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敵來就,我蓄力待之,不往赴敵,恐人勞也。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雷炮臨死前去了哪裏?王哈兒仔細回想昨天見到雷炮時的情形,那時雷炮正在歡喜自己升補了禁軍,連他爹那些錢的事都忘了。說話的口氣盛得吹大風一般,哪裏能看到半點将死的影兒?
王哈兒想不出什麽來,便先去找見雷炮的幾個朋友,挨個打問了一轉,那幾個人都說那天沒見過雷炮。王哈兒仔細留意,那幾個人都不像在說謊。他又回到東水門外的軍巡鋪,偷空溜進去,在後頭廚房裏找見了雷炮那個廂兵夥伴付九,付九正掄着把斧頭劈一塊木頭。
“你怎麽做起木匠活兒了?”“王承局?”付九忙停住手、直起身,擦着汗說,“廚房裏石炭燒完了,去炭鋪買,炭鋪又斷了貨。眼看要煮夜飯了,那幾個軍爺片刻都晚不得,我去河灣那頭拾了些爛木頭,今天将就着燒火。”
“哦,雷炮死了,你知道了吧?”
“嗯,活活唬死我了,好生生一個人這麽就殁了。昨天還剛升補了禁軍呢。”
“昨晚他去了哪裏,你知不知道?”
“不清楚,他在正屋桌上吃了飯,那幾個軍爺去城裏逛,他進來和我說話,才說了兩句,忽然想起什麽,急沖沖就出去了。”
“你們說了什麽?”“嗯……”付九朝門外望了望,見那幾個禁軍都不在,這才繼續放心說起來,“他讓我上肉菜時,偷偷給自己留一點,可我哪兒敢啊。我還跟他吐苦水,說我自己人才沒有,嘴又笨,若能有栾老拐那張嘴,也好過些。他沒聽完,轉身就走了。果真是鬼攆着他,火急投胎去了。”
“栾老拐?”“嗯,你别瞧栾老拐又老又跛,憑着那張缺牙的嘴,卻到處都能唆些油湯油水——”
“嗯,那老拐子一張老嘴是會抹油。我還有些事,先走了。”王哈兒心頭一亮,轉身離開了軍巡鋪。才走到路口,就看見黃三和吳七從虹橋那頭走了過來。“如何?”
“牙縫裏頭尋餘糧,總算剔出些肉絲來。”黃三有些得意。“哦?少油嘴,快說!”“解庫的夥計阿五和曹廚子果然有些挂搭。”“什麽挂搭?”
“每回他去溫家茶食店買吃食,都要鑽到後頭廚房,跟曹廚子說話。”“這是我查出來的。”吳七忙插嘴。
“哦?你是從哪裏打問到的?”“曹廚子自己說的。”“你個呆漢,當面去問曹廚子了?”
“嗯。黃三去别處查了,讓我在溫家茶食店打問。我進去要了碗面,面都吃完了,卻不知道該怎麽打問,正在犯愁,幾個客人進來了,店主和那個侍女都去招呼,我就趁機溜到後頭廚房,直接找見曹廚子,跟他問的——”
“你怎麽問的?”“我說你認不認得香染街解庫的夥計阿五?”
“他怎麽說?”“他說認得,還抱怨說那個阿五嘴最饞,每回去他家店裏買吃食,都要鑽到廚房,纏着他說話,見到什麽肉,都要趁機往嘴裏塞兩口。”“還有呢?”
“沒有了。”“你這麽問,他沒覺着怪?”“他問我爲啥問阿五?”“你怎麽說的?”“我說我就是想問問。”“然後呢?”“然後我就出來了。”
“你個愣子!”王哈兒又氣又笑,踢了吳七一腳,随後瞪向黃三,“你個黃油嘴,把活兒甩給吳七,自己快活去了?”
“冤枉!我跑了十幾裏地去打問,腿都快扭筋了,您瞧我頭巾上這些汗水。”
“我管你扭不扭筋,問出什麽了嗎?”“那當然。一件極隐秘的勾連都被我給挖出來了。曹廚子有個姑媽,住在城南廂紙草巷,她家隔壁有個老婦人姓何,是個穩婆。解庫夥計阿五出生時,就是那婦人接的生。您說巧不巧?”
“哦?”王哈兒心裏一動。
蔣沖敲着木魚,一直念着假經。靈堂内,楚家上上下下有十幾口人。蔣沖橫下了心,就算被察覺,最多吃一頓打,無非被趕走。就像當年在家鄉時,和堂兄一起耍鬧,到處捉弄人。于是他放膽混念着,念了好一陣子,似乎沒有一個人察覺。他放了心,暗暗偷笑着,繼續裝模作樣。
念了一個多時辰,身邊那個四五歲大的孩童哭起來,說膝蓋痛,跪不住了。楚滄的孀妻馮氏先柔聲勸慰着,但孩童畢竟是孩童,哪裏能忍住痛?馮氏有些惱,哭着責罵起來:“你個不孝兒,才爲你爹跪了這一會兒,便受不得了?”雖然是罵,聲音卻極輕柔溫婉,聽得蔣沖滿心受用,巴不得馮氏多罵幾句。他這心裏一打岔,嘴裏不由得走了腔,他慌忙收住神,繼續念起他的假經。
旁邊那個眼睛細長的婢女走到馮氏身邊,輕聲說:“夫人,兩個小哥兒已經跪了一個多時辰,這麽點年紀,已經算是大孝了,該讓他們歇歇了。”
馮氏沒有應聲,那個婢女轉頭吩咐旁邊一個仆婦:“秦嫂,你帶兩個哥兒到後邊吃些東西去。”
那個秦嫂答應一聲,扶起兩個孩童,輕步牽走了。蔣沖這時已經念得口舌發麻,雙腿盤曲了這麽久,更是僵痛。心裏好不羨慕,卻一刻不敢停,繼續敲打着木魚,胡亂念着,聲音越來越含混。
天已經黑了。
韓世忠雖然饞酒,但有公事在身,梁興也被心事贅着,兩人便沒有盡興喝,到六分醉時,便歇了杯。兩人一起進了城,韓世忠要去内城,兩人便在路口道别。
“梁兄弟,你那事,能收手,還是收手吧。”韓世忠鄭重勸道。“大哥爲何這麽說?”“這事能和梅船扯上幹連,自然極不尋常。既然死者不是蔣淨,他們又沒能陷害成你,這麻煩少一樁是一樁。”“不是我不願意收手,是他們不容我收手,眼下我連自己住處都不能回。另外,左軍巡使顧震大哥把這事托付給了我,我已經答應了。”“那你諸事當心。我還要在京城盤桓幾天,有什麽麻煩一定去尋我。”“好。”梁興拜别了韓世忠,又趕往城南施有良家。一路上他始終留意,仍然沒有人跟蹤。長街夜風,吹得酒勁沖起,他不禁有些焦躁。要拼要殺,他都不怕,但始終這麽影影綽綽、不明不白,連也不成,斷也不成,最是熬煎人。
到了施有良家,他擡手敲門,半天沒人應,透過門縫朝裏張望,院裏黑漆漆,沒有一點燈光。正在驚疑,隔壁門開了,走出一個老者,是施家的老鄰居。
“梁教頭啊,你不知道?他們已經走了。”
“哦?哪裏去了?”“施主簿被差遣到西京洛陽任職,今天一早就雇了輛車,接了妻兒,去西京了。粗笨家夥都沒帶,全留給房主了。”“是施大哥自己回來搬的?”“沒有,他忙公事,隻雇了輛車,派了兩個力夫過來搬的。”
梁興聽了,心裏一沉。謝過那老者,轉身離開。若真是職務遷轉,哪裏會這麽急?施有良自然是得知甄輝已經送了性命,爲保命,舉家逃走了。梁興不由得一陣慨歎,自己在京城雖然相識不少,但摯友隻有這幾個。先是楚瀾遇害,接着施有良和甄輝背叛,短短三天,這兩人又一死一逃,這究竟是怎麽了?
酒力催動怅悶,念及義兄楚瀾,他顧不得夜晚街頭空寂,粗聲詠唱起昨天所填的那阕《憶王孫》,悲意湧起,眼中竟滾出熱淚來。幸而夜晚無人看見,他也無須遮掩,邁着微有些踉跄的醉步,一路放聲唱着。
出城行了一裏多地,穿過熙鬧的南郊夜市,拐到一條小街,街口是一座燈火熒煌的彩樓——劍舞坊。這是一座爲軍營開設的妓館,樓上樓下人影穿梭,笑聲、歌聲、器樂聲混作一片。
梁興這時酒意已經散去,他在路邊略停了停,左右環顧,确信沒有人跟蹤後,才繞到後街的小門,輕輕敲門。片刻,一個中年仆婦開了門。
“一聽這敲門聲,就知道是梁教頭。許久沒來了呢。”“窦嫂,那間偏房還空着嗎?”“紫玉姑娘一直讓留着呢。”
“多謝!”“戚媽媽在前頭,紫玉姑娘還在樓上陪客。”“不須驚動她們,我隻是借宿一晚。”“那您自己先進去,我去給您提壺熱水。”
梁興走進樓邊一個小月門,裏頭是片小小庭院,鑿了片水池,搭了座小亭,一灣流水,幾株梅杏,靠北有一溜房舍,是妓館媽媽及幾個主管的宿房。院裏這時空寂無人,月光照得地面清亮。
梁興沿着窄廊走到最裏頭一間房門前,輕輕一推,門沒鎖。他進去先伸手在門邊櫃子上摸到蠟燭和火石、火鐮,打着火,點亮了蠟燭。那蠟燭還是他最後來那晚燃剩的半截。他端起銅燭台,照着一看,屋裏陳設全都照舊,仍然整潔精雅。他心裏不由得一陣感念。
過去兩年,他常來這裏。那時這劍舞坊的頭牌名叫鄧紅玉,是汴京“念奴十二嬌”中的“劍奴”。蕭逸水那首《念奴嬌》中的“劍影凝紅玉”說的便是她。鄧紅玉酷愛武藝,一把劍舞得碧水流雲一般。她聽說了梁興名頭後,親自到營門口等候拜見梁興,要拜他爲師。梁興見鄧紅玉不但姿容美豔,而且性情真率、話語爽利,當時便心神俱醉,連假意推辭兩句都忘了。
劍舞坊的戚媽媽特地在這小院裏給梁興留了這間宿房,任由梁興歇止出入。梁興便傾心教鄧紅玉武藝,授受之際,一來二去,兩人漸漸生出情愫。
然而,鄧紅玉名列汴京“念奴十二嬌”,又是營妓,不同于坊間行團,兩千貫都未必能替她脫得了妓籍。梁興隻是一名禁軍教頭,一個月除去兩石五鬥月糧,隻有一貫奉錢,幾輩子也攢不出兩千貫。他自小隻醉心于武藝,從來沒想過賺錢的營生,生平第一回爲錢犯愁。
鄧紅玉看出他的心事,悄悄跟他說:“不怕,錢我攢的有,隻要你有心。”梁興卻有些不自在,堂堂男兒,怎麽好使女人家的錢?他正在躊躇,鄧紅玉卻染了病症,診出來是女兒痨,不到半年,牝鹿一般健矯的身子便隻剩一把瘦骨,去年春天,竟恹恹而亡。
過了這一年,梁興心中傷悲才漸漸平複,此刻再回到這間屋子,又勾起舊痛。他呆坐燈前,春寒泛起,後背一陣陣發冷。想起初識時,第一次來這裏,那天正下着雪,兩人在院中梅樹邊試劍。一套劍舞罷,鄧紅玉原本白膩的面龐泛起一片潮紅,襯着身後的梅紅,明豔至極……念及此,梁興心底悲意湧起,無以宣洩,不由得沉聲吟了一阕《步花間》:
當時白雪憶紅顔,梅在小橋邊。纖纖素手呵暖,笑語慰春寒。燭心短,淚痕長,又一年。雪消雲散,梅落人單,怕見月圓。
他正滿懷凄怆、低聲吟詠着,門忽然被推開,一個清亮如銀的聲音傳了進來:“梁哥哥竟然會填詞?我怎麽從不知道?”
一聽聲音就是鄧紅玉的妹妹鄧紫玉。梁興忙收住情緒,扭頭望過去。鄧紫玉袅袅娆娆走了進來,烏油油堕馬髻,銀閃閃鑲玉冠,斜插一枝銀步搖,綴着一串紫水晶。纏枝紋鑲邊的茜色錦褙子,碎瓣紋淺紫軟羅衫裙。如同一枝風中輕搖的紫藤花。她的面容和姐姐紅玉有幾分像,但紅玉眉目清朗,紫玉則俏麗媚人。
鄧紫玉掩上門,并不走近,斜倚在門邊,似笑非笑盯着梁興:“梁哥哥這麽長情,竟還記得我家的門呢。”
“一直說要來看望你和戚媽媽,隻是……”“是呢,正月十七那天,你在對面樓上,隔着街,一定是巴巴望着這邊想我們呢?這麽寬一條街,得帶多少幹糧、累壞幾匹馬,才能跨過來呢?”“嘿……”梁興一直有些怕鄧紫玉話語鋒利,忙賠起笑,“那天是被朋友強拽過去——”“是呢,又絕色,又姓梁,取個名兒,偏也叫紅玉。隻一聽這名兒,梁哥哥的魂兒怕是已經蛾兒向火一般飛撲過去了。在那邊歡夠了,都忘了街這邊人雖然醜笨,卻備好了醒酒湯、燙腳水,一直往半夜裏苦等。”
“那天被他們強灌,吃醉了,如何回去的,我自己都不知道。”
“梁哥哥莫不是以爲我在吃醋?哪怕這醋汴河漲水一般,也流不到我跟前。”
“哪裏?你莫亂說。”“還有我敢亂說的地兒?不過是一個紅玉走了,又一個紅玉來頂窩。花都一年一開、一年一敗,我寒什麽心呢?”梁興被她刺中心事,再說不出話,垂下頭,望着燈花,深歎了一口氣。駐紮在京城的禁軍整日無事,許多指揮營連操練都荒廢了。這些禁軍領了錢糧,整日想的,無非是去哪裏玩樂。正月裏更是如此。那天,梁興軍中的幾個朋友自己沒錢,正好撞見楚瀾,便奉承着楚瀾攜帶他們去遊樂玩耍。楚瀾便也強邀着梁興,一起去這街對面的紅繡院,說紅繡院新來了個絕色女子,名叫梁紅玉。梁興一聽“紅玉”這兩個字,心裏自然十分厭拒,卻沒法說出口,又抗不過楚瀾和那幾個朋友強勸,隻得一起去了。
那個梁紅玉果然英姿出衆,又會舞劍。她父兄原是禁軍将校,被派遣至江南,去年年底方臘起事,禁軍太平閑散慣了,陡然遇到亂賊,全然不知該如何應敵。她父兄因贻誤戰機被斬,合家受到牽連,她也被配爲營妓。她本來不叫紅玉,她家院主瞧着鄧紅玉病亡,汴京念奴十二嬌中“劍奴”的名号空了出來,始終沒人能填補,便給她取名“紅玉”,想扶襯起她,頂“劍奴”的缺兒。那天席間,梁興聽衆人都不住聲叫着“紅玉”“劍奴”,不但刺耳,更加刺心,又不能說什麽,隻得悶頭喝酒,将自己灌醉了事,最後被朋友雇車載了回去。
“當時白雪憶紅顔,梅在小橋邊……”鄧紫玉忽然輕聲吟道,随即又輕歎一聲,“姐姐也算不虧,走了一年,還有人念着她,給她填詞……”
梁興聽了,卻心生疚意,這一向,他已經不再像往日那般,時時會念起鄧紅玉……“梆當”一聲,小木槌跌落到地上。蔣沖猛地驚醒,忙先向旁邊望去,這時已近深夜,馮氏仍靜靜跪在楚滄靈位前,微垂着頭,并沒有看他。她身後七八個仆婢,幾個跪着,幾個靠牆站着,全都在打盹兒。隻有那個細長眼的婢女還清醒着,她跪在馮氏身側,扭頭朝蔣沖望了過來,眼裏微露出些笑。
蔣沖臉一紅,忙伸手去抓木槌,木槌卻滾到了身前兩尺多遠的地方,夠不着。他的腿已經盤曲得僵硬,動不了分毫,隻得盡力伸直手臂,夠了半天,才總算夠到。他攥緊木槌,敲動木魚,又繼續胡念起來。
從中午進來開始念,隻在傍晚歇了片刻,吃了點齋飯,淨了個手,而後便一直念到現在。他的嗓子早已幹啞,越發聽不出在念什麽了。渾身更是疲乏得幾乎要癱化。他一邊念,心裏一邊抱怨,好不想,歹不思,偏生要撿這麽一樁苦差事來做。從小到大,雖然從沒富裕過,卻也從沒遭過這種罪。
然而,他卻不能停。不知道又念了多久,他又昏昏欲睡,木槌再次從手中跌落。他忙又驚醒,伸手去撿。扭頭見那個細長眼婢女湊近馮氏,輕聲說了句話,馮氏點了點頭。那婢女便站起身,後面兩個仆婦也忙都站了起來,一起扶起馮氏,攙着她向後面走去。
細長眼婢女回頭朝蔣沖說:“師父今天也歇了吧,明天再念。”
蔣沖如同聽到大赦,忙點了點頭,剛要爬起來,卻見膝蓋旁邊有個小紙團,不知什麽時候丢在這裏的。他微一納悶,伸手将紙團抓在手心裏。這才費力爬了起來。
一個年輕男仆擎着盞油燈,走過來說:“請師父跟我來。”蔣沖腿僵得動彈不得,拍打了一陣,這才勉強能走,連瘸帶跛,跟着那男仆走到西邊一個小院。那男仆打開右邊第一扇房門,将油燈遞給蔣沖:“師父就在這間廂房安歇吧。”
蔣沖道聲謝,接過油燈,慢慢走了進去,房間裏布置得十分清整,陳設比堂兄蔣淨家的客房要雅氣許多。他見那男仆回身走了,便關上了房門,将油燈放到桌上。
想起手心裏那個紙團,他忙湊近燈光,小心展開,是撕下來的一小角白紙,上面寫着兩個字:
救我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