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而不直者有矣,以直正曲,乃所謂直也。
——王安石
管杆兒把藍猛和汪石的事告訴了嬌妻。那婦人一聽,噌地将一雙大腳從管杆兒懷裏抽出,騰地坐起身:“賊杆子!死杆子!這麽大的事這會兒才跟我說!自從嫁了你,我吃過什麽,穿過什麽?苦熬了這些年,這回你一定把你這雙細杆子腿兒往死裏跑,若找不見那個姓汪的,你就拿張休書回來!”
“我的嬌娘啊,我怎麽會不知道、不盡力?其他的心,你一絲兒别生,就好好等着當富貴奶奶吧。”
“還有!别說黃胖、皮二那兩個,就連孫小官兒,你都信不得。若找見了姓汪的,千萬别出聲,悄悄勒啃他一筆。”
“我這嬌娘事事都見得清、看得明。我牢牢記着了。這事得趕緊才成。”他又捧起妻子那雙大腳,在腳心上各狠狠親了一口,才百般不舍地出了門。
他已經到處打問過一道,那汪石這一個月來都沒露過影兒。他既和左藏庫飛錢有關,又騙了百萬貫官貸,自然是逃走了,人恐怕早已經不在京城了。因此眼下不是找他這個人,而是找他的去向。
他既然是悄悄逃走,恐怕不會騎馬或坐船,那樣難免被人瞧見。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坐在廂車裏,走旱路趁夜逃走。車簾一擋,誰都瞧不見,車上又好載錢。之前人們見他,都是騎着馬。他要乘廂車走,就得買或租。陡然間買輛車,也會留下蹤迹。租是最好,誰都不留意。等車行發覺車子沒還,他早已跑遠了。
所以,隻要去各個車行打問,有借車不還的,其中必定有他。這樣至少就能知道他是哪一天逃走的。按着那一天日子再去各城門打問,就能知道他去了哪個方向。再沿路追蹤,隻要肯下力氣,他那麽大一個人,又有錢,應該能找見。隻要找見他,我和嬌娘子下半輩子就能天天摟着,躺在床上盡着興兒過美日子。
想到此,他心裏一陣癢,眯着眼笑起來,甩着兩條細長腿,樂颠颠朝最近的賃車行走去。
黃胖買了六盒胭脂,揣在懷裏,來到牙婆齊嫂的家裏,齊嫂剛要出門,迎頭碰見,四十來歲,卻打扮得花花豔豔。
“呦!黃胖,我飯已吃過了,鍋碗也刷洗了,你來晚了。”“呵呵,阿嫂說得我太不堪,像是專騙飯吃的閑漢一般,我哪回白吃過你的?瞧,這是方家胭粉鋪的胭脂,才從江南運來的新貨。”黃胖笑眯眯取出一盒胭脂遞了過去。
“你這騷胖子,慣會使這些小意兒。”齊嫂接過胭脂,咧着鮮紅厚唇笑起來。
“這意思可不小,若是其他黃皮歪臉的婦人,我肯送她這麽好的胭脂?”“你這張肥嘴成天到處添油,前幾天你給羅嫂送钗子時,說了些什麽甜話?”
“她?我不過是逗哄着耍,哪裏像對你這麽誠心?”“呸!薔薇院的媽媽還等着我呢,今天沒工夫跟你拌油嘴。說吧,找我什麽事?”
“我想請阿嫂幫我打問一個人。”“什麽人?”
“他叫汪石,是個富商,正月間救了糧荒那個。”
“聽說過,沒見過。”“見沒見過不要緊,他來京城後,恐怕是一直住在妓館裏。齊嫂幫我打問打問,他究竟住在哪家?”“若打問出來,你拿什麽謝我?”
“你還不知道我?心上、意上、身上,一樣都少不了你的。”“油胖子!”齊嫂捶了黃胖一下,笑着走了。汪石既沒住客棧,又沒置買宅院,黃胖猜想,汪石一定是住在妓館裏。而黃胖又正好和齊嫂、羅嫂等牙婆相熟,這幾個牙婆專替京城各妓館尋女孩兒,常年在妓館中穿門過戶,最清楚各家底細。
黃胖笑呵呵望着齊嫂走遠,轉身又去尋另一個牙婆羅嫂。
皮二在東水門内外尋了一圈,終于找見了董蚤兒。董蚤兒二十來歲,穿着件黑舊布衫,提着個長葫蘆形的陶瓶,那陶瓶外面裹着布,用麻繩紮着,裏面盛的是熱茶水。董蚤兒常日在這一帶行走賣茶水,由于他走路輕跳,人都叫他“蚤兒”。
皮二忙高聲叫喚,董蚤兒先裝做沒聽見,皮二又叫了幾聲,他才停腳轉身,臉上雖笑着,神色卻露出些怕懼。
有天夜裏,皮二回家,無意中瞧見一個人影從曾胖川飯店的後門溜出來,背着個袋子,賊慌慌地跑。皮二先被吓了一跳,随即覺着那背影有些熟,便偷偷跟在後面。那人走到孫羊店前,皮二借着燈籠光一看,竟是董蚤兒。忙追上去,一把抓住,奪過他背上的口袋,打開一看,裏面一腿羊肉、半隻鴨,還有些果子菜蔬,自然是從曾胖家偷的。皮二本想分一半贓,但那天正好已賺了一筆,轉念一想,不如放他走,以後好要挾。于是他正聲道:“我生來最見不得你這等眼短手長、偷東摸西的下濫貨,本該将你捉去,讓曾胖子吊起來好生打一頓。但看在你還算孝順家裏老娘,這回就放你一次,若是下回再見到你這樣,不把你手爪上的皮剝下來,我就白姓了皮!”
自那以後,董蚤兒見了皮二果然乖順無比,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,從來不敢違抗。
“皮二哥。”董蚤兒怯怯道。
“蚤兒,有件事你得好生幫幫哥哥。”“什麽事?”“你知不道有個叫汪石的富商?”“知道。”“你夜裏在街上賣茶水,見過他沒有?”“見過一回,他騎着馬往城裏去。”“他去了哪裏沒瞧見?”
“沒有。”“我估計他是去了哪家妓館。你找找其他夜裏賣茶水的,問問他們,有誰瞧見沒有?”
“皮二哥打問這個做什麽?”“問那麽多做什麽?你隻管好好替我跑腿,若能問出來,哥哥我不會虧待你。若問不出來,今後你也别在京城過活了。”“這……”
“這什麽?曾胖的丈母娘前天見了我,還念着他家丢的那腿羊肉。”“皮二哥,我這就去!”皮二估計汪石一定是住在哪家妓館,董蚤兒這些人經常賣茶水賣到後半夜,又專在妓館多的街巷走動,必定有人見過汪石。
“鮑兄,我還有件事要請問。”“馮二哥,什麽事?”“鮑兄知道‘母錢’的事嗎?”“‘母錢’?不知道。那是什麽?”“哦?”
馮賽有些意外,但看鮑川神色,沒有隐瞞之意。他原想,汪石既然用“母錢”騙局騙得了秦廣河和黃三娘的感激和信任,糧商鮑川恐怕也是一樣,否則鮑川也不會輕易答應替他擔保。因此他才又趕到東水門外鮑家别院,來向鮑川詢問。
“你說的這‘母錢’和汪石有關?”
“我原以爲有關。既然鮑兄并不知曉,那就是我多慮了……”馮賽低眼沉思,一眼看見鮑川左手仍包着白紗布,白天才看清,小指那裏缺了一段。鮑川的左小指指背上生了一大片黑痣,人們背地裏都叫他“鮑黑指”。
“馮二哥打問出汪石下落了沒有?”鮑川又問。“還沒有。”
“馮二哥仍懷疑他是逃走了?”“大緻已能斷定。”“這可不好辦了,唉……”
“汪石若真是逃走了,恐怕得大家一起出力找尋才好。”“嗯。我已經讓家人四處去打問了,也托了許多朋友。大理寺和開封府,我也去把這詳情禀告一下,讓官府也動起來。”“好。鮑兄,我還有幾件事要去問,就先告辭了。”“那我就不留你了。老段,你送送馮相公。”鮑川送到廳前,仆人老段陪着馮賽走向前院。老段是鮑廷庵的貼身家人,和馮賽也相熟。馮賽見他戴着孝,一臉哀容還沒有散盡,不由得感慨道:“鮑老伯去世還不到兩個月吧。”
“正月二十殁的,再三天整兩個月了。”老段重重歎了口氣。馮賽心裏一動,鮑廷庵亡故和汪石設騙局,時日上如此接近,難道其中有什麽關聯?鮑廷庵的死,官府雖已斷定是其長子鮑山下毒。但這其中似乎仍有一些疑窦。鮑川雖然不知道“母錢”,鮑廷庵和鮑山會不會知道?
他忙問:“老段,你見過汪石沒有?”“沒見過。”“鮑老伯和你家大相公也沒見過他?”“我不清楚。”“鮑老伯亡故時,你在身邊嗎?”“嗯。老相公病重時,就在這别院裏。”“你信不信是你家大相公毒殺了鮑老伯?”“不信。”“哦?老段,你能不能詳細跟我說說?”
“這裏說話不方便。馮相公去後門外那棵老柳樹下等我。”“好。”
兩人已走到院門,老段停住腳,馮賽獨自出了院門,折向北邊,繞着院牆走了半圈,來到後門外,牆邊果然有棵高大古柳,便過去等着。不多時,後門開了,老段走了出來。
“老段,你剛才說不信你家大相公毒殺了鮑老伯,有什麽證據嗎?”“證據倒沒有。不過,大相公是我看着生的,他雖然性子有些拗,但對老相公從來都無比孝敬。老相公最後病重那幾天,他日夜服侍在病床邊,不讓别人替。這麽一個孝子,怎麽會毒殺老相公?”
“鮑老伯是得了什麽病?”“他那天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,回來時臉色蠟黃,連神志都有些昏亂,喉嚨裏呼呼地響。我趕緊派人去請了梅大夫來看,梅大夫把過脈說是中了風寒,惹動了痰疾。”
“他出門去了哪裏?”“那幾天京城正鬧糧荒,他召集糧行的人在城裏議事廳商議。那天一早他就起來,吃過飯,穿戴好,就叫人牽馬。他一把年紀了,卻始終不願貪舒服乘轎子。自己騎着馬,隻帶了阿封一個随從,趕往城裏。才過了半個多時辰,老相公就回來了。回來時就已經病得那樣。”
“半個多時辰?這麽說他沒去糧行議事廳?”“嗯。糧行的人等他不來,中午還派人來問過。”“那會兒鮑老伯也是住在這城外别院?”“嗯,老相公嫌城裏吵鬧,一向都是住在這别院。”“他是途中就生了病?”“嗯。不過,阿封私下裏悄悄跟我說,他跟着老相公才進了東水門不遠,有個人迎了上來,說有件要緊事跟老相公商議,老相公問他什麽事,那人說隻能跟老相公單獨說。老相公就讓阿封走開。阿封遠遠看着,那人卻隻跟老相公說了幾句話,然後就轉身走了。等阿封過去時,老相公臉色已經不對了,城裏也不去了,掉轉馬頭就回來了。”
“那人阿封認得嗎?”
“阿封說從沒見過。他在遠處瞧見那人說話時,似乎從懷裏拿出個小盒子,打開給老相公看過一眼,臨走又似乎握了握老相公的手。”
“哦?”馮賽頓時覺得其中必有重大隐情,恐怕真的和汪石有關。他忙又問,“老段,你知道‘母錢’嗎?”
“嗯,我聽阿封說過。”“哦?阿封是從哪裏聽來的?”
“他說是街市上人們都在講。有天他還親眼見兩個大漢爲争‘母錢’,在街上扭打。還有個書生出三貫錢讓人從河裏撈自己的‘母錢’。”
“果然……”馮賽渾身一冷。“什麽,馮相公?”
“哦,我再問你,鮑老伯身上有‘母錢’沒有?”“有。有一天老相公回來,阿英替他換衣裳,有個銅錢掉到地上。我當時正在門邊,老相公讓我撿起來給他。老相公拿着銅錢,朝天拜了拜,然後吩咐阿英給他打一根五彩絲繩……”
“那個阿英現在在哪裏?”“她家裏捎信說父親病重,她就回鄉去了。至今沒回來。”“那銅錢後來在哪裏?”“老相公一直揣在身上。他亡故後,手裏還攥着那銅錢。我悄悄收了起來,入殓的時候,仍給他揣到懷裏了。”“别人見到了嗎?”
“沒有。我不知道‘母錢’是真是假,但想着老相公既然這麽當真,到死都不肯松手,這事便不能讓别人瞧見。”
“鮑老伯從生病到亡故,一共幾天?”“三天。”
孫獻一屁股坐到河岸邊,望着河水發呆。等沮喪散去後,他才重新開始清理思緒。藍猛和自己哥哥藍威互換身份,而後害死哥哥,自己粘上假胡須,扮作藍威,和自己嫂嫂公然勾搭成夫妻,這些苟且之事與我無關。但藍猛見我去問左藏庫飛錢一事,當夜立即逃走,自然是做賊心虛。他與左藏庫飛錢絕對有關,這一點确信無疑。然而,其中還有幾個疑點實在難解——其一,是藍猛自己密謀了飛錢,還是汪石用賭債逼迫、合謀?其二,飛錢是如何造出來的,竟能瞞過我父親和現場衆人的眼睛?其三,那十萬貫錢去了哪裏?藍猛獨自絕對無法做出這麽大陣仗,那十個巡卒必定是幫手,再加上汪石,衆人分贓,那些巡卒得的再少,也該有上千貫。但從那幾個巡卒留給家人的錢來看,似乎并沒有這麽多。就像管杆兒查的香染街劉家沉檀店夥計齊小八,他哥哥出事前給了他兩箱東西,一箱滿算也不會超過一百貫。也許他們将多的錢全都藏了起來,隻給了家人一點兒?十萬貫,這麽多錢會藏在哪裏,還在不在京城?
其四,眼下藍猛逃走,十個巡卒被發配,剩下的就隻有汪石。汪石人現在哪裏?若找不見此人,十萬貫這塊肥肉雖然比天還大,也隻能望望,連香氣都嗅不到半絲。是财是空,全在汪石身上。
邱菡漸漸平靜下來。柳碧拂說得對,我得一直活着。那些人若想殺我們母女,早就該動手了。
玲兒和珑兒隻是兩個小女孩兒,他們應該不會加害。也許這些人是用她們兩個去要挾馮賽?
想到馮賽,邱菡心裏頓時湧起怨氣,平日瞧着你樣樣都行,能幹得不得了,可我們母女被綁,都已經這麽些天了,你在哪裏?
“姐姐,屋子裏太黑,你能不能答應我不再放火?”柳碧拂在暗中忽然問道。
“嗯。”
“真的?”
“嗯。”“這樣就好。等他們來送飯,我求他們點上燈。”兩人都不再作聲,漆黑屋子頓時一片死寂。
邱菡靜默了半晌,有些受不得,想起柳碧拂所言,小心問道:“你家人全都沒有了?”
“嗯。”“他們是……”“被人害的。”“什麽人這麽狠心?”
柳碧拂卻不再答言,又靜默了半晌,才輕聲道:“我隻恨自己當時太膽小,沒有跟他們一起死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