必利決斷,不失其時也。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洪山原是農家子弟,家裏世代爲農,卻沒有田産,常年佃人的田種,比耕牛還辛苦,卻一輩子掙不出頭。他不願像父祖一般苦熬,想讀書改了這埋頭彎腰的田土命,就跟着鄉裏一個老書生斷續學了幾年,認得了上千字,那老書生卻貧病而亡。他再沒有力量去别處求學,便跟着鄉裏幾個青年,一起去應天府謀營生。到了才知道,自己諸樣技藝都不會,隻能做些最粗重的活兒,而且還得盡力去争搶。立足都難,更不必說出頭。
在鄉裏,雖有上等富戶,也不過住得寬些,穿得好些,肉吃得多些,瞧着最多是眼饞心恨。城市中則全不一樣,各色富貴奢侈,想都想不到,看都看不過來,每天瞧得人眼暈心狂,沒一刻安甯。
同去的那幾個認得了當地潑皮,跟着去做些不要本錢的勾當,并拽他一起去。他卻自幼受父母訓誡,要本分爲人,不願做欺心的事。可瞧着那幾個人得了錢,又換新衣裳,又去酒樓逍遙,甚而招了妓女玩樂。他本已心浮氣躁,這時就更難把持,就跟着去了。做過幾回,才知道盡是偷搶拐騙的勾當,分了錢,用着都難心安。那些潑皮卻說,上了道,便要走到頭,不許他生退心。他知道那些潑皮下手不會留情,又悔又怕,夜裏瞅了個空,偷偷溜走了。家沒臉回,應天府又不能留,他一直聽人說東京汴梁如何繁華富盛,便搭了條船,來到汴京。
到了一瞧,汴京果然遠強過應天府,可謀生也隻有更難。他到處混了一個多月,身上那點錢很快花盡,卻始終找不見一個穩靠活路。正在犯愁,卻見禁軍在城牆上貼出招刺告示。他猛然醒悟,這不正是一條最妥當的出路?如今天下太平,并沒有多少戰事,白領着錢糧,衣食不愁。在軍中若能盡力向上,還能掙個軍階功名出來。
于是,他便歡歡喜喜去投募。他體格氣力都有,鄉裏行保甲法時,還當過保丁,練過弓箭。一去檢視,身量、馳躍、瞻視三項都合格,便被選中。額頭刺了字,領了招刺利物,一身新軍裝,一貫賞錢。
到了營中,他才發覺,禁兵們大都兇悍,一看都非良善之輩,不比應天府那些潑皮好多少。他心裏暗暗害怕,處處小心避讓。過了幾天,發覺程得助和他一樣,也是本分老實人,兩人自然而然結成了好友。一個受了欺辱,另一個即便幫不上,至少也有個訴苦的人。兩人互扶互助十來年,早已親如骨肉。
他自己也沒有料到,竟和程得助的妻子董十七娘有了私情。自從那次去了程得助家後,隻要董氏備辦了好菜,程得助總要拽着他一起回家去吃幾杯酒。起先洪山沒有絲毫非分之想,隻覺着那真是自己的家一般。十七娘也滿口“大哥、大哥”地敬重他,絲毫沒有見外,就如親弟妹一般。可是,時日久了,他心裏漸漸不自在起來。
離開鄉裏時,他十八歲,已經到了婚配年紀,可家裏連備一匹好絹都難,更何況其餘聘禮。因此始終沒尋到願意将女兒許給他的人家。在應天府和汴京晃蕩時,連睡覺的鋪都找不見安穩地方,就更莫說婚娶了。進了禁軍,頭幾年,隻是個長行,樣貌又平常,又不會說話,汴京的人家戶一個比一個能挑,幾十萬常駐京城的禁軍,盡着他們選,哪裏能瞅上他?
在營裏,由于從沒去過邊庭,沒有戰功可立,他又不會巴附将校,隻能和程得助一起,憑着勤懇本分,三年一升補,一級一級,慢慢累資遷轉。好不容易升到軍頭,也已經二十七八了。這時,才有媒人來跟他打問婚事。他試着相看了幾家,都是樣貌醜笨的老大姑娘,實在看不過眼。他求媒人幫着尋個年輕些、樣貌莫太醜陋唬人的,媒人倒是又幫他尋了兩家,可那兩家卻嫌他黑笨,沒等見到女兒,就先被父母一口拒了。就在這時,十七娘被丈夫程得助接到了京城。十七娘又靈快、又熱心,樣貌又纖秀。無論從哪一處評,都是他從來想都不敢想的上上等好婦人。他先是羨慕程得助,繼而恨自己命不好,接着便時時不由自主會念起十七娘。程得助若有一陣沒邀他去家裏,他便有些耐不得。
他自己去買了些魚肉酒菜,跟程得助說,常吃他的,過意不去。請他去酒店吃,那些地方還不如弟妹烹煮的菜好,又孝敬不到老叔老嬸,就買了些生食,勞煩弟妹出力,讓自己做東,略表一點孝心。
程得助笑着謙讓了兩句,便和他一起提着那些魚肉酒菜去了家裏。程得助的父母和十七娘又是一番謙讓道謝,一家人卻比以往更加和樂了。從這以後,洪山便時常買魚肉酒菜,借故去程得助家見十七娘。
哪怕這樣,他也隻是想多看幾眼十七娘,心裏不敢也不願有什麽苟且之念。就算偶爾做個绮夢,自己醒來後也慌怕得不敢多想。何況,每回都是和程得助同去同回,能做什麽?
不知是老天眷憐,還是設陷考驗他,廣武營的都指揮使不知從哪裏偶然聽說了他,知道他做事謹慎本分,廣武營專管糧草押運,正缺他這樣的人。于是那都指揮使便向上司求準,将他要了過去,任命爲押綱小使臣。階級雖然沒升什麽,但每回押綱,各樣錢糧補貼多了不少。
這固然讓他喜出望外,更讓他慶幸的是,他和程得助不再同營,往後再去程得助家,他便有了單獨去的借口。當然,在程得助面前他不敢流露半分。程得助讓妻子置辦了一桌酒菜,替他慶賀餞行,他隻能連聲歎惜兩人被分開,以後見面時間就少了。這也并非虛言,畢竟這些年,程得助是他在汴京最親的朋友。
剛去了廣武營,他便接到一項任務,押送一批軍糧去陝西邊關。一路上艱辛不說,每到夜裏,他都不由自主會想十七娘,越想越渴,越渴便入魔。這一去一回,便是一個多月,終于回到京城後,他交過差,便立即奔往程得助家,去見十七娘。
梁興離開了楚宅,老何送他出門後,進去關死了大門。梁興踏着月色走了一段路,停住腳,回頭望去,四野寂靜,隻有汴河水流聲不絕。月光照亮岸邊這條長路,路上沒有一個人影。他見旁邊田野間有一條小道,便沿着那小道向北行去,走了一陣後,眼前出現一條稍寬的泥土橫路,估計應該通往楚家後邊。于是他又沿着橫路折向東,行了不多遠,就瞧見月光下一大叢樹影,正是楚家莊院外圍種的槐柳。
他知道楚瀾養了幾隻獵犬,都圈在西院一座圍欄裏,便沒有停腳,一直沿着那樹影走到宅院的東北角。他踏着草叢,穿過柳樹,來到院牆下。院牆不高,裏頭十分安靜,沒有人聲或狗聲。他輕一縱身,便攀了上去,伏在牆頭朝院中望去。這座宅院外頭看十分平常,占地卻寬,分爲前廳、東院、西院和後院四塊,各有門牆隔開。還不到吹燈睡覺的時間,各個院都亮着幾處燈光。梁興隻到過前廳和西院,并不知道楚滄的妻子馮氏住在哪裏。他想起楚滄一直住在東院。東院一共亮着三處燈。他猜東院中間那處燈光應該是馮氏的居所,便跳下牆,沿着東牆,估計着位置,一直走到那燈光處,又輕身躍上院牆。裏頭是一座小庭院,開了一片池子,池中一座小亭,旁邊種了些花竹,在月光下,異常清幽絕塵。靠北一排七八間,兩間亮着燈,一處是中間堂屋,門開着。另一處是旁邊一扇窗,像是卧房。
梁興見庭中無人,剛要跳下去,忽然聽到一陣女子咳嗽聲從中間堂屋裏傳出。接着旁邊那扇窗的燈滅了,堂屋中傳來說話聲。
“他們都睡了?”三十來歲婦人的聲音,有些餘喘,咳嗽的便是她。
“都睡了。小哥兒身上有些潮熱,怕也感了風寒呢。”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。
“明早若仍這樣,梅大夫來了,也一起讓他瞧瞧。”婦人說着就又咳嗽起來。
“夫人咳得這樣,還抄佛經?我看還是不要抄了吧。一點兒也不靈驗,倒是越抄咳得越兇,連小哥兒也跟着病了。”
“你去睡吧。我這裏用不到你。”“您還是愛惜些身子,您自己不聽勸,熬夜抄經,抄壞了身子,老何倒說了我一通。明早他若知道小哥兒也不好了,又得罵我了。”一點燈光移向堂屋門口,一個白衫使女走了出來,右手擎着盞銅油燈盞,左手護着燈焰,邁着碎步拐向左邊第三間屋子,進去後随手關了門,花格窗上映出燈光。
梁興伏在牆頭,望着那燈光,隻能等着。自己深夜私見亡兄寡妻,絕不能被外人得知,一旦傳出去,馮氏名節便要被自己毀掉。他心裏默禱:楚大哥、楚二哥,請恕兄弟違禮越德。梁興深夜翻牆窺伺,潛入後院内室,隻爲探尋兩位兄長死因。二兄英靈有知,萬望佑助梁興,查明真相。
他等了半晌,那扇花格窗的燈光才終于熄滅。他怕不穩便,又等了半晌,才輕輕躍下,好在堂屋的燈還一直亮着。他輕步走到堂屋門邊,探頭朝裏望去,一個中年婦人身穿白布孝衣孝裙,坐在屋中間一張烏木方桌邊,手執毛筆,正在燈下抄寫文字。
梁興從懷中取出一張紙,輕手放到門檻上,而後屈指在門框上輕輕敲了三下,随後輕步快速回到牆根下,躲在黑影裏望着堂屋的門。片刻後,馮氏的身影出現在那門口,她朝左右望了望,接着一低頭,瞧見了門檻上那張紙,她彎腰撿了起來,展開看了看,似乎看不清,便轉身走了回去。
梁興一直盯着那扇門透出的燈光。許久,那燈光忽然一暗,随即重新亮了,接着又一暗一亮、一暗一亮,一共三回。
梁興這才放心,輕步向堂屋走去。
鄧紫玉獨自坐在燈下等人。今天她毫無心緒,跟院裏戚媽媽說自己身子不舒坦,不能見客。自從她姐姐鄧紅玉過世後,她便成了這劍舞坊的頭牌。戚媽媽也奈何不得,隻能勉強笑着說給她請大夫,她不好直着頂回去,正好旁邊貼身丫頭翠鬟多嘴幫了一句:“對啊,姐姐今早起來瞧着就不好,這病啊最拖不得,還是快些請大夫來瞧瞧才好。”她頓時惱起來:“你當我是我姐姐?病一下就死了?你們若真盼着我死,與其請大夫整治我,不如斷了我的飯食,餓死了更幹淨!投胎也輕快!”戚媽媽和丫頭翠鬟挨不住她的鋒利,一起逃了出去。
她一個人在屋裏摔杯、踢凳、扯簾子,鬧了一場,心裏才舒坦了些。她叫丫頭進來将房裏收拾幹淨,又叫仆婦煮了滾水,自己動手,點了一碗今年的禦茶蜀葵,坐下來細細品着,慢慢想事。
她絕沒想到,自己心底裏中意的竟是梁興。可梁興,她最清楚,任自己花多少心思、施展多少手段,都難抵換掉姐姐在梁興心裏的位兒。并不是自己不好,也不是不如姐姐,隻是不對梁興的味。就如這茶,人人都說閩茶好,她卻獨愛蜀茶。生來便是這樣,有什麽好壞?又有什麽法子可改?至于自己的心,世上那麽多男人不去留意,偏偏要像愛蜀茶一樣相中梁興,也是命。
關于命,她早認了,也早就倦了,不願多花一絲氣力去争去扭。就這麽吧,好比你愛天上的月,就非得拽下來抱在懷裏?梁興的事,就這麽撂着吧。
她轉而去想梁紅玉。梁紅玉是人,不是命。她要奪“劍奴”的名位,是在掙不該掙的命,這我就不能坐着不管了。
她想起幼年時,父親正任着骁捷軍左廂都指揮使,一個月俸錢就有三十貫錢,又善用軍中錢糧回易生财,一家人好不殷富和美。有年立秋,滿街又在賣楸樹葉,家家買回去,剪成各色花樣,婦女孩童戴在頭上過節。她娘自然也早早讓人買了回來,親手給她們姐妹剪了花樣,給她是蜻蜓樣兒,她姐姐是蝴蝶樣兒,又各配着禦坊絹花,戴在小鬟上。姐妹兩個手牽手一起出去跟其他孩童比鬥花樣。剛走到門外,姐妹兩個就先比鬥起來。她姐姐說:“蝴蝶是哪裏香就往哪裏飛,蜻蜓卻專愛在臭水塘裏飛。”她聽了,頓時答不上來,一惱,把那隻楸葉蜻蜓拔下來,扔到地上,哭着進去,讓她娘也給她剪了一隻蝴蝶樣兒。重新戴好後,她才抹盡淚水,笑着跑了出去。
一群孩童已經圍在她家門前,正在争嚷比鬥,她也擠進去比。大家的楸葉剪的不是花朵就是蝴蝶,隻有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兒,頭上戴的竟是她丢掉的那隻楸葉蜻蜓。大家比來比去,唯有那隻蜻蜓最别緻。誰都不肯服輸,眼睛卻全都望向那蜻蜓,又羨又妒。那個女孩兒從來不敢在人前大聲說話,這時卻知道自己赢了,她昂着頭,露着笑,還哼起曲兒來。
這件事鄧紫玉始終忘不掉,她一直告誡自己,不管什麽東西,哪怕你不愛,也不能讓人白撿了去。就算丢,也要踩爛再丢。“劍奴”這個名位也一樣。它雖說是姐姐的,姐姐走了,它便是我的。梁紅玉就像當年那個窮家女孩兒,決不能再犯傻,讓她撿了風光。
她讓窦猴兒去尋梁紅玉的短,窦猴兒果然打探到梁紅玉的一條隐私。隻是,窦猴兒夜裏來報消息時,竟然像變了個人,語氣狠狠的,先要一半銀子才肯說。她又氣又笑,這世道,小小一隻賤猴兒,戴頂帽子就驕狂。不過,她懶得計較,取了五兩銀子丢給了窦猴兒。窦猴兒揣好銀子,臉上雖仍繃着,小猴眼兒裏卻閃着得意。他這才說出來,梁紅玉并沒有生病,她房裏偷養了個男人。
她聽了心裏大喜。自己八歲時,父親貪渎錢糧的事敗露,被處斬,她和姐姐被配爲營妓,熬了這許多年,才站穩了地位。哪怕這樣,也隻敢偶爾裝裝病、撒撒嬌。梁紅玉入行才幾個月,就開始扯謊躲客。營妓又不是私窠子,哪能由你,願接誰就接誰?這事隻要給她戳破,莫說将校、節級,便是那些長行,哪個是好說話的?
窦猴兒又闆着臉跟她讨要剩餘的一半銀子,她覺着這條隐私值十兩銀子,正要去取,卻忽然想到,從自己之前打探到的看,梁紅玉智識不一般,不是那些沒見識的蠢女村婦,她自然是有了倚靠才敢這麽驕狂。難道她私養的那男人有大來路?
她忙停住腳,轉身對窦猴兒說:“你這信兒才打探了一半,你再去給我弄清楚那男人的來路,剩下的五兩銀子才能給你。”
窦猴兒不說話,鼓着氣瞪了她半晌,才勉強點了點頭,轉身走了。這些年,她從沒被人這麽瞪過,又氣又詫,想着大事,才忍住沒罵。誰知道今天一早,後院看門的窦嫂沖進來說,她侄兒窦猴兒回家去後,半夜被他那醉鬼爹給殺了。
鄧紫玉聽了,驚訝之餘,想起窦猴兒那精瘦樣兒,心底裏隐隐升起一絲憐意,不過她迅即便揮掉了。這世上每天死那麽多人,能憐得過來?何況,佛家都說生即是苦,他那樣整天托個竹籮,賣些香藥花朵,除了辛苦,活着還能有什麽滋味?死了倒是解脫。
她氣悶的倒是少了這麽一個跑腿探信的伶俐人兒,自己的事倒不好辦了。她正在犯愁,見窦嫂哭得那麽慘,忽然有了主意。她讓屋裏那丫頭出去打一盆水來,支走後,才起身去裏頭櫃子裏拿出十兩銀子,出來遞給窦嫂:“窦猴兒常日在我跟前殷勤,他家三口全死了,你是她姑姑,這十兩銀子你拿去安埋他們吧。”
窦嫂頓時收住了淚,一連聲道着謝。“還有一件事,不知你願不願意去做。若做成了,我再賞你五兩銀子。”“啥事?哦,我願意!”
“你侄兒昨晚打探到個消息,說對面紅繡院的梁紅玉在裝病,她房裏養着一個男人。我知道你和她家那些仆婦私底下走動得勤,你去給我打問打問,那男人是誰?”
“這個再容易不過了,我這就去探探!”“不過,記着!莫要讓她們生疑,尤其不能讓她們知道是我讓你去的。漏出一星兒,莫說給你銀子,這全城的行院,你都休想找着飯吃。”“知道,知道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