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2章 留門 擡轎

第162章 留門 擡轎

事無苟免,不爲利撓,有死榮而無生辱之謂義将。
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
梁興回到魚兒巷黃家時,已是淩晨,月亮西垂,天色正濃黑。他原想着要悄悄翻牆進去,試着一推門,裏頭沒闩,竟給他留着門。他心頭一暖,自娘走後,他成了寄居之客,這是頭一回有了回家之感。他輕步進去,輕手闩上院門,走到堂屋門前,門也虛掩着。他小心推開門進去,正要摸黑去自己卧房,屋裏忽然響起一個清嫩卻疲倦的聲音:

“梁大哥,你回來了?”“鹂兒?你還沒睡?”

“紫玉姐姐讓我和爹照管好你,你不回來,我能睡?”“不必擔心我,沒人奈何得了我。”“那可說不準,老虎還有被棘刺紮到腳的時節呢。”“讓你受累了,往後我盡量早些回來。”“替你受些累,我心裏才舒坦些。若不然,覺着一點力都沒出。你有事盡管去辦,隻是出去多當心些。”“知道了。天快亮了,你也趕緊去睡一會兒吧。”兩人各自摸黑回到自己屋中。梁興躺下來,又想了一陣楚滄的事。他已發覺其中幾處疑點,但眼下尚無其他證據,隻能暫時存疑。至于楚瀾及鍾大眼船上假蔣淨之死,背後缺環太多,得等曾小羊、石守威打探到消息後,才能進一步梳理。《孫子兵法》雲:“以靜待嘩,此治心者也。”此時無須煩躁,安心等候消息便可。

他想睡去,卻始終睡不着。雖然父親離世、母親遠嫁,他卻從來不缺朋友,然而在此漆黑寂靜中,孤寂之感卻水一般泛起,涼遍周身。但随即想起黃鹂兒爲他留的門,多虧鄧紫玉,能替他尋到這樣一個藏身之所,又得遇黃家父女這般淳樸熱心。他心裏一陣暖,忽而念起娘來。

父親辭世後,他們母子相守,過了三年。那時他正值年少氣盛,父親又被人陷害而死,他心裏始終懷着恨。雖然認字時,也讀過聖人那句“血氣方剛,戒之在鬥”,他卻毫不以爲意,又仗着武藝比衆人都強,遇到有人欺負他孤兒寡母,或是看見有人欺淩幼弱,他從不願多語,隻愛用拳腳說話。這讓他娘替他始終懸着心。

有回他出去和朋友玩耍,也是到淩晨了才回家,門也這樣給他留着。他推門進去一看,屋裏亮着燈,他娘坐在繡架前,在繡從繡坊裏接的活兒。看到他進來,他娘并沒有照往常那樣罵他,隻站起身,把他拉到燈前,仔細看了看他的雙手手背,又前後上下看了看他的衣褲,而後笑望着他,柔聲說:“長進了,這回出去沒跟人動拳腳。快些去睡吧,以後早些回來。”

他聽了,險些掉下淚來,忙扭頭回屋睡去了。自那以後,他不願讓娘再爲自己懸心,除非逼不得已,再不和人動武。他娘也四處去跟人誇耀:“我說我這兒子跟他爹一樣,你們偏說他随了我的脾性。你們瞧,隻要這倔勁兒一過,活脫脫跟他爹一個性情了。這滿營裏頭,再沒有比他們父子更能穩得住性子的了。”

他娘笑起來從無避忌,笑聲也極爽利刺耳,黑暗中,梁興似乎看見、聽見了一般,心裏不由自主低喚了一聲:娘。

丁豆娘猛然從夢裏驚醒。她夢見丈夫韋植渾身酒氣、雙眼通紅,拿着把菜刀從後門沖進莊夫人家,一刀砍倒莊夫人,又奔進裏屋,迎面砍翻了董嫂。她忙去阻攔,她丈夫回轉身,雙眼血紅瞪着她,瘦臉抽搐着,朝她狠狠道:“兒子找不回來了,我們還活着做什麽?你我兩個一起到陰間會兒子去!”說着就舉刀朝她砍過來。

她驚出一身冷汗,猛睜開眼,心劇跳不止,喘息了半晌才漸漸平複,伸手一摸,丈夫躺在身邊。

“做夢了?”丈夫忽然問。她又吓了一跳,但隻“嗯”了一聲,便背轉身,卻再睡不着,睜着眼,望着漆黑出神,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做這麽一個夢。夜裏她睡時,丈夫還沒有回來,這時能聞到丈夫身上散着酒氣,鼻息短促,發出悶悶的怪響。回想夢裏丈夫那兇殘模樣,還有那句話,她心裏一陣後怕和酸楚,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。丈夫似乎聽到,鼻息忽然停止,片刻後,丈夫也背轉了身,鼻息聲随即重新響起。

她不由得想起新婚那些時日。丈夫雖是男子,卻似乎比她還羞怯,不敢正眼瞧她,有事能少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個字,喚她時,隻叫她“哎”。至今也仍是這樣叫她,她甚至懷疑丈夫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字。而她,自小跟着爹娘在店裏招呼買賣,從不怕人,說話也大聲大氣。嫁過來後,她先還有些羞怕,但見到丈夫這副怯樣兒,她便放了膽量,有意逗丈夫,拿眼直直盯着丈夫,丈夫不住躲閃回避,有幾次太慌窘,不是踢翻了凳子,就是撞倒了櫃子。她樂得不行,哈哈笑出了聲,丈夫先還有些惱,但後來也忍不住露出些笑來。隻是即便笑,也極拘謹。

這樣的丈夫不是她年少時心裏偷偷想的那種,不倜傥、不溫存、不寬厚,但她并不厭煩。相反,看着丈夫闆着臉孤悶悶的樣兒,心底不由自主會湧起一陣憐意。

兒子出生後,丈夫的笑容猛然多了起來,也願意跟她說話了。她也越發中意這個丈夫了。這樣一個安安穩穩、和和樂樂的家,還能盼什麽呢?

可是,正月那天傍晚,一陣寒風就把這個家吹成了冰窖。想到這裏,她不由得往被窩裏縮了縮,後背向丈夫的身子靠了靠。一陣微微的暖,從丈夫背心傳到她的背心。這麽些天來,她頭一回找見了些安穩牢靠,心裏不由得想:隻要我們夫妻心還沒散,這家就仍在,才有氣力去找回兒子。

她收住心,重新細想莊夫人和董嫂的死。她先一直隐隐覺着兩人的死和孩子們失蹤有關,這時卻有些疑心起來,難道真像雲夫人和杜氏說的,我是念兒太心切,凡事都要往兒子身上想?

下午,杜氏走後,她和明慧娘一起尋見了雲夫人說的巷口那家喬家租轎店,店主五十來歲,瘦瘦的,說話有些不耐煩。丁豆娘打問那天載莊夫人的那兩個轎夫,那店主說兩人接了買賣出去送主顧了。丁豆娘問能不能坐着等等,那店主說店裏窄,還得招呼租轎的主顧。丁豆娘和明慧娘隻得站到店外頭等,那店主又在裏面咕哝着抱怨。

等了許久,店裏回來了五六頂空轎,每來一頂,丁豆娘就去問那店主,店主都說不是,而且埋怨她擾了生意,越來越不耐煩。丁豆娘強忍着火氣,才沒罵出來。後來,還是明慧娘趁店主進到後頭,偷偷去問門邊歇息的一個轎夫,那轎夫低聲說,剛剛被人雇走的那頂轎子的兩個轎夫就是。

丁豆娘忙和明慧娘一起追了上去,那頂轎子路程有些遠,又不好在途中詢問,轎夫腳步又快,兩人小跑着一直跟了七八裏,到了城南一家人戶門前,轎子才停下來。丁豆娘和明慧娘都追得臉色發白,氣上不來。

等轎子裏的一位婦人下轎進門後,丁豆娘忙湊上去,問前頭那個轎夫:“這位兄弟,打問一件事,二月二十八那天傍晚,你們兩個是不是送了一位夫人去了新橋三槐巷?”

“二月二十八?那個姓莊的?回家後被人殺了的夫人?”那轎夫生得很敦實,面相也老實,“你問這個做什麽?”

“我是那夫人的遠房表姐,她不明不白被人害死,我這心裏過不得。”“那歹事又不是我們做的,問我們做什麽?”後面那個轎夫嚷起來,他生了一對大斜眼,瞧着脾性不太好。“自然不是疑心你們,兩位兄弟千萬莫多心。我那表妹死得太冤,我隻是想打問清楚她那天的行程,看看有沒有啥線頭。你們跑了這麽遠的路,一定渴了。我看巷口有家茶鋪,我請兩位兄弟到那裏坐着歇歇腳、潤潤嘴?”丁豆娘忙賠笑。

“是啊,兩位哥哥一看都是熱心腸,肯幫扶人的。”明慧娘也忙在一旁幫腔。

兩個轎夫互相看看,後頭那個說:“那成。”

四人一起走到巷口,兩個轎夫放下轎子,一起走進去。丁豆娘忙叫了煎茶,殷勤勸了一陣,兩人一氣連喝了三碗後,這才開始說話。

“那天是雲夫人家什麽人去雇的轎子?”丁豆娘問。“是她家的仆婦鄭嫂。”那個大斜眼神色緩和了許多,“那天我們兩個連跑了十來趟,都累得不成,天又暗了,正要回家。鄭嫂進來雇轎子,說是送個夫人去西南外城新橋,我們倆一聽路程這麽遠,趕緊想躲,卻被喬店主叫住,讓我倆去送。喬店主那脾性,誰敢說不願意?我倆隻得擡了轎子,跟着鄭嫂去了她家門前。鄭嫂進去叫人,過了沒一會兒,鄭嫂和她家另一個仆婦江嫂一起扶着那個夫人出來了,雲夫人也跟了出來。那個夫人瞧着身子不好,路都走不太動。那仆婦和丫頭把她扶進轎子。鄭嫂讓我們路上小心些,别太颠。我倆剛擡起轎子,她家的一個使女又跑了出來,手裏拿着張帕子,走到轎子跟前,朝裏面說‘莊夫人,您的手帕’。她把帕子遞進去後,我們兩個才擡着轎子離開了。”

“你們路上停了沒?”“我們急着回家,哪有工夫停?一口氣擡到了新橋三槐巷。到了巷口,我問那夫人是哪家?那夫人在轎子裏答說是左邊第五家,那聲氣聽着也虛弱弱的。我們倆把轎子停到左邊第五家門前,我趕忙過去掀開轎簾,又不敢去扶那夫人,隻好由她自己出來。那夫人扶着木框,費力下了轎子,也沒看我,隻點了下頭,就慢慢走到門前,從腰裏掏出串鑰匙,摸索了一陣,才打開門鎖,推開門,慢慢走進去。我看着她關上了院門,這才和朱十九擡着空轎離開了。”

“你聽見她進去闩上了院門?”“嗯,我就是聽見木闩插門的聲音才走的。這趟活兒就這麽了事了,那夫人咋死的,我們兩個一點兒不知道。”“對了,”另一個轎夫補充道,“莊夫人拿鑰匙開鎖時,巷子裏頭有個老婆子正好出來,她看着莊夫人進門、闩門,也瞧見我們兩個走了,是個證見。昨天官府的人來查問我們兩個,我也說了。”

清早,曾小羊興興頭頭趕往黃家。

進了巷子,一不小心,險些撞倒黃家斜對面正好出門的羊婆。羊婆頓時嚷起來:“你個甩蛋扯騷的小癫羊,找不見小雌羊,也不必這麽急閃急火的,一清早瞎頭瞎腦,撞我這老雌羊做什麽?”

曾小羊知道這婆子惹不得,忙連聲賠笑道歉,羊婆卻不依不饒,曾小羊猛想到一個主意,忙正色道:“羊奶奶,有件事您知不知道?”

“你娘給你尋了個老公羊當爹?”“您老人家就愛扯東拉西,這事不幹我家事,倒是跟您牽連大着呢。”“啥事?”羊婆果然認真起來。“栾老拐子遇着件大好事,好不得意呢。”

“他又不是我兒子,得不得意,幹我屁事!”羊婆嘴上硬着,眼裏卻緊起來。

“幹不幹您的屁,我不知道,不過,今後他恐怕再難得來敲您的門喽!”“他敲不敲我的門,要你撩卵扯涎、舔腚嘬屁?”羊婆臉漲得紫紅,伸出幹瘦的手就朝曾小羊打來,曾小羊知道自己計策使過了頭,忙跳着躲閃開,笑着朝巷子裏逃去。羊婆又扯嗓追罵了一陣,這才扭頭憤憤地走了。

曾小羊等她走遠,才走到黃家門前,敲了半天門,黃鹂兒才來開了門。她惺忪着眼,滿臉倦倦的,頭也沒梳。曾小羊頭一次見她這般模樣,倒有種說不出的心癢,心裏暗想:若能娶了她,每天睜眼就能瞧見她這樣兒?

黃鹂兒卻皺起小眉、噘起小嘴埋怨起來:“瘋小羊,這麽早就敲啊敲的,讓不讓人安省了?”

“這還早啊,日頭都挂到房檐頂上了。”“隻許你報曉,就不許我守更?”“你熬夜了?當心把臉熬黃了。”

“熬黃了你好笑我醜?我偏要熬,熬得比地瓜還黃,比生姜還皺,好讓你笑個滿心滿懷,把嘴笑裂了,吃飯不用張嘴,喝湯順便澆水。”

曾小羊被她說得傻在原地,哭不成,笑不能。“你爲啥不答言?你一定在心裏偷偷罵我,是不是?”

“天地作證,我舍得罵你?我就是想罵,也找不見一絲兒能罵的地方啊。”

“那我剛剛罵了你,這不是能罵的地方?”“我歡喜還來不及呢。站在這兒的,若是旁一個人,你會罵他?”黃鹂兒“噗”地笑了出來,那笑臉兒映着朝霞,薔薇花兒一般。這時,院裏忽然傳來一陣笑聲,梁興、施有良和黃百舌一起站在廊下,望着他倆笑。黃鹂兒頓時羞紅了臉,跺着腳罵了句:“瘋小羊,都是你!逗得我出醜,讓人笑!”說着低頭轉身,急窘窘躲進屋裏去了。

曾小羊也有些難爲情,隻能咧嘴笑了幾聲,關上了院門,走到三人跟前問好。

“小羊,你這麽早過來,敢是打問到些什麽了?”黃百舌笑着問。“嗯!不止一條呢。”曾小羊忙答。“哦?那坐下來說。鹂兒,倒茶!”黃百舌連喚了兩聲,黃鹂兒在後頭都不回聲,黃百舌笑着道歉,“今天隻好說幹話了。”四人坐下來,曾小羊忙把自己打問到的說了一遍,并加倍形容了一番自己是如何跑遍各處,又花了幾十文錢。“看來這姓盛的船工果然有隐情,”梁興聽了,忙從腰間錢袋裏取出一陌錢遞了過來,“多謝曾小弟,幫我出力不算,還破費使錢。我的錢都放在梅大夫醫館那裏,沒帶多少出來。這點錢你先拿去吃碗茶,過後我再酬謝你。”

“花那點錢算啥?我怎麽能要梁教頭的錢?”曾小羊忙起身推辭,并且有意提高聲量,讓裏間的黃鹂兒聽見。

“就是!不許你接!”黃鹂兒忽然走了出來,端着個木茶盤,裏面是瓷茶壺和四隻茶盞。

曾小羊原本是假推辭,這時便隻能高聲說:“我當然不會接。”“你若不接這錢,我就不敢再勞煩你了。鹂兒,曾小弟能幫我四處打問,已經感激不盡了,若再讓他貼錢,那我實在是過意不去了。”梁興轉頭望向黃鹂兒。

黃鹂兒想了想,瞪着曾小羊:“那好,你花出去多少,就拿多少去,一文都不許多要。”

“總共隻花了四十文。”曾小羊随口編了個數。

“我來替你數——”黃鹂兒放下茶盤,從梁興手中接過那陌錢,解開繩扣,數出四十文堆到曾小羊面前。剩餘的交還給梁興。梁興又要推拒,黃鹂兒闆起臉說,“梁大哥,不許你再跟我争。你在我家裏,我是主,你是客,客得聽主便。”

曾小羊見梁興隻得接過剩下的半串錢,臉上極過意不去,再看黃鹂兒瞅向自己,忙小心問:“我還是不要這些錢吧……”

“少絮煩,快收起來!”黃鹂兒并不看他,提着茶壺往茶盞裏斟熱茶。曾小羊忙抓起來放進袋裏。梁興又說:“曾小弟,還得繼續勞煩你,再留意一下這姓盛的和那隻船。若見他出現,切莫驚擾,趕緊來告訴我一聲。”“梁教頭跟我說啥勞煩不勞煩的,這事我一定全心全意盯着。”曾小羊說着望向黃鹂兒,黃鹂兒卻不看他一眼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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