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知己者,智之端也,可推以知人也。
——王安石
邱遷一早就趕到了姜行後巷,他在巷口偷偷望了望芳酩院,門關得死死的。這時候恐怕太早了,他便牽着驢到附近的景靈宮慢慢轉悠。這是京城道教名刹,尤其是當今天子繼位以來,崇奉道教,景靈宮不斷營建增飾,院宇雄壯,樓閣恢宏,琉璃彩繪在朝陽中炫人眼目。東牆外街邊擺了許多貨攤,買賣人吆喝講談,十分喧鬧。邱遷心裏一動,是不是該給顧盼兒買樣東西?他在那些攤上細細尋看,不過是些衣物、圖畫、花環、領抹、冠朵之類的,都是平民日用之物,沒有什麽能配得上顧盼兒的精貴稀罕物件。而且就算有,他身上也隻帶了幾百文錢。邱遷不由得有些沮喪,這些年自己若是賣力上進一些,好生經營家裏那間小染坊,便不至于這麽窮酸。不過,哪怕有百萬家業,她又怎麽看得進眼?除了名士豪貴之人,錢再多也未必進得了芳酩院的門,見得到顧盼兒的芳顔。
你就莫生這個奢念了,能和她面對面說兩回話,已經是萬萬之幸。何況,你來尋她,是爲了姐姐和甥女。莫忘了正事。
想到此,他歎了口氣,擡頭見日頭已經升高了些,便牽着驢又往姜行後巷走去。趕到巷口,見一個老婦人挎着一籃花在叫賣,輕粉嫣然,是杏花。别處杏花大多都凋落了,她這一籃卻半含半放,正鮮嫩。邱遷忙叫住老婦,卻不知該買幾枝才好,索性掏了一百二十文錢,連籃帶花全都買了下來。
提着那籃杏花,他來到芳酩院門口,拴好驢子,惴惴敲門。開門的仍是上回那個小丫頭,邱遷還未及開口,小丫頭已先笑着說:“是你啊,盼兒姐姐這兩天一直在尋你。”
“哦?”邱遷心裏一顫,臉頓時有些微紅。小丫頭仍讓他把驢子也牽了進去,邱遷剛拴好驢,提着杏花走出小馬廄,卻見柳碧拂的使女小茗迎了過來,焦急問道:“邱相公,娘子和姐兒們找見了嗎?”
邱遷知道是姐夫讓她先寄住到這裏,歉然搖了搖頭。“這都多少天了?這可怎麽好呢?”小茗愁歎着,引邱遷走進正屋,而後往樓上走去,“盼兒姐姐還在梳洗,你先坐坐。我去告訴姐姐你來了。”那個牛媽媽走了出來,見是邱遷,仍冷着臉問了句:“你又來了?”随後便出去冷聲冷氣地吩咐上茶。邱遷仍坐到靠外那張椅子上,将花籃放在腳邊,渾身不自在。一個使女端了茶進來放下,邱遷也不敢喝,隻是呆坐着。半晌,才聽到樓上傳來掀簾走動聲,小茗和盞兒攙着顧盼兒走了下來。今天顧盼兒穿着象牙白的羅衫、羅裙,烏油的雲髻隻斜插了一支銀步搖,綴着幾粒珍珠,瑩潤雪娃一般。
邱遷幾天沒見她,頭裏嗡的一下,慌忙站了起來,漲紅了臉,極吃力才問了聲:“顧……姑娘。”
“邱公子。你總算來了。這兩天我讓人到處找你找不見。”“哦?不知顧姑娘……”
“咦?這是哪裏來的杏花?”“嗯……剛剛在巷口……”
“仍這麽鮮呢!”顧盼兒臉上頓時露出頑童般甜笑,“多謝邱公子,我才說花都要謝完了呢。盞兒,趕緊幫我插一枝。小茗,其他的快插到我屋裏那個黑花瓶裏,蔫了就可惜了。”
盞兒提過籃子,顧盼兒選了一小枝開得正好的,小茗替她插在了鬓邊。顧盼兒笑嘻嘻地問:“邱公子,如何?”
“美……真的美……”邱遷見她如此歡喜,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。何況,粉杏襯着玉顔,越發映得瑩潔明媚。
“哎,一見花我就忘了正事。我找你是要說馮寶的事。”“哦?”
“前天,我有個舊識的官人,從應天府來,他在我這裏見過馮寶一面,還說過幾句話。他說寒食前一天,在應天府看見馮寶了。當時馮寶正下船,岸上有個人迎了過去,身後跟着個随從,牽着兩匹馬,馮寶和那人說了兩句話,就一起騎馬走了。”
“那個人他可認得?”“他說似乎是應天府的節度推官,姓匡。”
馮賽騎馬前往谷家銀鋪。他越來越不清楚自己究竟陷入了怎樣的迷局陷阱,妻女被劫,江西四商攪亂汴京商行,汪石百萬貫官貸,左藏庫飛錢……如今又牽扯出谷家銀鋪假錢。這些事情看似各不相幹,但又絲絲縷縷相互交纏。那四商和汪石如今全都下落不明,他們是否正是綁架邱菡母女和碧拂的綁匪,也無法斷言。自己這樣沒頭沒緒四處亂撞,不知是否選對了路,能否找回妻女,他一概不知,卻隻能這樣繼續亂撞。
昨晚,他将打問到的事,告訴了周長清,周長清聽後也有些驚異。“汪石曾是江州的鑄錢工匠?左藏庫又發生十萬貫錢飛走這等異事,二者看來恐怕真有關聯。”“還有谷家銀鋪,我弟弟馮寶似乎替他家銷過假錢。”
“假錢?這個倒沒有聽說過,不過幾年前我曾隐約聽人說起,谷家銀鋪似乎做過銷熔銅錢的勾當。”
“銷熔銅錢?”大宋銅錢每一代輕重都有些差異,不過一貫錢大緻以四斤八兩爲準,主要由銅、鉛、錫熔鑄而成,其中銅的比重又最高,占到三斤四兩左右。由于銅關系國計民生,也被列爲禁榷之物,因此大宋銅器比曆代都要少,少便珍貴,被稱作“古器”。有些人便瞅準了其中價差,銷熔銅錢,一百文錢,能煉出十兩精銅,再鑄成銅器,則能賣到一貫錢,有十倍的毛利。
這也是大宋常年“錢荒”緣由之一。朝廷也嚴厲禁止,治罪極重,熔十斤銅錢者,就要發配五百裏。但重利之下,屢禁難止。
馮賽忽然想起來:“我家鄉江西盛産銅礦,天下三十五大銅場,其中最大的三處,有兩處就在江西,信州鉛山銅場尤其大,聚到那裏的冶戶就有十萬家。谷坤有個兄長叫谷乾,便在鉛山銅場包買了銅礦,鑄造銅器,常年運到京城,由他弟弟谷坤發賣。”
“開鑿冶煉銅礦,費時費力,銷熔銅錢,則要快很多。他借開采銅礦,正好可以遮掩。”
“銷熔銅錢固然是重罪,造假銅錢的罪,則更重得多。以谷家兄弟現在的家業财富,怎麽會再去貪這個利?”
“這利字,比食色更加厲害,哪有底止?就像我,即便常常以聖賢之學自律,現有的錢财也幾輩子都用不盡,但隻要見到可圖之利,仍舊不由自主便想去賺。能做到的也隻是求利不違義。那谷坤兄弟,人雖豪爽,卻有些行不由徑的邪氣。”
“糟糕……”馮賽猛然想起一事。“怎麽?”
“上個月我才和谷家銀鋪有樁交易,用交子抵換了他的銅錢。”“有多少?”“一萬貫。那是交易務的一樁差事,他們将内庫封藏的舊蜀錦搬出來發賣,讓我替他們尋主顧。有個蜀地來的錦商和我相熟,他看了那些舊錦樣品,見雖然有些陳黴,但織繡工藝比如今的蜀錦還要精難,這種手藝四川都已經失傳了。那些黴斑他有法子去掉,便全部包買下來。不過他沒有現錢,隻有蜀地的交子。交易務爲回籠銅錢,又從來隻收銅錢。我知道谷家銀鋪和蜀地商人常有交易,便去和谷坤商議,他一口答應,替我将那些交子兌換成了銅錢,我将那一萬貫銅錢全都交付給了市易務。”
“你當時沒有查看?”“我和谷坤常做買賣,他爲人一向爽快仗義,這回又是出力幫忙,我就不好再細查,隻粗數了一遍。那些錢要歸到内庫去,若裏面混有假錢……”“這已經過了一個月,若有假錢,也該查出來了。想必是沒有。”
“隻願沒有……”馮賽已經是驚弓之鳥,心裏一陣陣發悸,不由得歎道,“原先我始終覺得,世上雖然難免有無信之人,但多數人都還是信得過。但這一陣經了這些事,似乎已經不敢信人了。”
“一個信字,如沙裏淘金一般。不管信人,還是被人信,原本都極難得。而且,它似乎專愛與人作對,你越想它,便越得不到。比如蒙冤之人,越辯白,人便越不信。再如眼下之你,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願信人,卻又最怕信人。”
“還是我器局小了,遭了些事,便杯弓蛇影起來。”“到這地步,你若沒有些疑懼,反倒可怪了。信與命,有些相似,都不可求,人卻終生希求。哪怕奸惡兇頑之徒,也盼着全天下之人都能守信,他自己說句真話,人卻不信時,也會怨憤暴怒。就連孔子,被弟子疑心,無從自證,連聲賭咒‘天厭之、天厭之’。”
“真的沒有辦法求到信?”“儒者隻能求不自欺,亦不欺人。能不能被人信,則隻能聽命順命。至于他人,也隻能勸人守信,卻不能保得人人都守信。這裏法家倒是更有成效,以律法約束,若不守信,則罰之懲之。”
“儒家勸之在先,法家懲之在後?”“嗯。尤其到了我大宋,對于失信之人,懲戒之法比往代更加完備。這恐怕得益于我大宋商業繁興,自古未有。每天萬千交易,難免有許多失信之人,惹出無數紛争。因此,朝廷反複修訂律法,不斷嚴密契約之法。交易定約,得去官府請買官印紅契,并得有牙保作證,一旦有争訟,才會當庭受理。私下簽的白契,則不能作爲堂上憑據。看起來,這不但多了幾文契書錢,也添了許多麻煩。但若不如此嚴格,失信之人便能任意抵賴,難以追究懲治。”
“嗯……與其百般揣測,不如一紙爲憑。”“比如汪石這件事,若沒有請你和那三位巨商做牙保,也沒有簽紅契,就算追到他,空口無憑,拿什麽來懲治他?這便是薄薄一張契紙的用處,也是我大宋功在千秋的一大創制。”
“雖然管不到人的心,卻能約束人的行?”“正是這個道理。”
“多謝周大哥開解。慚愧,這一向我心神虛弱,常生出些無益煩惱。”
“這是難免,即便聖賢,落到你的處境,也會生出萬般感慨。你至今仍沒被這些繁難壓倒,已經極爲難得。眼下暫時沒有其他更好的出路,明天你不如先去見見谷坤,看看他是否和汪石以及左藏庫飛錢有關。不過,暫時不要跟他直接提到假錢,我從太府寺這邊去探一探你上回那一萬貫錢的事情。”
邱菡見柳碧拂面色蠟黃,額頭滾下大顆大顆汗珠。正要問,卻見柳碧拂忽然捂住肚子,彎下了腰,蹲到地上,呻吟起來。
她忙起身過去,扶住柳碧拂,連聲問她怎麽了。柳碧拂卻擰緊了眉毛,搖頭不答。邱菡慌得手足無措,忙跑到門邊,用力拍着門闆,大聲朝外邊叫喚求救。叫了半天,外面都沒響應。一回頭,卻見柳碧拂捂着肚子,艱難挪到馬桶邊,吃力坐了下來。這裏離油燈遠,看不清她面色,隻見她捂着肚子,全身不住抽搐,緊咬着牙關,發出一陣陣痛吟。
邱菡頓時驚住:難道小産了?她忙跑到柳碧拂身邊,伸手要扶,柳碧拂卻一把将她推開。邱菡沒防備,摔倒在地,她又驚慌,又錯愕,望着柳碧拂,渾身驚住。柳碧拂身子不住劇顫,痛吟之聲忽然變作一聲撕心痛叫,随後将頭埋在膝蓋上,低聲哭起來。良久,才漸漸變作抽泣。
邱菡忙爬起來,小心走到她身邊。柳碧拂擡起頭望了邱菡一眼,昏暗燈影下,那目光既倦怠,又凄然,其中更有一絲劇痛之後的釋然。
邱菡忙伸手扶起她,柳碧拂雙腳似乎已經軟掉,根本站不住,邱菡用力攙住她,費盡全身力氣,才将她扶到床邊。柳碧拂身子一軟,癱倒在床上,再不動彈。邱菡忙用手帕替她擦掉額頭汗水,又倒了杯水,喂她喝了兩口。
柳碧拂像死了一般,昏昏睡去。半晌,邱菡才輕手輕腳端着油燈,小心走到馬桶邊,一照之下,身子猛地一顫,忍不住驚呼一聲,險些将油燈摔掉:血污之中,一塊尚未成形的胎團。
孫獻又到龍柳茶坊去見黃胖三人。到那裏時,三人又未到。孫獻不由得笑起來,這三人看來真是爲這事上心了,居然又沒趕着來貪圖早飯。他便喝着茶慢慢等着。快到中午時,管杆兒才蕩着兩條細腿,從東邊快步走了過來。“快!茶!”他進來一坐下便高聲喚夥計,随後大聲喘着氣,“可累死我啦!昨天一晚,今天一上午,這舌頭都快說碎了。”“哦?可有什麽收獲?”“先慢着,等我喝口茶,一上午連一粒飯渣都沒舔過。”
孫獻忙要了十個麥糕,夥計端茶上來後,管杆兒顧不得燙,連聲噓着啜了幾口。麥餅也随即端了上來,他一口氣連吞了五個,這才抹了抹嘴,坐直身子,道:“既然那姓汪的沒有雇車走,那隻有雇船。昨天傍晚從你那裏出來後,我忙趕到汴河這邊。若是雇船走,晚上自然更隐秘,我就挨個打問那些夜航船,一遍問下來,都說姓汪的并沒有雇過夜船。那就該是早船或午船,今早天沒亮我就爬起來,趕出城,先問了那些早船,沒有。又等着問遍了午船,仍然沒有。那姓汪的看來沒有雇船。”
“未必,京城四條河,他或許走了其他河路。”“五丈河、蔡河和金水河,三條河道都小,貨船倒是有一些,客船極少,他若是要逃,一定選汴河,下遊往東看來沒有,上遊往西京也是熱鬧去處,我下午再去那裏問問。不過,孫哥兒,我倒是越來越疑心一件事。”
“什麽?”“姓汪的沒逃走。”“他一直躲在京城?”
“我聽人說,他何止卷了十萬貫?這姓汪的又從太府寺貸了百萬貫。百萬貫是個什麽數目?若是銅錢,得十綱、一百隻大貨船才運得走。”
“年年鬧錢荒,官中哪裏肯給他銅錢?我已經問過,那一百萬貫裏,十萬貫是五千兩金子,另十萬貫是五萬兩銀铤,剩下八十萬貫全都是便錢鈔。”
“五千兩金子?一斤十六兩,也得三百多斤!得個壯漢才搬得動。五十兩一塊,得有麥糕這般大小吧?一百塊,連這張桌子都擺不下!更不用說五萬兩銀子!天老爺咯,這些金銀堆在一起,得把眼珠子閃瞎!”管杆兒險些沒兜住口水。
“哪裏有金銀?”皮二忽然走了進來。“我們在算那姓汪的究竟有多少錢。皮二,你聽說他卷走了太府寺百萬貫這件事沒有?”管杆兒忙問。“怎麽沒聽說?昨晚我還跟我娘算一百萬貫錢壘起來有多高,我娘聽了,老下巴險些脫臼。”“我才想了想那些金銀,這腮幫子已經要酸脫了。五萬兩銀子,得三千斤,一百兩一錠,有五百錠!”“他娘的孤拐,隻給我十錠就夠了。”皮二連吞了兩個麥糕,邊嚼邊恨罵道。
“先莫想這些……”孫獻忽然想到一條查找汪石蹤迹的路子,暗藏在心裏,轉而問道,“皮二哥,你查問到了麽?”
“昨天我把話傳出去,今早才收到回話,那些夜裏上街賣茶的小厮裏頭,最晚見到姓汪的,是在朱雀門外的夜市,那是二月初三還是初四這兩天。”
“我問到的比你還晚些。”黃胖走了進來,一屁股坐下,也喘着粗氣,抹着汗珠。
“哦?黃大哥也來了,你問到的是哪天?”孫獻忙問。“二月初八。”
“是在哪裏?”“南薰門外一家小妓館,叫做偎香院。昨晚我專門跑過去查問,那家的廚娘是個寡婦,床冷了好些年,昨晚我替她暖了暖,呵呵。”“我估計那廚娘至少得六十歲,牙都沒了。”皮二嘲道。“哪裏有那麽老?今年才滿四十九。”“快說正事!”孫獻忙又止住。
“她說姓汪的那天天黑了才去,歇了一晚,竟給了那妓女五十兩銀子。她家從沒遇見過這等豪富人,盡着法子要多留兩天。姓汪的卻說有事,第二天一早,天還沒亮,就出門往南走了。”
“也就是二月初九?之後便再沒人見過姓汪的?”“我問到的,這是最晚一天。”“那好,别的咱們就先不去管它,就從這天入手,查清楚那天他去了哪裏、究竟辦了什麽事。”孫獻心裏敞亮了不少,笑着道,“咱們中午去痛快喝頓酒,犒勞三位大哥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