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智不可以料敵應機。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石守威在崔家客店四處轉看了一圈。客房這邊沒有什麽可看的,一座大院子,三面都是宿房,臨河一面是吃茶喝酒的水閣。這臭店裏隻住了幾個客人,三個是河北來京城販裘皮的商人,他們那些皮貨都堆在房裏,膻臭味比這客店的被褥更濃重,幸而那三間房在東廂,離石守威的有些遠。還有兩個看着是南邊來的客商,都是一臉窮寒氣。這幾個客人,石守威都懶得理睬。
院子東北角有扇門,通往旁邊的酒肆。店裏連那個賈小六,一共三個夥計,還有兩個仆婦、兩個廚子,看着都呆呆蠢蠢的,石守威也都不願多瞧。店主五十來歲,瘦瘦高高的,生了一張哭喪臉,即便笑着招呼客人時,也透着股生氣的樣兒。石守威要了碗面,坐下來想和他搭話,他卻隻會不住地“嗯”,像是被“嗯”喂大、喂傻了一般。石守威問了幾句後,問得冒火,也不願再費口水。
倒是崔店主的娘子有些意思。那婦人隻有三十來歲,略有些胖,卻有幾分姿色,臉上抹白塗紅,身上穿着豔色衣裙。她坐在櫃台後邊,望着門口,抿着小嘴,似乎在想什麽樂子,臉上始終挂着些笑,像是土地廟裏塑的土地娘娘一般。
面端了上來,那個蠢仆婦像是吃醉了一般,一路潑灑着湯水。走到近前一瞧,她那兩根粗黑的拇指都插在面湯裏。石守威提醒自己正事要緊,才強忍住沒罵。再看那碗插肉面,上面肉塊稀爛,湯水渾濁,還浮着些黑渣滓,認不得是什麽。他抓起箸兒挑起面嘗了一口,軟嗒嗒,又鹹又膩。他最恨把面煮得這樣,再忍不住,“啪”的一聲把箸兒拍到桌上,猛喝了一聲:“這煮的什麽腌臜面,鼻涕一般?!”
崔店主、店主娘子、那個蠢仆婦和正在抹桌子的賈小六,幾人都驚了一跳,一齊驚望過來。崔店主哭喪着臉站在那裏,像是再往前一步就要死一般。倒是她娘子忙站起身,快步走過來,嘴角仍抿起笑,賠着小心說:“對不住這位軍爺,我讓裏頭重新煮一碗?”
“不必了,再煮也是這腌臜樣兒。這面錢我是不付的。我上别家吃去!昨晚的宿錢給你。”
他氣呼呼從腰間解下錢袋,取出一陌錢,解開麻繩,捋下五文錢放回袋裏,将剩餘的七十文扔到了桌上,銅錢從線頭處掉落,滾得桌上、地上到處都是。他卻不管不顧,系好錢袋,氣沖沖大步離開了這家全汴京城最腌臜的客店。
遊大奇和翟秀兒吃飽了酒飯,從溫家茶食店出來後,兩人都有些醉,你勾我搭地一起哼着豔曲兒,晃晃蕩蕩往城裏走去。
剛走到龍柳樹下,遊大奇一眼看到明慧娘走了過來,這回是一個人,仍穿着那身半舊的白絹衫裙,冷清清、素淨淨的,于街上往來的庸人俗衆間,越發顯得蓮花一般絕塵。他渾身一顫,酒立刻醒了三分,忙把搭在翟秀兒肩上的胳膊收了回來,腳也再挪不動。翟秀兒扭回頭、乜斜着桃花眼問他:“你咋了?走不動了?要我背不?”
遊大奇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,一雙眼直直盯着明慧娘。明慧娘卻一眼都沒留意他,隻微低着眼,靜靜走着。翟秀兒順着他的目光望去,也瞧見了明慧娘:“原來你是被她勾住魂兒了!不怕,兄弟我替你做媒。”
這時,明慧娘已經走近他們兩個,翟秀兒晃着身子迎了過去,嘻嘻笑着說:“這位姐姐,我家哥哥瞅上了你,要我來跟你遞個信兒。”
明慧娘先驚了一下,随即瞪起那雙秋波杏眼,厲聲叱道:“走開!”
“姐姐,你咋能這麽對待媒人公呢?我哥哥可是要俊有俊,要風流有風流!”
遊大奇忙沖過去,一把推開翟秀兒:“你莫胡纏濫攪!”“呦?我才探花,你就護花,這是唱雙調鸾鳳曲?”“這位娘子一看便是端良人家的貞靜女子,哪裏容得了你這麽無禮?”“呦——”翟秀兒才一張口,遊大奇忙大聲止住:“成了,莫再亂說話!”
随即他忙望向明慧娘,微一躬身,做出極恭敬的樣兒,“這位娘子,實在對不住,我這位朋友平日也不是這樣,喝了些酒,竟全沒了形狀。還請娘子恕罪。”
明慧娘沒有答言,隻微微點了點頭,便轉身走了。臨走之際,她看了遊大奇一眼。這是杭州那次雪天初見後,她第二回望向遊大奇,而且這回目光中似乎帶着些贊許、道謝之意。
遊大奇望着她的背影,頓時癡在那裏。“傻蹶子,那美嬌娘都用眼神喚你了,你還愣着做什麽?不趕緊追?”翟秀兒在身後推了他一把。
遊大奇中了邪一樣,竟望着明慧娘,慢慢跟了上去。明慧娘一直沒有回頭,腳步也快了些。走到虹橋口的時候,她并沒有向右去羊兒巷,而是往左上了虹橋。遊大奇也跟着上了橋。明慧娘下橋後,沿着汴河北街往東走去,走出那條街後,到了郊野,她沒有停步,繼續沿着汴河向東行去。這條路上已經沒有了行人,隻看得到她纖秀的身影,在夕陽金柳下獨自前行。
跟到沒人處時,遊大奇猛然醒轉過來,忙停住了腳步。剛才人多,還好說,這時明慧娘隻要一回頭,一眼就能瞧見他,自然會認定他也是個下作之人,有什麽淫邪圖謀。但天地良心,他雖然早已神魂迷蕩,但絕沒有什麽下流之念。相反,他盼着自己在明慧娘眼中,是一個有禮有節、可親可信的謙謙君子。
他站在郊野,癡望着明慧娘漸行漸遠,直至變作一粒淡影,消失于夕陽曠野之中。恍然間,他覺着自己真的成爲了一位儒雅深情的君子,值得明慧娘托付終身。
丁豆娘忙又趕到針眼巷董嫂家,開門的仍是董嫂的婆母。
“婆婆,董嫂的屍首已經搬走了?”“是啊。你們兩個中午走之前,雲夫人不是就派了人來搬屍首?這會兒恐怕早就燒成灰、埋進土裏了。倒便宜了她,無牽無挂去了,丢下我們兩個老孤拐,不知道要熬到哪一天,等咽了氣,屍身臭成膿水兒,怕也沒人來瞧一眼。”
“婆婆,我是來問一件事。上午祭拜時,我看董嫂屍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绫襖子?”
“是,怎麽?”“是您給她換的?”
“我?我可沒那個閑心和氣力,就算有,也舍不得。”“哦,多謝婆婆,打擾您了。”老婦人滿眼納悶,丁豆娘卻顧不得解釋,她心裏又驚又懼,寒透全身,轉身離開,朝雲夫人家走去。到雲夫人家時,已經黃昏,院門已經關了。望着那兩扇緊閉的門,丁豆娘心裏生出一陣畏懼,猶豫了片刻,才擡手抓住門環,輕輕叩門。半晌,門才開了,是常日那個看門的仆婦:“丁嫂?”
“雲夫人在麽?”“在,可是——”“我有要緊事跟她說。”
“那你先進來,雲夫人在後面,正要用飯,我去通報一聲。”那仆婦讓丁豆娘進了門,随手關上院門,又快步穿過院子,走進前堂,随後消失于旁邊一扇側門。丁豆娘站在院門邊,望着那片院子,院裏兩株花樹已經茂綠。她不由得想起二月份時,這兩棵樹還是光秃的。那天上百個婦人擠在這個院子裏,大家集的錢堆成了小山。她和董嫂點錢,莊夫人記賬……她正在回想,那個仆婦走了出來:“雲夫人出來了,你進去吧。”丁豆娘長呼了一口氣,這才舉步走過庭院,走進那間進過許多回的堂屋。
夕陽被窗紙濾過,将屋裏映得昏黃。除了左右兩排椅子,其他排滿的凳子都已經收走了,因而顯得空寂了許多。丁豆娘站在門邊,身上不禁泛起一陣寒氣。
這時,側門那邊傳來一陣衣衫窸窣聲,雲夫人走了進來,仍穿着前天那一身白衫裙,衣襟裙擺都已經有些起皺。臉上也沒再施脂粉,被昏黃夕陽一染,越發顯得枯黃憔悴了。一個丫頭在身旁小心攙扶着她。
“丁嫂,這時間來,是有什麽事嗎?”“有件要緊事,得單獨跟您說。”“小琴,你先下去。丁嫂請坐。”
雲夫人坐到了主椅上,丁豆娘坐到了左邊第二張客椅上,有意離雲夫人遠了一些。
“現在可以說了嗎?”“我來仍是爲了莊夫人和董嫂的死。”“哦?你發現什麽了?”
“說之前,我得先講清楚,你放心,這事我絕不會說出去,我隻想找回我兒子。”
“哦?我放什麽心?”“您自己應該清楚。”“我清楚什麽?”雲夫人露出些慌意。“莊夫人和董嫂是您殺的。”“什麽?!”雲夫人身子一顫。“我是從那張帕子才發覺的。”“什麽帕子?”
“我問過送莊夫人回家的那兩個轎夫,他們原先并不知道莊夫人姓啥。莊夫人被扶進那轎子裏後,有個使女跑了出來,我猜是剛才那個小琴。她拿着張帕子遞進轎子,還說了句‘莊夫人,您的帕子’。”
“這帕子有什麽不對了?”“我頭一次見莊夫人的時候,她擦眼淚,的确是用帕子。可後來幾回,她都是用手背擦眼淚。她其實早就沒有帕子了。您讓使女大聲送帕子,是想讓兩個轎夫知道,轎子裏的人是莊夫人。其實,轎子裏的人是董嫂。那時,莊夫人已經死了,應該是死在這間堂屋裏。”
“你胡說什麽?”雲夫人猛地站起身,渾身顫抖着。“證據在董嫂的衣裳。最後那天大聚,已經是二月最後一天,天氣已經轉暖了,大家都換上了薄衫。隻有莊夫人,這兩個多月全顧不上衣裳帕子這些物事,始終穿的是那件紫绫長襖。我記得那天董嫂穿的是一件半舊的紫絹衫子。可是她死後,身上卻穿了件紫绫長襖。這紫绫長襖自然是您找來讓她穿上,她和莊夫人都是中等身量,都很瘦。那時天又快黑了,董嫂穿着紫绫長襖,光看身影,很容易讓人當作莊夫人。”
“我爲什麽要這麽做?”“因爲您殺死了莊夫人,想隐瞞這件兇事。那天大家散了之後,董嫂應該沒走。隻是人太多,誰都沒有留意。就讓董嫂扮作莊夫人,拿了她家的鑰匙,讓轎夫送她到莊夫人家。董嫂下了轎子後,用鑰匙打開門,讓轎夫看到她是活着回到家的。然後董嫂再把後門打開。天黑後,你派家人把莊夫人的屍首偷偷送到她家,丢在水缸邊,再在水缸沿兒上抹點血迹。這樣,人們就會以爲莊夫人是死在自己家裏。”
“胡說!官府都查明莊妹子是死在自己家裏!”“官府的人圖省事,疏忽了一件最要緊的事。莊夫人頭頂的傷,看起來是在水缸沿兒上撞的,但那水缸有齊腰高。以莊夫人的身高,要撞也最多是額頭,除非身子倒吊在半空裏,頭朝下,才會撞到腦頂中央。隔壁的一位大嫂最早看過莊夫人頭頂的傷,說是像用尖鑿子鑿的深口,缸沿上哪裏能撞出這樣的口子來?我猜,莊夫人是在您的堂屋裏,撞到那架方銅暖爐的尖角上。那天大聚時,那爐子還擺在這屋子中間,我第二回來的時候,爐子已經搬走了。不過,我猜想,您不是有意要殺她,隻是起了争執,不小心把她推倒了。是嗎?”
雲夫人身子一直在抖,眼中不住流下淚來。半晌,她才坐回到椅子上,從袖管裏抽出一條雪白絹帕,拭盡淚水,又長歎了一口氣,才望着地面,呆呆講起來:
“我沒想殺她。以前我和她隻是認得,并沒有多少情分可言。我們的孩子都被擄走後,我和她走到了一處,漸漸地,如同親姐妹一般了。可是,她覺着自己才真的是做娘的,兒女不見了,一件衣裳穿幾個月不換,不能吃、不能睡,才是真的疼兒女。”
“那天你們大家走了之後,她喝過藥,醒了過來。我勸她休養幾天,等身子養好了再去尋兒子,她卻惱了起來,罵我不是做娘的,說我每天穿得齊齊整整,臉上描描畫畫,像是沒事人一般。她指着我的眉毛質問我,兒子都不見了,天底下哪個親娘,還把眉毛描得這麽彎、這麽細?我被她罵得失了神志,一把把她推開了,誰知道她偏巧倒在爐子邊,頭頂撞上了尖角……”
“她死了,倒也解脫了。可我呢?兒子不見後,我哪一夜能睡得着?哪頓飯能咽得下?我穿戴齊整、描眉畫眼,是想讓兒子知道,他娘不會瘋掉,不會傻掉,更不會把自己的身子弄垮,連路都走不得。他娘一直盡力好好活着,直到找見他!”
雲夫人再說不下去,失聲痛哭起來。丁豆娘聽她最後那段話,竟像是從自己心裏掏出來的一般,也忍不住落下淚來。
好半晌,兩個人才止住了淚。丁豆娘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淚水,呆了一會兒,才又問道:“你有恩于董嫂,你求她幫你隐瞞這事,她就算不情願,也推不過。而且,隻是坐轎子去莊夫人家,再打開後門,并不是件難事。她卻沒想到自己也會送掉性命。莊夫人的死,說起來怨不得你,所以我才願意替你隐瞞。但董嫂呢?你不殺她,她也會跟我一樣,替你瞞着。你爲了自己,偏偏要下這個狠手。”
“沒有!我沒殺她!我真的沒殺她。我推倒莊妹子時,董嫂就在旁邊。她也吓壞了,這搬屍的主意也是她出的。我們商議的是,她到了莊妹子家,把後門打開,就偷偷溜走。我絕沒想到,她會死在那裏!”
“真的?”“關于董嫂,我若說了半個字的謊話,就讓我永世找不見自己的兒子!”“那是誰殺了她?”“我真的不知道。我隻是許了錢,說通了家裏兩個仆婦,天黑後駕着車,把莊妹子的屍體偷偷搬到她家後院。她們兩個回來說,到那裏時,後院門虛掩着,她們就把屍首放到了後院,又用帶去的血水帕子,在缸沿上抹了些血,然後就趕忙出來了。她們說并沒見到董嫂。她們兩個在我家幫了許多年,雖然都信得過,可若讓她們殺人,再許多少錢,她們也是萬萬不肯的。”
丁豆娘知道雲夫人說的是真的,那麽,董嫂又是什麽人殺的?又爲何要殺她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