。将才在店前頭,光顧着想茅坑和錢,沒留意。恁家店主娘子咋了?”
“唉,算了,您還是别打聽了,這話我不該多嘴。”“恁看恁。撒尿要個盡,說話要個淨。恁說一半不說了,還讓俺今晚睡不睡覺了?俺住到恁家店,便是恁家人,恁家底事,就是俺底事。恁就放心說吧。”
賈小六扒着床腿,猶豫了半晌,才又開口:“這店其實是店主娘子的,崔店主隻是旗招兒,白挂在面兒上。啥事都還得聽店主娘子的。”
“哦?那店主娘子啥來頭?”“也沒啥來頭,隻是生了一張好面皮,年輕時也算得上标緻風流人物。成了,這床腿修好了。我再給您看看桌子腿,您也莫再打問了,我是仰着人鼻孔吃飯,說多了,可就得另找活路了。”
蔣沖仍躺在床上養病。那個年輕男仆淩小七待人極細心周至,不但喂飯、換藥,連屎尿都替蔣沖收拾,而且并沒有絲毫嫌棄,臉上始終帶着笑。蔣沖活到現在,除了自己親娘,從沒被人這麽盡心服侍過。他心裏極不安,卻又沒法起來自己行動。
更讓他不安的是,這楚家,連仆人都這麽和善熱心,那楚滄、楚瀾的大善名恐怕不是虛名假譽。難道楚瀾真的是無辜被殺?但我堂兄也絕不是負心忘義的惡徒。難道這裏頭有什麽誤會?那張寫了“救我”兩字的紙條,又是誰偷偷丢給我的?這人和楚瀾的死有關聯嗎?
他越想越亂,卻理不出任何頭緒,不由得有些煩躁起來。
那個淩小七一直坐在床邊守着他,見到他動彈,忙站起來,拿着手裏的小扇輕輕扇着:“今天天氣有些熱,是不是傷口發癢了,你盡量忍着莫亂動,掙破了傷口,就更遭罪了。”
蔣沖嘴其實已經能動,但他不敢出聲。自己臉傷成這樣,老何和淩小七恐怕都沒認出他來。他想,我還是裝啞巴爲好。
淩小七又慢慢笑着說:“我看你頭發都剃掉了,難道原先出過家?如今還俗了?瞧見你,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人。前幾天,大官人過世,請了個和尚來念經超度,那和尚和你身量差不多,年紀也相當。他說他是爛柯寺的,可爛柯寺一直隻有烏鹭禅師和弈心小和尚兩個僧人,我都認得,并沒見過這個和尚,這可真有些古怪呢……”
蔣沖看着淩小七一直笑着在說,他卻遍體生寒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