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5章 礬 竹杖 丢錢

第115章 礬 竹杖 丢錢

苟當于理義,則人言何足恤?

——王安石

馮賽騎馬趕往五丈河,他已經疲憊之極。這幾天,他一直在尋找汪石的下落,但汪石像是雪片落進河水中,無影無蹤。邱菡母女和碧拂則更是找不到絲毫線索。大理寺、太府寺、開封府也各自出動人馬四處找尋,卻都一無所獲。找不見汪石,大理寺每天都遣人來爛柯寺催問馮賽,像是汪石被他藏匿起來了一般,馮賽隻能唯唯應付。

除了汪石,礬的事情也極要緊。前兩天馮賽去過一趟榷貨務,那邊果然也焦急萬分。今年年初的礬引明明全都賣了出去,但運來的礬不到往年一半。礬行存貨先得供應給官中绫錦院,京城的染坊大半已經停工。榷貨務已經給各處礬場發了緊急文書,仍在等回信。

馮賽向榷貨務礬丞禀告了自己對那個礬商樊泰的懷疑,那礬丞聽後,越發慌張起來:“炭、豬、魚倒也罷了,這礬若真的被那人劫奪,這漏子可就大了,一時間如何填得起來?既然樊泰是從你那裏買走的礬引,這事也還得你來承當!”

“大人,眼下隻能先等各礬場的回信。從炭、豬、魚三行來看,這幾個人怕行蹤被人察覺,都沒有随從。那個樊泰恐怕也是獨自一人。北方礬場以河東路晉州、陝西路秦州、坊州這三處最大。樊泰若想截斷礬貨,爲圖近便,應該隻會在這三處中選一處,其中晉州又最近一些,他最有可能選晉州。至于南方昆山場等處,路程遙遠,應該不會去。”

“北方那三處,哪怕隻有一處斷貨,禍害也是了不得。礬場開礦、煎煉都要時日,若此人也像你所言的魚行那人将魚全都抛進河中,到哪裏現找那麽多礬去?他若真這麽做了,我的前程便被他葬送了,到那時,你也莫想好過!”

馮賽聽了,隻能唯唯謝罪。昨天,晉州礬場的回信送到,果然如馮賽所料,晉州熟礬存貨總共有五萬多斤,上個月中旬已經被全部提走,其中有個叫樊泰的商人,他一人便提了三萬斤。馮賽看了那信,心裏一沉:上個月中旬提走,到現在已近一個月。若到的話,早該到了。恐怕那個樊泰真的像于富和朱廣,将礬全都丢進了河中。

他忙道:“大人,既然那個樊泰提走了晉州的礬,其他礬場應該沒有事,那些礬場路途稍遠一些,恐怕這個月陸續就會運到。”

“晉州缺了的三萬斤怎麽辦?”“恐怕隻有從其他礬場設法調集一些。”“這用你說?!”

那個礬丞将馮賽痛罵一頓,馮賽從沒有被人這麽罵過,卻隻能不斷答着“是”。等那礬丞罵夠後,才小心退出。這些天,他遭受的冷眼冷心、冷言冷語已經太多,已經沒有氣力去介懷,僅存一念是:找見汪石,找回妻女。

崔豪三人替他問出汪石屯放糧絹的場院,是他這幾天唯一的收獲。他按崔豪說的,來到五丈河,沿河行了三四裏路,在船塢斜對岸,果然看到一座大莊院,占地恐怕有五六畝。他行過去,下馬敲門。半晌,才有人開了門,是個五十來歲矮小的男子。

“你是……”“大叔,我姓馮,能否向你打問件事?”“什麽事?”

“這座莊院的主人可是姓霍的茶商?敢問他名諱……”“是姓霍。名字我沒敢問過。”

“他可是福建人?”

“是。”“可是四十來歲,生得高高瘦瘦,留着長須,一直到胸前?兩個拇指各戴了一隻金環?”“是。這位相公認得我家主人?”

“嗯。他是什麽時候買的這莊院?我怎麽不知道?”“前年年底。不過買了之後,難得來一回。”“這裏隻有你們兩口子看院?”

“嗯。”“今年正月,有個姓汪的運了許多糧絹存在這裏?”“姓汪?不是,是劉相公。”“劉相公?他是你家主人的朋友?”

“是義弟。去年年初,我家主人帶了那位劉相公來,吩咐說,劉相公日後若要用這莊院,盡管讓他用,還讓我們小心伺候。”

“今年你家主人一直沒來過這裏?”“從去年開始,就沒見主人來了,已經快一年了。”“一年?你們的工錢呢?他預付給你們了?”“每過三個月,他都托劉相公捎來一次。”“那位劉相公是京城人?多大年紀?叫什麽?”“聽說話應該是京城人,二十來歲,風風雅雅的,至于叫什麽、做什麽的,我都不清楚。”“哦……”

馮賽心裏暗驚,謝過那看院人,慢慢騎馬回去。這莊院主人果然是自己認得的茶商霍衡。他與霍衡已經相識五六年,霍衡是福建大茶商,一年大半時候都在京城盤桓。每年的茶引都是從馮賽這裏買。馮賽初見柳碧拂,便是霍衡邀他去的。但自去年春天,霍衡買了茶引後,這一年多都沒見人。今年馮賽還等着他來買茶引,至今都未見他來。

據那看院人說,是一個姓劉的年輕人押着那些糧絹,運到了這場院裏。或許霍衡并不認得汪石,汪石是通過那個姓劉的才借到這場院。那姓劉的人又是誰?不記得霍衡有這麽一個義弟,難道是汪石的另一個同夥?不對,去年年初霍衡便帶那姓劉的年輕人來過這場院,那時汪石恐怕還在江西廣甯監做銅工,即便來京城,也隻是個街頭尋活的苦力。那姓劉的年輕人既然能和霍衡結拜弟兄,應該是個富家子弟,之前應該不會和汪石夥在一起。恐怕他也是被汪石利用。

這姓劉的年輕人,也許是霍衡認得的某個劉姓長者之子。馮賽仔細回想,霍衡朋友中,有三個姓劉的,一個五十來歲,是工部員外郎;一個三十來歲,也是福建茶商;還有一個六十多歲,是一位香料商人。

這三個都該去問一問……

孫獻這幾天也越來越沮喪。二月初九那天,汪石去太府寺繳納了官貸的月利錢後,便不知所蹤。他和黃胖等三人各自分頭查問,問了這幾天,沒有絲毫線索。汪石之所以要還第一個月的一萬兩千貫利錢,恐怕是爲了穩住官府,随後便帶着那些錢輕輕松松逃走了。尤其是從馮賽那裏聽說,汪石之前竟然隻是個從錢監裏逃出來的窮銅工,恨得孫獻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。這麽一個窮漢竟然能卷走百萬貫。

那麽,左藏庫飛走的十萬貫又在哪裏?馮賽說得也許沒錯,左藏庫的錢是二月底才飛走,汪石在正月底就已經貸到了那一百萬貫。他應該不至于貪到這個地步,有了百萬貫,還要費心費力去左藏庫謀取十萬貫。

難道我猜錯了?汪石和藍猛之間并沒有關聯?若真沒有關聯,這些天就全然白忙了。就算能找見汪石,也沒理由從他手裏掏扒出些錢來。但藍猛如今也已經逃走,那樣一個狠詐之人,一定極善于隐蔽自己行蹤。天下這麽大,若要找起來,恐怕也是樹林裏尋片樹葉兒一般。

這事得再好生想一想,還有沒有什麽遺漏之處?十萬貫,總共有一億個銅錢,雖然我父親說當時看到屋頂上飛出的錢,密密麻麻,根本數不清楚,由于太過震驚,也記不得究竟飛了多久。有沒有可能飛走了一些,又偷走一些?

但左藏庫防守嚴密,周圍日夜都有兵卒巡邏。那天錢飛走後,我父親專門查看了那間庫房的每一寸地面,根本沒有秘道之類的洞口。藍猛若真的盜走了一些錢,隻有一個出口,那就是左藏庫的正門。

他忽然想起來,有個人一直沒去問詢過:左藏庫的門衛。之前他被那飛錢異事擾了頭緒,從沒認真想過這事,也沒去向門衛詢問過。今天他一早就起了床,進城去尋一個人。左藏庫巡守是由殿前司禁軍中專門分撥出一營,孫獻認得其中一個都虞候,叫于勝,專管左藏庫門前守衛,兩人還算相熟。孫獻知道于勝愛酒,便先去孫羊店買了兩瓶上等酒,提着進城找到于勝的家。開門的是他家雇的仆婦,說主人才值了夜回來,正在睡呢。孫獻隻得先去到處閑逛,想尋黃胖三人,找了一圈,一個都沒找見。一直晃到午後,估摸于勝已經起來,才又走到于勝家。幸而于勝真的已經醒來,那仆婦放他進去了。

于勝正坐在堂屋中喝茶,先沒有動身,一眼瞅見孫獻手裏的酒瓶,才露出笑,起身相迎。兩人坐下寒暄了一陣,孫獻才慢慢轉入正題。

“于大哥,俸錢庫的十萬貫錢飛走這事,你信不信?”“哪能不信?當時你父親在内,一二十個人親眼瞧見的。自然是鬼神作怪,卻白冤了你父親。”“俸錢庫原先那個庫監藍猛,你們可相熟?”“隻是見面點點頭。”“于大哥看着那人如何?”

“沒深交過,不知底裏。不過看着不是個誠懇人。說起來他最可憐,爲這事枉送了性命。”

“那些錢飛走之前,藍猛可有什麽異常?”“異常?你莫不是懷疑這飛錢怪異是藍猛弄出來的?”“這件事實在太古怪,家父又因它被貶,我始終順不下這口氣。”“遇到這種災禍,誰也順不下氣來。但你大可不必疑心那個藍猛,他若有手段讓錢飛走,便不是常人了,又豈會丢了性命?”“我隻是想多問問他的事情。于大哥再想想,之前他有沒有什麽異常?”“這個……倒是有件事……”

“什麽?”

“上個月他有天來左藏庫時,拄了根杖子,走路有些瘸。我問他怎麽了,他說不小心崴了腳。”

“什麽樣的杖子?”“街市上十文錢一根的尋常竹杖。”“是從哪天開始的?”

“我想想……哦,應該是二月十二,那天淮南利國監的一綱錢才運到,大門打開了,我看他腳不便利,就讓他從大門進,不必繞到偏門。他那樣跛了有好幾天。”

“哦……另外,還有件事請教于大哥。這些錢監、衛卒若是從裏面帶錢出來,會不會被發覺?”

“你說從庫裏盜錢?”“嗯。”“哈哈,這就更加不可能。”“爲何?”

“若是私帶兩三貫錢,倒也罷了,背在袋子裏,一般也就混出去了。但若超過五貫錢,就有二十多斤重,那一袋子得多累贅?怎麽能藏得住?再說,哪怕能混得出去,庫裏的錢都有定數,錢箱又鎖着,還有封條。封條私拆了、裏面錢少了,這能瞞得過?盜竊官庫是重罪,爲偷幾貫錢,不但丢官職,還要發配,誰會這麽笨?”

“倒也是……”

天黑後,馮實等客店的酒客都走盡,這才邀那店主坐過來一起喝酒。“這怎麽當得起?”那店主搓着手笑着欠身坐下。“這有什麽?酒邊相逢皆是友。店家經營這店有多少年了?”“我家祖輩就在這裏,算上我,已經第四代了。這使不得,客官我自家來……”店主忙從馮實手中接過酒瓶,給自己面前酒盅斟上酒,而後扭頭喚渾家添一碟鹹豉魚來。

“我看将才店裏來的人大半都是軍卒?”“客官也見了,這一帶都是山嶺,除了十天一回集市,難得有人過往。這些山民村民能有幾個錢?若不是靠着廣甯監這些軍卒,我這店如何混攪得過?”

“廣甯監有多少軍卒?”“有五百人左右。”“礦工呢?”

“連囚徒和工匠都算上,快三千人呢。”“哦?還分囚徒、工匠兩種?”

“嗯。那些逃軍和囚犯,被捉了來當苦力。工匠則是從外面雇募。客官要尋的工匠是什麽人?”

“哦,是我遠房一個表親,姓汪,店家可認得?”“我這裏來的多是軍卒,工匠平日出不來,暑月天歇工,他們出來又成群結隊的,多半都是各自回鄉,難得在我這裏歇腳喝酒。故而認不得幾個。若是都作頭、大作頭,倒還知道幾個。”

“都作頭?”“嗯,那裏的工匠按技藝分等,最高的是都作頭,其次是大作頭、小作頭,最低才是工匠。都作頭、大作頭總共也隻有五十來個,裏頭似乎沒有個姓汪的。”

“我與這表親也并不相熟,不清楚他是哪個等級。”“客官那表親叫什麽?我與那裏幾個軍頭倒還相熟,明日幫客官打問打問。”

“多謝店家,他叫汪八百。”“這值得什麽?不過張張口。”

邱遷終于和那個陳小乙坐到了一桌。彼此問過姓名,邱遷忙又要了兩樣菜、一角好酒,不住地給陳小乙夾菜、添酒。陳小乙喝歡後,肘着桌子,斜起身,擡起左腿踩到長凳上,像隻螞蚱一樣,一邊不住往嘴裏拈菜,一邊亂聊着。

“邱兄弟,是哪裏人?”“我是從汴京來。”

“來應天府做什麽?”“想找個差事。”

“汴京不好嗎?你原先做什麽的?爲何來這裏尋差事?”“我原先在酒樓裏替人記賬。高官豪富們在汴京當然萬般都好,但像我這樣的平頭小民,不過是挨生活,哪有什麽好?反倒時時得陪着小心,稍微不慎,怕就得罪到什麽人物了。”

“說的也是,像咱們這應天府,貴的富的雖說也多,但比起汴京,那是遠遠不如。不過,吃的、喝的、玩耍的,卻也樣樣不缺。”

“陳兄說得對。我也是這麽想,才來了這裏。”“你既然會寫會算,差事好尋得很。”“我已經尋了兩三天,都沒有中意的。聽說陳兄是在匡推官府上當差?我從沒進過官爺府宅,不知裏頭的差事好不好?”“好不好?這天下,黃金萬兩,也抵不上紗帽一頂。在咱這應天府,除了知府和通判,便是我家主公。滿城不論我去哪裏,隻要報上我家主公名号,誰敢不恭敬?你隻在酒樓裏做事,哪裏能見識到這些尊貴?”

“唉,我若能像陳兄一樣,得個這等美差就好了。”“多少人想呢,若那麽容易,我這差事也就不值什麽了。”“是啊。”

“不過我看你這人還算大方,不像跟我一起當差的那個王小丁,吝頭啬腦,一文錢都碰不得他的。我聽着他倒是一直念着想去汴京。你在汴京可認得什麽人?若能替他尋個好差事,讓他辭了這裏的差事,我倒是可以幫你替補他。”

“認得,認得!”邱遷本已斷了受雇潛入到匡府的念頭,一聽陳小乙這麽說,忙道,“我認得京城一個牙人,在京城被人稱作‘牙絕’,他門路寬,你那朋友想要什麽差事,他都能辦得到!”

“哦?這樣?那我回去跟王小丁說說看。不過,我家主公府上可不是尋常人戶,不是什麽雜七亂八沒來路的人都能進去,你可有保人?”

“我離開汴京時,求我家主人替我寫了張保狀,可使得?”“你家主人?他有多少資财?一般小店小鋪小經紀來擔保,當不得用。”

“他姓周,在汴河岸邊經營了一家酒店,叫十千腳店,另外還在城裏經營交引鋪。”邱遷來時,馮賽請周長清寫了一張保狀。

“十千腳店?哦,我知道,上回去汴京時,我家主公候船,還曾在他家歇腳吃過酒。他的保狀應該差不多。我今晚回去就跟王小丁商量。不過,你想必也知道,每天求我的人數都數不清,我從來不肯輕易替人說話……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!”邱遷忙将自己的錢袋取下來,整袋放到陳小乙那邊,裏面有幾百文錢,“這些陳兄先收下,若真能謀到這項差事,我再慢慢答謝陳兄。”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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