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善戰者,緻人而不緻于人。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吃過飯,付九來收拾桌子,胡十将要去城裏瓦子逛耍,強邀雷炮也一起去。雷炮卻想袋裏隻剩幾十文錢,怕露窮寒,便說自己許久沒沾油葷,剛才多吃了些肥肘子,肚子有些鬧疼。胡十将和五個禁兵聽了,便一起大笑着走了。
雷炮賠着笑,捂着肚子,送胡十将出了院門,這才放下手、回轉身,慢慢晃去廚房看付九。天雖沒黑,廚房卻已經很暗了。付九獨個兒坐在竈台邊,隻映着竈裏一點餘火,正在吃剩下的飯菜。葷菜早被雷炮他們吃光了,隻剩幾根青菜、小半碟醬瓜。雷炮看到,心裏又一陣感慨,走進去說:“你個悶頭呆騾子,上菜時,不知道給自己留幾塊肉?”
付九忙端着碗站了起來:“我哪兒敢?上回那隻鴨子,咱們兩個隻偷揀了兩塊肋肉,端上去,他們竟一塊塊數,發覺少了兩塊,不是強逼着咱們各掏十文錢補上了?那隻鴨子買來,總共也才三十來文錢。”
“鴨子有形有狀,好數,肘子切成了塊,他們難道也能數?再說今天是特地給我慶賀,他們好意思當着我的面數?”
“我哪兒知道他們竟讓炮哥你也上桌了。”“哼……這有啥?”
“這還沒啥?炮哥您是高升了,隻丢下我一個,這往後不知道還要怎麽熬煎。對了,炮哥,您前頭說的珠娘那事?”
“那事先擱一擱。我才升補了,我爹又至今沒找見,忙裏亂裏的,哪兒有工夫顧我妹子的事?”
“哦……”付九不再言語,坐下慢慢刨起飯來。雷炮怕他再提這事,便不願再留在廚房,剛轉身,聽付九歎了一聲:“我人材不成,偏生嘴又笨。若生了栾老拐那張嘴,事事也會輕省些。”
“栾老拐?”雷炮忽然想起件事,忙快步離開了廚房。“炮哥?”付九端着碗,跟到門邊。雷炮不願搭理,裝作沒聽見,出了院門,左拐來到河邊的榆疙瘩街,去尋栾老拐。
栾老拐是一個退伍的老卒,腿雖有點瘸,但嘴巴極會讨喜,常在東水門這一帶遊逛,四處奉承财主,讨些油水混生活。雷炮偶爾也和栾老拐逗幾句趣話,還算相熟。雷炮見栾老拐常日也愛往秦家解庫跑,自然是去奉承那店主嚴申。
栾老拐孤身一人,沒有住處,和兩個閑漢一起在汴河灣蔔家食店邊上賃了半間房住着,夜裏三個人輪着班,替人看船。雷炮走到河灣蔔家食店,向夥計一問,栾老拐正在房裏睡覺,他要值下半夜的班。雷炮等不得,穿到河岸邊,走到旁邊那小半間矮屋門前,推了推,門從裏面扣着,便擡手敲門。
“哪個在叫喪?”半晌,裏面才響起栾老拐的聲音。門開了,昏暗中,栾老拐惺忪着眼,敞着瘦嶙嶙的懷,嘟囔道,“雷卵子,不去灌黃湯,到我這兒亂撞啥腚門?”
“栾大叔,我有樁好買賣,你做不做?”“你雷卵子有啥好買賣?賣卵子?”“悄聲些,栾大叔!這事不好大聲的,咱們到河邊去說。”栾老拐瞅了瞅雷炮,知道不是耍笑,忙從旁邊抓過一件破衣裳披到背上,跛着腳走了出來,跟着雷炮來到河灣邊暗影地裏。“啥卵事?”
“我那天問過你的那件事。”“你爹那些錢?”
“嗯。秦家解庫的店主和夥計都死憋着,不肯透露半個字,我也找不見憑據。栾大叔,人都說你老人家是鑽地鼠,你願不願幫我查一查,找出些證據來?”
“你爹化成了灰,你又沒憑據,你讓我往哪兒鑽?”“您老人家不也見過兩回,我爹背着錢袋進了他家店裏?”“見是見了,可眼珠子又沒留影兒,空口白話,管什麽用?”“我爹那性子您也知道,一文錢比命還貴。他一年至少能省出來一百貫,這一二十年了,您算算得有多少錢?”“天爺喽,那得有上千貫?”“是啊!你老人家若是能替我鑽出些證據來,我情願分你一成!”“一成?”
“我雷炮從不說白話!”“才一成?”“您是嫌少?”“你說呢?”“這……兩成?”
“三成。願意我就去鑽,嫌多,你就找别人去。”“好!就三成!解庫的人一定在想法子藏證據、堵窟窿,您老人家得盡快些!”
“那還用說?我這就去找人!”“什麽人?”
“你莫管!”
栾老拐一瘸一拐,過了虹橋,趕往汴河北街魚兒巷,去尋羊婆。到了一看,羊婆那間破屋的窗子還亮着燈。栾老拐輕輕敲了兩下門,羊婆在裏面應了聲,出來開了門,一個尖鼻、薄唇、深眼窩的瘦高老婦人,擎着盞油燈,照見是栾老拐,立即罵道:“老狗,夜半三更,亂敲寡婦門,小心四鄰瞧見,把你當淫漢捉了捆打。”
“你就舍得?真捆了我,我就招供,是你約我來的。”
“呸!有事趕緊說,沒事投胎去,誰有工夫跟你爛嚼蛆?”“門邊怎麽說話?你讓我進去,保管你歡喜,至少這個數——”栾老拐指了指自己額頭的“萬”字。他額頭上刺着兩個墨字“萬捷”,是當年投軍時刺的軍号。
羊婆瞪了他兩眼,才讓他進去。屋裏十分簡陋冷清,但收拾得整整潔潔的。栾老拐看了,一陣羨歎:“這麽清整整一個家,隻缺了個主家的老漢。”
“呸!我獨個兒主了這麽些年,少了東還是少了西?養個老漢來當門闩?”
“不少東,不少西,隻少了個床頭說話、床尾暖腳的人。”“呸呸呸!再胡三道四,我拿門闩砸你出去!”“你不過是嫌我窮,我說的這事若做成了,養你入土的錢都有了。你也不必天天隻咽些菜葉子苦熬,雞鴨牛羊、魚鼈蝦蟹,任你天天換。”“呸,我姓羊,不吃菜葉子吃啥?清清爽爽不好?非要往肚裏填些些肥嗒嗒、油膩膩的葷膻阿物?吃多了造無窮孽。再說,你會撿到寶?除非去搶解庫。”
“哈哈,我這事偏偏就是和解庫有關。”“啥事?趕緊說,别扭筋。”
栾老拐忙把雷炮父親那筆錢的事情講了一遍,最後說:“你不是常去那解庫店主嚴申的宅子,和他家娘子相熟?若是能探出些底細,幫我們做成這事,至少給你十貫。”
羊婆的丈夫原是禁軍一個都頭,年紀輕輕戰死在陝西沙場上。她又沒生養子女,就靠着每月六鬥的撫恤糧過活。早些年,她在達官顯宦府中做過仆婦,經閱得多,見識比尋常婦人要廣博。老來無依無靠,撫恤糧又時常拖延不支放,她便仗着胸中這些學問,到一些中等人家串門走戶,去挂搭那些内眷,陪她們說東道西,教她們一些神道秘法,俨然一位内房女軍師。
這會兒,聽栾老拐講這事,她先是越聽眼睛越亮,及至這最後一句,頓時惱起來,“噌”地站起身,叉着腰罵道:“上千貫買賣,拿這點錢就想使喚你老娘?呸呸呸!趕緊用你那撮驢毛把你兩片老嘴纏緊了,哪個圈空,往哪個圈裏鑽去。你祖奶奶我還要早些睡,明天得趕早掙柴米錢去!”
“你瞧你,話沒說完,就把人罵成驢了。這往後若在一個被窩裏,怎麽安生過?”
“呸!老狗!别惹你老娘鏟了驢屎填你那狗嘴!”“唉!聽我慢慢說嘛。那十貫錢是雷炮許的。我得的錢,你若願意招贅我進你的門,一文一厘,連我這老身骨,不全都是你的?”“你得多少?”
“一成。”“走!”羊婆瞪眼指着門。
“嘿嘿,啥都瞞不過你這對鷹鹞眼兒,我就實說了吧,若能幫他讨回那些錢,他分我兩成。”
羊婆先盯着他看了片刻,随即沉下臉,過去打開了房門,不說話,撇着嘴,隻伸手擺了擺,讓栾老拐出去。
栾老拐忙笑着過去,輕手關起了門,又小心攙着羊婆坐回到桌邊:“人都說你是姜太公的老婆,果然沒說錯。我不過是怕你夜飯吃得太飽,晚間睡不安生,才逗你消消食。好了,咱們說正話,實數是三成。雷炮起先隻答應分我一成,我跟他磨了幾天,才磨到三成。還有,雷炮那癡兒并不清楚,我跟他爹喝過兩回酒,有一回雷老兒喝醉了說,放在秦家解庫的錢,連本帶利快兩千貫了。三成就有六百貫。你若招我進門,六百貫都歸你;你若真是相不中我,咱們就一人一半,如何?”
“真的都歸我?”“那還用說?”“那我想想。”
“那我今晚就不回去睡,咱們吹了燈慢慢想?”“呸!你趕緊把那涎水擦淨,伶伶俐俐給我走。我已經知道了,明天就去探口風。”
天已經黑了下來,兩岸的店肆都亮起了燈燭。雷炮沒有走街道,沿着河邊慢慢遛逛,望着那些燈光,想着那些錢,心裏也被點亮了一般。自己升補了禁軍,若再能找回那些錢,去了軍營裏,手腳寬活,才好巴結将校。說不準能謀個節級當當,那時節,才叫肥羊澆蜜汁,要鮮有鮮,要甜有甜。
美了半晌,他忽又想到自己父親,不由得恨道,你灌了一輩子黃湯,罵我不長進,罵了快三十年,能想到我有今天?不過,人正在喜頭上,氣消得快。他随即轉念想,父親一輩子也隻貪兩杯酒,錢掙得不少,卻從來隻買最賤的酒。對他這個兒子,則大不同。凡買衣服鞋襪,上等的舍不得,也盡量選中等以上的。整條巷子,幾十戶人家,雷炮吃的、穿的、用的,始終是最好的一個。更不用說,爲了給他謀個好營生,一次次花費的那許多冤枉錢……想到這些,雷炮忽然有些難過,你這是何苦?你心裏明明疼我,卻始終冷着張黑臉,非要裝出些威嚴。你逼我學那些營生,我難道不知道好?你若是說話稍軟和些,臉上稍松活些,我能不聽你的話?我拗着不聽教,隻想看你究竟疼不疼我。你打我,我挨着,就是等打完了,偷看你自傷自惱。唉!若早些明白,你又何苦白耗那些神、白傷那些心,我也不必白吃那些罵、白挨那些打。這麽多年光景,就這麽白白荒廢了……真正何苦來?難道真是今世父子上輩仇?
他越想越不是滋味,不知道該悔還是該恨,不由得在黑暗中連歎了幾口氣。歎了半晌,才想,前驢拉屎後驢踩,一輩孽債一輩還。我父子之間,這債怕是還清了。如今,你化灰,我升補,咱們各走各的好去處。
他不由得念起和父親最後那場分别,想着想着,心裏忽然一動,不由得站住了腳,不對!
父親像是知道自己要化灰,才特地來見我兄妹兩個,見了,卻又一句要緊話都沒說。臨走了,還丢下一句“你回家時,開門關門都輕一些,我卧房的門框都已經朽了”。他若是來告别,沒東沒西地,怎麽會說這話?難道是在說暗話?但又不是在邊關打仗,好端端的,說什麽暗話?
契據……他在說契據!那契據藏在他卧房的門框裏!
那天父親來,叫我回家去,恐怕就是要交代契據的事,我卻沒搭理他。當時到處是耳朵,他又不能直說,隻好說暗話告訴我。
雷炮猛地跺了跺腳,心想得趕緊趕回家裏去看看。這時他已經走到梢二娘茶鋪後邊的河岸,忙要拐到大路上去,才走了兩步,忽然聽到身後有響動,剛要回頭瞧,一根細線忽然從腦後套過來,勒住他的脖頸,跟着一緊……第二天清晨。梁興聽到腳步聲,猛然驚醒,膝上那把手刀“當”地掉落在腳邊。他睜眼一看,窗紙和門縫都透進霞光,天已經大亮了。那腳步聲從院子走向了前面的藥鋪,應該是梅大夫。昨晚和張擇端辭别後,梁興把馬還回了鞍馬店,而後回到住處。梅大夫說已經查看過他房裏,再沒見其他的蛇。那兩條死蛇已經收拾幹淨,正好拿來入藥。梁興笑着道了聲謝,讨了盞油燈,點着走到後院。
他的房門虛掩着,裏面黑沉沉一片死寂。他小心推門進去,先用油燈四處仔細照了一遍,并沒發覺有什麽不妥。他這才放心,轉身從牆上摘下那柄手刀,這刀還是義兄楚瀾送給他的,是西夏名刀。漢地手刀的刀身、刀柄都短,刀頭寬、刀背厚,一般隻有兩尺長。這柄刀則長出三寸,刀背也薄一半,但異常堅硬鋒利,使起來也更輕捷趁手。梁興将刀放在桌上,坐在桌邊,望着那犀皮鑲銀刀鞘出神。
回來時,他一直留意,仍沒有發現有什麽人跟蹤。敵手是誰,一無所知,隻能靜待。跑了一整天,他有些困乏,卻不能安穩去睡。默坐了半個多時辰,覺着時候差不多了,先搬了張椅子放到牆角,又走到床邊,把被子攤開,弄成隆起狀。這才吹滅了燈,拿着刀摸黑輕步走到牆角,坐到那張椅子上,刀橫放在膝上,在黑暗中靜靜守候。隻盼着敵手能趁夜再次動手,隻有捉到一個,才好追查。然而,等一整夜,沒有絲毫動靜,到後半夜,竟等得睡了過去。
這一夜坐得腰背酸痛,他撿起刀挂到壁上,又舒展了身子,這才開門要去洗臉,迎頭卻見兩個人大踏步走了過來,竟是左軍巡使顧震和親随萬福。
“顧大哥?”“我去東城外查案,順道來問你,你前天說誤殺了人,爲何至今沒有人去報案?”
“這事極古怪……”梁興忙把整件事前後經過講了一遍。“哦?你這事也和梅船有關?”“嗯,張擇端先生說看到有兩個船工從梅船跳到了鍾大眼船上。”
“我正在四處找梅船上的相關人等。不過……梁兄弟,我這裏人手緊,這兩天又四處生怪,實在抽不出人來查你這案子。連梅船那樁案子,我都是拽了不尤來幫我查。你既然已經查了兩天,就繼續查下去,這事要隐秘,先莫要聲張。有要用我的地方,盡管說。我若不在,跟萬福說也一樣。”
“汴河下遊那具屍首會不會正是蔣淨?”萬福在一旁忽然說。“竟忘了那具屍首。對啊,和梁兄弟說的,倒是有些吻合。”“哦?什麽屍首?”“昨天上午,有人在汴河下河灣發現一具浮屍,報了上來。我這裏事情太多,便派了個老吏,帶着仵作去查驗。傍晚,那老吏回報說,屍體是新死的,不到一個對時,胸前一個刀口,後背一個針眼,針眼似乎是毒針所刺,周圍一大片瘀黑青腫。”
“那屍首現在哪裏?”“停放在廂廳後院。”萬福答道。“隻有幾步路,咱們現在就一起過去看看。”顧震道。
三人立即動身,一起出了東水門。左廂南廳就在軍巡鋪隔壁、龍柳茶坊後面。到了那裏,門前擁了許多人,不知道在瞧什麽。
萬福過去大聲喊着扒開人群:“讓開!左軍巡使到了!”衆人忙讓開一條道,廳裏一個男子聽到叫聲,忙迎了出來,年近五十,瘦高個子,是廂長朱淮山,身後跟着個年輕書吏。“顧巡使!”
“這裏又生出什麽古怪了?”“又發現一具屍首。”“哦?是什麽人?”
“隔壁軍巡鋪的廂兵,名叫雷炮。是對面茶鋪的梢二娘發現的,雷炮趴在岸邊,半截身子都浸在水裏。”
“吃醉了淹死的?”
“還不清楚,卑職才讓一個廂兵進城報案去了。得等仵作查驗過才知道。”
“屍首搬到你這裏來了?”
“是。”
梁興跟着顧震一起走進鋪屋,見一邊地上鋪了張席子,上面躺着一具屍體,一身廂軍軍裝,面孔慘白腫脹。
顧震看了一眼,責怪道:“糊塗!屍首該留在原處,絲毫不能亂動,才好查驗!你也不是頭一回遇這等事。”
“那梢二娘發覺屍首後,立即嚷了起來,附近幾個人聽到,全都趕了過去,有人認出來是雷炮,便把屍體搬上了岸。等卑職過去時,那裏已經圍了許多人,那片水岸也被踩得糟亂,已經沒有勘驗證據,卑職怕屍體再被亂動,才讓人搬了過來。”
“哦,那就錯怪你了。昨天那具屍首呢?”“在後院雜物房裏。”“你在前面看着,莫讓閑雜人進來。”
“是,”朱淮山扭頭吩咐那年輕書吏,“你帶顧大人去查看那屍首。”那書吏躬身引着顧震三人走到後院,來到左邊的一間房前,從腰間取下鑰匙,打開了鎖,門一推開,一股黴臭味立即飄了出來。三人走了進去,窗紙已經陳舊,屋裏有些昏暗。一堆雜物中間,騰出了一塊空地,并排放着兩隻木箱,箱子上擺着具屍體,上面蒙了塊灰舊的布單。顧震微皺着眉說:“梁兄弟,你去認認看。”梁興心裏微有些犯忌,不過還是走了過去,伸手掀開了布單,底下露出一張僵硬發白的臉孔:短眉窄眼,正是蔣淨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