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,可以無悔矣。
——王安石
馮賽早早起來,挑了一挑水,在爛柯寺廚房裏燒熱,好好洗了個澡,換上了昨夜新洗淨的衣衫。
衣服雖晾了一整晚,仍有些潮。他低頭整理衣襟時,一恍然,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初來京城時的樣兒。那時獨自一人,無親無友,又沒有餘錢,要愛清潔,有時便等不及衣服幹透就得穿上身。但自從娶了邱菡以後,便再也沒有這樣過。想起妻女,他心裏又一陣揪痛,不知道這一劫還要多久才能曆盡,更不知道妻女是否……他不敢深想,忙強斷掉念頭,回到手頭的事情上。
昨晚猜測出糧行行首鮑廷庵死因後,他原本打算當面去問鮑川,以作确證。但和周長清一商議,事情若真是如此,鮑川必定抵死不認。他和汪石密謀時,一定極其隐秘,不會讓外人知曉。鮑廷庵得病之前,在途中遇見的那人是誰,也并不知曉。他的随從阿封當時又被支開,隻遠遠見到兩人說話,甚至連遞物都沒看清楚。那人恐怕要挾鮑廷庵不許讓任何人知曉,鮑廷庵若真是自己服毒自盡,連在房中服侍他的妻妾都沒看見。當時鮑川又遠在外地,與此案毫無關聯。
目前一切都隻基于推測,人證、物證全無。去問鮑川,不但問不出什麽,反倒會驚動他。若還遺留着些證據或線索,也會被他清除掉。隻有找見汪石,一切真相才能大白。
好在鮑川之兄鮑山的案子被刑部駁回,人還活着。馮賽想起豬行的那樁兇殺案,豬行行首魏铮的兩個兒子被殺,他手底下總管魏大辛又丢了兩千萬便錢鈔,魏大辛被指爲兇手。那個豬商朱廣竟主動将兩千萬便錢鈔送回,并附上短信,承認自己殺了魏铮兩個兒子,替魏大辛解了冤情。朱廣行事雖然詭異莫測,至少還有一番義氣,不願誣人,敢作敢當。若那天在途中攔住鮑廷庵的也是朱廣,或者他的同夥,但願他們也會不忍鮑山被冤殺父,設法替他開罪。
無論如何,眼下還是該全力找到汪石的下落。但汪石現在哪裏?
馮賽毫無頭緒,周長清倒是想到了一條線索——正月間,汪石低價搶走馮賽的交引主顧,又來找見馮賽,買走他手頭所有的存貨,借此來打動馮賽。問題在于,他的那些交引來自何處?從這裏入手,也許會查出些什麽。
汴京城大小交引鋪有上百家,不過汪石當時買到的交引數量不少,他又得搶馮賽的先,應該是從大交引鋪買的。除了周長清外,汴京大交引鋪算起來隻有七八家,大交引牙人也不過五六個。
馮賽離了爛柯寺,去艄二娘茶鋪吃了碗雜辣羹,随後便進城去尋那幾個交引牙人。
同行天生三分仇,京城交引生意中,馮賽做得最大,小一些的牙人倒沒什麽,那幾個大牙人則一直都心懷嫉妒,平日見了面,雖然都算和氣,言語之間卻始終存着些敵意。
馮賽在路上想:眼下自己落了難,再見他們,恐怕會是另一番景象。果然,找見其中一個牙人時,那人笑着迎上來問候,語氣卻不似往日相敬。目光中暗藏着歡喜,不住上下打量馮賽,自然是想看馮賽的落魄黴樣兒。沒找到想見的慘狀,似乎有些失望,頓時沒了興緻。馮賽自然明白,卻沒有心思去介意,盡量和和氣氣向他打問汪石,那人卻說從沒見過,借口有事便走了。馮賽又去尋其他幾個,每個牙人見到他的神情語态幾乎都一樣,區别隻在遮掩多少。至于汪石,則都搖頭說沒見過,更沒跟他做過交引生意。
馮賽盡力觀察,卻分不清他們究竟是真未見過,還是不願說。
世态炎涼他早就經多見慣,但此時心氣正弱,難免觸動,他不由得輕歎一聲,想起昨晚和周長清談及人心,講到第三層信——信人。
馮賽一向以爲自己有觀人、識人的眼力,隻要自己多加小心,别人可不可信,有什麽要緊?然而,經曆了這些磨難後,才發覺這是極要緊的事,他卻再不敢輕易信人。心裏一旦有了這疑懼,每走一步、每見一人、每說一言,都忽然變得十分艱險。就如一直在平地上走着,忽而發覺腳下不是地,而是冰,且随時會裂,人便連腳步都不會邁,不敢邁了。
他不願意這樣,但如何才能信人?
邱遷擔着兩隻木桶又去挑水。快走到巷底時,他的雙眼不由自主盯向左邊最後一扇院門。那門仍舊關着,他稍稍放慢腳步,盡力豎耳細聽,裏面隐約傳出些聲響,似乎是銅錢碰擊聲,但不能确認。
剛走到那院門前時,門忽然打開,吓了邱遷一跳。一擡眼,見一個後生從裏面走了出來,和他年紀相仿,穿着半舊的布衣布褲,也挑着兩隻木桶。邱遷忙側過身,略停了停,讓那後生先走。那個後生看了邱遷一眼,似乎有些戒備,随即伸手拉住門環,将門虛掩上。
門扇關上那一瞬,邱遷一眼瞅見,那院子大小和銀作院差不多,中間大屋的門敞開着,幾個人坐在一張長條木桌前,桌上高高堆着銅錢,那幾個人正在用麻繩串錢。
那個後生關好門後,又瞪了邱遷一眼,邱遷忙低下了頭。那後生走到井邊,放下桶,搖起辘轳。邱遷在一旁偷偷瞧着,極想開口打打招呼,閑聊幾句,以便打探些東西。但他一向不太會和人搭讪,嘴巴動了幾下,終究沒能發出一點聲音。
那後生很快便灌滿了兩隻木桶,随即挑起來就走,一眼都沒瞧邱遷。
地下暗室的門開了,一道燈光映了進來。邱菡一直在黑暗中坐着,猛然見到光,眼睛被耀晃得有些難受。進來的是前幾回那個綠裙婢女,她左手提着盞燈籠,右手拎着銅水壺。她朝邱菡和柳碧拂各望了一眼,随即将水壺放在門邊,轉身就要出去。柳碧拂站起來道:“把燈給我們點上吧,她不會再燒屋子了。”那婢女停腳回頭望向柳碧拂,有些愕然,随即又轉頭望向門外那壯漢。柳碧拂走到門邊,朝門外道:“放心,她不會再做那種傻事。”那婢女将燈籠向外伸去,照出那壯漢的側臉,壯漢望着柳碧拂,略猶豫了片刻,朝那婢女點了點頭。那婢女回身走到屋子中間的小桌邊,将手伸進燈籠,取出裏面的半截蠟燭,用燭焰點着了油燈的燈芯。屋裏頓時亮了許多。
邱菡見柳碧拂站在桌邊,望着燈焰,臉上冷淡淡的,略透出些倦意。
孫獻不死心,又折回汴河北街,挨家打問藍猛的去向。然而,整條街上各店鋪裏的人都沒有留意藍猛是何時離開的,都說他家小酒店還是照舊開到深夜才關的門。早上卻不見他們開門,隔壁小食店的鄭八有些納悶,過去一瞧,才見門從外面上了鎖。倒是鄭八的渾家記起來,她半夜起來溺溲,似乎聽見隔壁門響,而後有驢子的蹄聲,往東邊去了。當時昏昏蒙蒙,也沒多想。
看來那對男女隻帶了銀錢細軟,半夜騎驢偷偷溜走的。孫獻忙跑到東邊,找魂一般,來來回回找了一整天。往東邊的旱路,既可以往東去應天府,又可以往北去大名府,途中又不斷有岔路,半天騎驢至少跑了幾十裏,若再換乘馬車或船,到哪裏去找?看日頭西落了,也再走不動,他才拖着兩條乏腿慢慢回家,連罵人的氣力都沒了。
才走到院門前,就聽見裏面傳來說笑聲,一個是自己妻子姚氏,另一個聲音也是女的,很熟,卻想不起來。他推開門一看,妻子坐在梧桐樹下的竹椅上,面前小木桌上擺着茶碗和一些幹果吃食,一個婦人背對着門坐在一隻小凳上。兩人正嗑着榛子,呱呱說得正歡。
見到孫獻進來,他妻子隻瞟了他一眼,也不起身,照舊嗑着榛子。那婦人卻忙站起身,回過頭時,孫獻才認出來是父親在時,家裏原先雇過的仆婢阿豐,二十出頭,模樣還算周正。
“小相公!”阿豐忙低首欠身問候。“哦。你何時來的?”孫獻随口應付。
“她來了一下午了,帶了半隻鵝、幾樣菜蔬來,還有這些幹果,說是孝敬我們兩個。”
“來坐坐就是了,還破費什麽?”孫獻隻想進去歇息。“多久沒來拜望小相公、小娘子,今日店裏得閑,才趕忙跑過來了。”“咱們家前前後後雇過七八個人,隻有她最長情,還記着我們。如今她也不往人戶裏去了,嫁了個勤快漢子,兩口兒都在城南邊大酒樓裏幫工,每個月吃住不要錢,能淨落十貫錢呢……”
“哦……你多坐會兒,吃了飯再走。”孫獻聽妻子話語夾酸,更不耐煩,向屋裏走去。
“我也得趕緊回去了,晚間酒樓裏客人多。”“那我也就不留你了,如今我這家不像往日,也拿不出什麽像樣的飯菜招待你。”姚氏半酸半懶的。孫獻進屋坐下,見桌上果然放着半隻燒鵝、幾碟菜,他倒了碗冷茶,大口灌下。院中兩個婦人又絮叨半晌,阿豐才走了。“我吃了好些果子,已經飽了。你若餓了,就吃桌上的菜,廚房裏還有昨天剩的饅頭。哎,你瞧阿豐,都開始穿绫衫了,說話聲氣也壯了。她丈夫争氣,兩口兒在那個什麽飯樓,好吃好住,養得白胖胖的,那臉比我都白細了……”
孫獻卻呆坐着,一句沒聽進去,心裏又乏又悶,像是堆滿灰的冷竈一般。
馮賽不甘心,跑了一整天,問遍了京城交引行的人,但都沒打問出汪石的交引是從哪家交引鋪買的。
他攤上官司和傾家蕩産的事已經傳開,今天一路上各般的目光神色,倒是嘗了個遍。他隻能苦笑而歎:自己一路太順,炎涼滋味嘗得不夠,這回算是一齊補上了。眼下除了找見汪石、救回家人,哪裏還有值得介意的事。
他騎着馬,背着夕陽,出城回到爛柯寺,見十千腳店的夥計姜哥候在寺門外,迎上來道:“馮相公,我家相公請你過去,有件事要商議。”
馮賽随着姜哥一起來到十千腳店,周長清仍在後院,笑着道:“總算找見你了,下午我派了好幾個人到處尋你。”
“周大哥,你打問到什麽了?”“汪石不是從交引鋪買的交引。”“榷貨務?”
“嗯。”“唉,我怎麽早沒想到。”“他那些交引也不是買的。”“哦?”“他是用陝西便錢公據兌換的。”“和我們路數相同?”馮賽一驚。
由于西北邊關糧草常年需要補給,人力物力消耗極大,專靠朝廷,難以爲繼。大宋便推行“入中”之法,商人運送糧草到邊關,朝廷給予高價償還。不過,償還時用什麽錢支付,便成了問題。
大宋錢币,大多數路州都用銅錢,隻有四川用鐵錢。陝西和四川交界,常有茶鹽絹帛生意往還,陝西便成了銅錢、鐵錢混用之地。有宋以來,商業繁盛,自古未有。唐代玄宗最盛時,一年鑄造錢币也才三十萬貫,而到大宋神宗元豐年間,一年鑄錢則超過五百萬貫!鑄币數量遠超唐代數十倍。盡管如此,銅錢卻始終不夠用。再加上大遼、西夏,甚至東南海外諸國,都用大宋銅錢,雖然朝廷嚴禁銅錢外流,每年仍有大量銅錢流向外國。因此,大宋常年處于“錢荒”之困。
至于四川鐵錢,比銅錢幾乎要重一倍,一貫鐵錢有七八斤重,超過五貫錢,人背起來就十分沉重,攜帶更加不便,到外路州也不能使用。爲免除鐵錢過重之患,蜀地商人自行創制出一種紙錢,名叫“交子”。起初,交子隻在幾十戶巨商之間流通兌換,用來代替鐵錢。後來由于出現弄假、拒付等糾紛,便由官府收管印發。但交子始終隻在四川流通,後來才擴延到陝西。
陝西官府在償還糧草入中的商人時,爲緩解錢荒和錢重,便印制了“便錢公據”,一張紙據,标明錢數,蓋上官府印信和防僞暗圖,不但輕便,而且節省了銅錢。入中商人領到便錢公據,到京城汴梁就可以兌換銀錢或貨物。
爲擴大茶鹽鈔引的出售量,朝廷又推新法,陝西便錢公據隻能去榷貨務兌換茶、鹽、礬、香料等鈔引。
許多入中商人,領到便錢公據後,一怕途程勞頓,二怕京城手續繁雜,不願去京城兌換,便在陝西低價出售。京城交引鋪看中其中差價極大,有近倍之利,便去陝西收買便錢公據,回京城到榷貨務兌換茶鹽鈔引,再轉賣給茶鹽商人。這樣便有兩道利潤。周長清等京城大交引商從事這項交易已經多年,馮賽沒想到汪石竟也用這個法子得到鹽鈔茶引。
“今天我又去榷貨務請買鈔引,順嘴問了一句汪石,其中一位書手記得,說去年十一月底,汪石帶着些便錢公據,去榷貨務兌換過鹽鈔茶引。量還不少,有近十萬貫。”
“十萬貫?據孫獻所言,左藏庫飛走的那庫錢,數目也是十萬貫。”“難道其中有關聯?汪石看着出身窮寒,卻有那麽多本錢,他這本錢來路十分可疑。不過,他帶去的便錢公據面額雖然是十萬貫,但去陝西收買,應該和我們一樣,半價就能買到。這麽一算,他的本錢應該是五萬貫左右。”
“他兌換到十萬貫交引,又用鹽鈔茶引去換了糧和絹?”“嗯。時機正好。十一月方臘雖然已經起事,但當時朝廷上下隻視爲一小群流寇,并沒有當作大事。糧價、絹價也都還沒漲。市面上糧食一石才一貫多錢,去糧商手中批買糧食,最多九百文。汪石若是用鹽鈔茶引換糧絹,價格更低些。他一定是瞅準了這時機,換到糧絹,囤起來坐等漲價。才一個多月,翻年到正月,糧絹價格都翻了兩三倍。他雖然讓了五十文利,其實仍賺了兩三倍,更得了救助糧荒、絹荒的美譽。這汪石年紀輕輕,竟有此等眼力、膽識、氣魄,若是行正路,是天下難得的大才。”
馮賽聽了,也不由得不驚歎,半晌才想起來:“不過,去榷貨務兌換交引,需要京城牙人。陪他去的牙人是誰?”
“剛才忘記說了,是你家三弟。”“馮寶?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