困而不謀者窮,窮而不戰者亡。
——《武經總要》
每年清明,諸軍禁衛都要揀選精銳人馬,盛裝列隊,高舉旗旄,跨馬奏樂,在汴京城裏四處巡走,顯耀雄壯軍容,叫作“摔腳”。
梁興今年也被選去摔腳,他從馬背上取下铠甲包袱,把馬還給了太尉府的馬仆,徒步前往殿前司。走了幾十步,聽見身後有人高聲喝:“莫擠,莫擠!一個一個來!”回過頭一看,太尉府門前亮起一團火光,門前那些人全都圍擁上去争領新火。
看來高太尉并沒有察覺,梁興不由得笑着吐了口氣。
剛才來的途中,燈籠被那個黑影鬼怪奪走後,他站在小街口,空望了半晌,絲毫不見蹤影,隻得罵了幾句,回到巷口,還好那匹馬并沒有跑開。他牽着馬,反複回想,難道真的遇見鬼怪了?這一向,汴京城到處不安甯,接連發生妖異之事。尤其是頭兩個月,滿京城丢了許多幼兒,都說是被食兒魔擄走,更有見過的說,那食兒魔形如一頭黑犬。梁興原本一概不信,但今天親身經曆、親眼瞧見,那黑影樣貌的确可怖。但就算真是鬼怪,它奪那燈燭做什麽?
那是禦賜新火,人都說關乎一年時運,難道是太尉高俅權勢盛極,今年将衰,鬼怪才來作祟?
胡亂想了一陣,他猛然醒轉,眼下想這些沒皮沒毛的事做什麽?最要緊是該如何跟高太尉交代?回皇城再讨要一次?那内侍斷然不肯。可那是禦制燈籠火燭,其他地方哪裏尋去?高俅對下極苛厲,這兩年僅我所知,就有好幾個将官因爲一點小過,被他借故貶逐。我弄丢了他家新火,這罪責恐怕比放火燒了他府邸都重。以他的勢位手段,要整治我,隻如碾死一隻蝼蟻。
權勢壓人,猛過虎狼。他心裏一陣發寒,忙急急思忖應對之策。一時又想不出什麽辦法,便回想這兩年讀過的兵書戰策,尋求解困之法,可半天隻想到《六韬》中一句“危之而不恐者,勇也”。他有些喪氣,自己枉稱好漢男兒,一遇危境,也不過一個庸懦之人。但随即,他又想到《吳子兵法》裏那句“師出之日,有死之榮,無生之辱”。當初讀到這一句時,他渾身一股熱血湧起。沙場之上,爲國赴命,是大榮耀。莫說危境,便是死,我也未必會怕。但眼下隻爲了一隻燈籠,就讓我受罰、受辱,這未免也忒冤。我不是怕事,是怕不值。
他來回踱着步、捶着手,正在想主意,一陣鍾聲從州橋那邊傳來,是相國寺的晨鍾。他忽然想起,前兩年陪娘去相國寺燒香,大殿前挂着四盞大燈籠,一個寺僧說那是禦賜的。那四盞燈籠瞧着和新火這隻有幾分像,就算不像,畢竟是禦賜的。高俅未必會留意,應該能蒙混過去。
于是他上馬回頭,剛上州橋,就瞧見兩邊街頭已經亮起一些燈火。這兩天斷火,州橋夜市也停了兩夜,今天那些經紀們紛紛趕早來開市了。再看相國寺門前,也亮着火光,許多人圍在那裏,傳來一陣陣叫嚷聲。這汴京城二十多萬戶人家,絕大多數都沾不到禦賜聖火,許多人就來這寺廟道觀中乞新火、求福佑。
梁興驅馬行到相國寺側邊,黑暗中見寺牆外有棵大槐樹,便過去将馬拴在樹邊,攀着那棵樹,翻進了院牆,裏面正好是大殿側邊。大殿裏已經亮起了燈燭,并傳來擊磬誦經聲。不過殿外仍舊十分黢黑,且看不到寺僧走動。梁興走近大殿,擡頭一瞧,那四隻燈籠仍挂在廊檐下,映着殿窗透出的隐微燭光,見那形制果然有些像,都是烏木框、白宮紗,不過每面繡着個卍字。
梁興想,禦賜新火,繡個佛門卍字,禳災送福,也說得過去。隻是那燈籠挂得很高,得攀到廊檐頂上才夠得到。天眼看就要亮了,高太尉府上早就在等新火了,沒工夫再去尋梯子或長杆,被人瞧見更是麻煩。殿台最左邊有根柱子,隻有借它攀上去。梁興見左右沒人,輕步過去,縱身跳上殿台,躲在柱子暗影裏伸臂試了試。那柱子一個人合抱不過來,又漆得光滑,很難使上力。他摸着那柱子犯起難來。不經意間,手腕觸到柱面,竟有些黏挂。他頓時有了主意,自己穿的是今春新發的軍裝,新絹本就有些滑,攀柱子就滑上加滑。淨肉則要好許多,加之剛才爬樹翻牆,身上微有些汗意,更增了黏着力。隻是在這佛門淨地做賊,已是大不敬,再脫掉衣裳,赤身爬柱,若被人瞧見,還有什麽臉面行走?娘最信佛,她若知道,怕是要掄起搗衣杵把我打成五花肉。
不過,他轉念随即想到,娘若知道我弄丢了高太尉的新火,惹上了這禍事,依她的性子,倒是要逼着我趕緊脫光,更能說出一番佛門四大皆空、本該舍物救人的堂堂道理。想到此,他不由得笑了,不再猶豫,快速去下衣褲,脫了個精光。光臂再攀住柱子一試,果然使得上力了。
這些年,他勤習相撲,臂腿纏抱功夫極深,一口長氣,便已經攀上柱頂。他又四下俯視,殿裏仍在誦經,殿外并沒有人影,便抓住檐下木椽,幾個攀援,到了那燈籠頂上。他伸手解開系繩,叼緊在嘴裏,又攀回柱頭,輕輕一溜,就到了底。
他迅即穿好衣裳,黑暗中把手伸進燈籠一摸,裏面也插着根蠟燭,雖然不如新火那根粗,但燭芯完好,似乎從沒燃過。他心裏暗喜,看來因是禦賜,寺僧一直沒敢燃這蠟燭。正好。
清晨,汴河大街。七個軍士挑着挑子,往東門慢慢行着。他們是東水門外軍巡鋪的兵卒,挑子裏挑的是這個月的月糧。七個軍士中,走在前面的五個人都很高壯,挑的擔子卻要輕些;最後兩個要瘦弱些,擔子卻重得多。他們軍服也不太相同,前五個是禁軍步軍司的新春服,紫羅頭巾、黑外衫、白絹汗衫、白絹夾褲、新麻鞋。後兩個則還沒領到新春服,穿的還是去年的廂軍舊服,黑頭巾、黑絹衫、白絹褲,絹質要薄劣很多,早已髒舊,麻鞋和布襪也已經磨破,露出積滿黑垢的腳趾頭。
大宋士兵主要分兩種:禁軍和廂軍。禁軍是正軍,守衛京城和邊防,招募士兵時,身高、體格、力氣、速度都有嚴格限制,要“琵琶腿、車軸身”,大腿粗壯,身闆挺直硬實。
廂軍是散軍,最早是由宋太祖創制。爲避免後唐五代軍人政變危局,他将地方軍隊中強壯的軍士全都集中到京城,編成禁軍,各路州隻留下老弱兵卒,作爲廂軍。此外,又減免了天下刑徒死罪,發配到各地充廂軍、服勞役。後來因爲勞力不足,也開始招募。廂軍駐紮于各路州,極少參與軍事,大多是幹雜役,如修橋補路、防洪漕運等。廂軍的雇值比禁軍至少低一半,苦力差事卻不止多一倍。因此,除了刑徒被發配,一般隻有走投無路之人才願意投募廂軍。
那兩個挑糧的廂軍,一個二十七八歲,尖瘦臉,名叫雷炮;另一個二十剛出頭,更矮瘦呆笨些,叫付九。兩人擔子重、身子弱,都走得汗水淋漓,腿發顫、腳發軟,卻還得盡力跟上前頭五個。
當年太祖皇帝爲防止軍士疲堕,定下許多規矩。其中一條,所有駐京禁軍領取月糧,城東的去城西糧倉,城西的去城東糧倉,糧食都必須自擔,不許雇人幫挑。百餘年間,許多規矩早已廢壞,這一條卻沿守了下來。
雷炮和付九的月糧在廂軍糧倉支領,幾天前已經領過,他們挑子裏的米是那幾個禁軍的。軍巡鋪主管防火巡盜,原本都是禁軍士兵,每處由一名十将管領。“十将”名頭聽着大,其實隻是管領十數名士卒的小小将官。東水門外這個軍巡鋪的十将姓胡,父親是軍頭司一個文吏,他嫌東城外這一帶店多、船多、人多,事務比其他軍巡鋪都要繁雜,因此求着父親屢屢向上頭申告,讨要了雷炮和付九兩個廂兵來做火頭雜役。
月糧不許雇人擔運,那個胡十将自然不肯受這苦,每回都讓手下替他領。五個禁軍當然也不願多受累,每回都要雷炮和付九跟着來。十将月糧二石五鬥,那五個是下等禁軍,月糧二石。如今将官克扣軍士錢糧已是常例,每人月糧被扣了三分之一。那五個禁軍每人隻挑了一石,各自勻出一些,再加上胡十将的,得有四石多,近五百斤,湊出重重兩挑,讓雷炮和付九擔。
付九年輕膽小,隻能硬挨着。雷炮卻一向氣性大、受不得屈,加上往年寒食節,廂軍都要賜三百文過節錢,今年卻減到一百文。剛才那幾個禁軍也領了節錢,雖說也減了,卻仍有三百文。他心裏憋憤,挑着膽子一邊吃力走着,一邊低聲咒罵個沒完。不但罵胡十将和那五個禁軍,連他們祖祖輩輩都咒個遍。咒一輪大概走一裏地,第二裏路又重新開始咒。他自小在市井裏行走,千髒百穢的話記了一肚子,幾裏地都不重詞。他咒罵的時候,照着勾欄裏小唱的拍調,那幾個禁軍就算聽到,也以爲他在唱曲。隻有身邊并行的付九大約聽得出,這幾個月,付九聽得多了,偶爾也跟着低聲咒唱兩句。兩人這時正在咒胡十将的娘,從頭臉剛咒到胸脯,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鼓樂聲。
“摔腳的軍隊過來了,咱們往邊上,正好歇歇。”前頭一個禁軍說。雷炮正巴不得這一句,忙把挑子撂到路邊柳樹下,一屁股坐下來,大口喘着氣。
不多時,摔腳的隊伍緩緩行了過來,路兩邊擁來許多人圍看。隊伍最前頭是一支鼓樂隊,有上百人,鑼鼓铙钹奏得震耳。緊接着是一隊绯衣騎士,紅霞一樣炫人眼目,是殿前司的隊列。最頭前一個執旗的,身形矯健、神氣英發。頭戴紅纓鍪盔,一身锃亮的鐵甲,披膊、身甲、腿裙都堅細如銀,寒光燦然。他座下那匹黑馬也披挂全甲,面簾、雞項、蕩胸、身甲、搭尾将馬身密密罩住。人威武、馬雄勁,雷炮瞧着,心裏一陣饞羨。若爹娘能給自己生一副這等身闆體格,便不用驢騾一樣,受這些苦楚。
“那是梁教頭!今年金明池争标,銀碗就是被他奪到的。”付九在一旁忽然叫起來。
“鬥絕梁興?險些沒認出來……”
清明中午。一個後生肩着一根木棍,挑着個包袱,一路打問,來到汴河北街。這後生名叫蔣沖,從滄州來,今天剛到汴京。剛才問到這街上的确有間譚家茶肆,就在前頭魚兒巷口,王家紙馬店對面。他頓時有了些底氣,忙加快腳步,走到那巷子口,一眼就瞅見了那間茶肆。茶肆裏冷冷清清的,隻有個窄臉、深眼窩的中年男子,坐在店門邊發愣,看着像是店家。
“請問,您是譚店主麽?”蔣沖走過去小心打問。“是。你是?”“我姓蔣,從河北滄州來的,來尋我的堂兄。”“你堂兄?”
“他叫蔣淨。”“蔣淨?”譚店主臉色微變,“你怕是找不見他了。”
“哦?怎麽?”“他逃了。”“逃哪裏去了?”
“誰知道,他殺了人,做亡命漢去了。”“他真的殺了人?”“這還敢假?官府一直在追緝他。”蔣沖心裏一沉,再說不出話。
他是滄州一家五等農戶之子,家裏隻有幾畝薄田,卻有兄弟五人,哪裏夠?隻能租佃富戶的田來種。蔣淨是他堂兄,隻比他大一歲,家境卻要好得多,在鄉裏是二等上戶。
蔣沖自小跟着堂哥四處跑耍,比親兄弟更近些。他這堂兄性情跳蕩,父親送他去村塾讀書,他卻死活坐不住那硬闆凳,長到十來歲,再不願挨,鬧着要從軍。族裏幾個有見識的長輩便勸他,說他畢竟識了些字,何苦和那些浮手閑腳漢們混到一堆,去做個下賤兵卒?不如去應武舉,掙個官階,才算堂堂正正出身。蔣淨聽了,便一邊拜師習武,一邊讀兵書,定下心要去應武舉。
蔣沖瞧着,眼饞得不得了,但家境困窘,哪裏有這些閑錢?他便纏着堂兄教他。武還好說,蔣沖體格還算壯實,也有些氣力,跟着堂兄練了些拳腳器械。文卻毫無根底,實在難通,幾年下來,才勉強認得了百十個字。
他堂兄蔣淨沉心修習了幾年後,覺着大緻已成,便去應考。到了考場才知道,這世上能人太多,自己除了刀法準外,文武資質都不算特異。天下這麽多人,每屆卻隻取三五百人。三年一試,連考了兩屆,都沒能考中。他卻不洩氣,繼續苦習苦練。
今年又逢考年,蔣淨去年年底就動身進京,準備應考。然而一去近半年,除了剛到時托人寄了一封平安信,再不見捎信來。他父母正在擔憂,上個月底,忽然來了幾個官府的公差,帶着緝捕文書,說是蔣淨在京城殺了人,正在四處捉拿。那些公差将他們家搜遍了,沒找見人,才鬧鬧嚷嚷地走了。
蔣淨的父母隻有這個獨子,十分憂急,就托蔣沖進京來尋。蔣沖心裏也挂念堂兄,又常聽堂兄吹噓京城汴梁如何繁華,早就心癢不已,有蔣淨的父母出盤纏,哪有不樂意的?第二天一早,他就上了路。
之前堂兄蔣淨說過,每回進京應考,他都住在汴河北街的譚家茶肆,單隔的半間小房,比一般客舍要便宜一半,蔣沖便先找到了這裏。
此刻聽茶肆譚店主這麽說,看來堂兄是真的殺了人,這可怎麽好?他低頭尋思了半晌,心想,好不容易來一趟,好歹也該住兩天,再多打問打問,回去才好交代。二來也趁便好好逛一逛這汴京城。
于是他擡頭問:“店主,我堂兄說每回來都住你這裏,你那半間房還有吧?”
“你運氣好,那半間房的客官今早走了,剛空出來。”“住一天仍是三十文吧?”
“你說的是哪年的舊聞了?現今物價漲成這樣,三十文隻好租條長凳來躺。”
“那是多少錢?”“一天五十文。”
“哦……那成。對了,店主,你最後見我堂兄是哪一天?”“去年十一月底吧。”
“哦?他不是今年正月才出的事?”“他先住在我這裏,住了半個多月,到十一月底,搬到一個朋友家裏住去了。”
“哦?什麽朋友?”“就是他殺的那人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