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子時行則上進,時止則下退,非爲邪以求利。
——司馬光
汪石說要将馮賽手頭的鹽鈔和茶引全部買下,馮賽有些不信。但第二天,汪石騎了匹馬,雇了個挑夫,挑着個擔兒,如約而來。他那匹馬十分駿健,渾身墨黑油亮,隻有額頭有一撮白毛。上了二樓,汪石讓那挑夫将兩隻箱子搬到桌上,揭開了箱蓋:“這箱裏是一萬五千貫的便錢鈔,今年朝廷才印發的,我前幾天賣糧給太府寺領來的,連封紙都沒拆;這箱裏是五百兩銀铤,也是太府寺新鑄的。總共一萬六千貫,九千貫茶引,七千貫鹽鈔。”
馮賽和周長清都有些意外,馮賽怕其中有假,将便錢鈔和銀铤都細細查驗了一遍,果然都是新印發、新鑄造的。他再沒有話說,便請周長清将鹽鈔和茶引都取了出來,汪石接過去,随手便放進了騰空的箱子中。
“汪老弟,你不查點一下?”馮賽越發意外。“哈哈,你們兩位,一個是‘信義财主’,另一個是‘汴京牙絕’。若連你們都不信,這汴京城還敢信誰?兩位,我得緊着雇船,盡快派人去解州和福建搬運茶鹽,今天就不請二位吃酒了,改天再聚!”
汪石拱手一拜,随即轉身下樓。一陣熱風般來去,倒讓馮賽和周長清愣了半晌。
又過了十來天,将近元月底,汪石又來尋馮賽,請他做中人,向太府寺市易務借貸。
“這個好說,我每個月都要做幾筆。不知汪老弟要貸多少?”“一百萬。”“一百萬?不算多。你來京城不到一年,還入不了戶籍。若是别人,恐怕貸不到。不過你剛賣糧給太府寺,救了糧荒,又隻貸一千貫,他們應該不會爲難。你若沒有保人,我替你找……”
“馮二哥,”汪石笑着打斷,“不是一百萬錢,是一百萬貫。”“一百萬貫!”馮賽頓時驚住。一百萬貫,是十億。他來京這些年,前前後後做過的所有買賣加起來,恐怕還不到一百萬貫。“怎麽?吓到馮二哥了?哈哈。我之所以要貸這麽多,是答應朝廷向西北邊地入中三十萬石糧食。以目前糧價,一百萬貫還不夠呢。”“你……你已經跟太府寺說通了?”“嗯。太府卿已經首肯。隻要我找見配得上這價的保人和牙人。汴京牙人,自然首推二哥你。”“慚愧。不過,一百萬貫的保人恐怕不好找。”“我已找好了三家。”
“哦?”“解行的秦廣河、糧行的鮑川、絹行的黃三娘。這三位如何?”“他們三個?汪老弟都請到了?”
“嗯。”“若他們三位肯作保,這一百萬貫自然不是什麽難事了。”
馮賽又吃了一驚,錢、糧、衣,乃活命之本,這三人是汴京最大的三位巨商,任何一位身家也不止百萬貫。能請動一位,就已極難,何況三位一起?
“我已約了他們三位在潘樓會面,咱們現在就去?”馮賽恍惚點頭,随着汪石前往潘樓,上樓進了一等雅間一看,秦廣河、黃三娘、鮑川三人已經在那裏等着了,他更是吃驚無比。
席間汪石和那三位談笑不拘,竟像是故友一般,而官貸的事也果然是真的,三人都已答應作保。
次日,汪石便請馮賽及三位巨商一起前往太府寺,一百萬貫不是小事,太府卿卻隻派了市易丞督辦這事,從市易丞的言談間看,汪石果然也早已打通關節,并沒有多問,便開具官契,填名畫押,一百萬貫官貸便做成了。
孫獻早早來到龍柳茶坊,見黃胖、管杆兒、皮二竟比他還早,早就等在那裏。三人已點好了茶,正啜着。桌上幾隻空碗碟,隻剩些殘渣油湯,自然是盡情用了飯,等他來付賬。
“孫哥兒,怎麽才來?被小娘子纏住不舍得起床?”黃胖笑着招呼。“我們等不得,先吃過了,你想吃什麽,自家要。”管杆兒抹了一把嘴。“不消,我在家裏吃過了。”“那就來碗茶。誰來得晚,誰付賬,哥兒你莫想逃過。”皮二笑嘻嘻道。“這個是自然。今天是第五天了,說好的一貫錢我也帶來了。”“怪道哥兒背了這麽沉的袋子來,放下時咣當當響。”三人一起望着那個布袋,都笑眯了眼。“這點錢算什麽?那樁事若能查明白,一千貫都不算錢了。對了,你們打問到什麽沒有?”“有!”三人一起道。“黃大哥先說。”孫獻心頭一亮。
“我問的兩個人裏,一個是車輪鋪的梁二,上個月頭似乎發了筆财,有天往家裏買酒買肉,還給他爹和他哥各置了身新鞋帽衣服,至于給了錢物沒有,怕驚動他父兄,還沒敢去問。另一個是新曹門門吏的兒子蔡大,他被發配後,他爹娘和妻兒一起雇了隻船,回鄉去了,我問了他家隔壁一個婦人,那婦人模樣兒生得俏,好不忌恨隔壁蔡大那醜娘子,說他那醜娘子這些年連件新衫子都添不起,上個月卻穿了身新衣裳,插戴了新頭面,天天在巷子裏來回招搖。”
“太好了!管大哥,你那裏呢?”“我問的兩個,一個是香染街劉家沉檀店的夥計齊小八,那店主劉員外說上個月,他哥哥齊小七犯事前,送去了兩包東西,沉甸甸不知是什麽,齊小八卻藏藏遮遮不願說,一定是見不得人的錢物。另一個是朱百六,他爹原先是個鐵匠,在東十字大街開了間小鐵鋪,從上個月起,卻不做了,隻在家裏養閑。我向他家左右鄰居打問,那些鄰居說除了這一點,其他倒也沒覺察到什麽異樣。不過以他家境況,兒子被發配了,少了每月進項,還能這樣坐着白吃,已是古怪。”
“皮二哥?”孫獻越聽心越亮。“我比他們兩個挖得深。頭一個是朱四,我狠狠唬了他娘洪婆一頓,就是曾胖店店主的嶽母。她被我套出了話頭,朱四把一筆錢交給了她保管,多少數目不清楚,不過一定不少。另一個是胡九,他父母親戚全在河北,隻丢下一個小娘子。他被發配後,那小娘子帶着兩個兒女獨自過活,剛在門前開了間果子鋪。我也去唬了唬,那小娘子被我吓哭了,死咬着牙說這開鋪子的本錢是借的,我問她向誰借的,她又說不出,自然是她丈夫胡九留下的。”
“這麽說,這六個左藏庫的巡卒犯事前都得了筆外财?我自己去查問庫監藍猛,有件事更加古怪——藍猛被羁押入獄後,當晚就死了。”
“死了?!怎麽死的?”三人一起把身子湊過來。“官報說是抽羊角風死的,我輾轉打問,卻發覺裏頭有隐情。”“殺人滅口?”皮二高聲驚問,旁邊幾個客人都望了過來。孫獻和黃胖、管杆兒都瞪向皮二,皮二忙低頭裝作喝茶。半晌,四人才頭湊在一起,壓低聲音又議論起來。“孫哥兒,看來你猜得果然沒錯。庫監藍猛和那十個巡卒果然不對,一定藏了些見不得人的事。”黃胖小聲道。“十萬貫啊,難道都是被這夥人吞了?”管杆兒歎道。“這事若能查清楚,咱們隻要百分之一,也有一千貫呢。”皮二眼睛閃光。
“先莫饞早了,這其中還有三點得再好生想想——”孫獻沉思道,“其一,左藏庫是天下最要緊的重地,盤查防衛極嚴密,裏外有幾道巡查。每間庫都上三道鎖,分别由分庫監、總庫監和太府寺掌管,合在一處,才能打開庫門。而且,俸錢庫那十萬貫錢是去年江州廣甯監新鑄的銅錢,十二月底運到庫裏,當時搬運的力夫還是我們雇的。到二月底錢飛走,一共才兩個月,每天至少得偷一千五百貫,才能全部偷完。”“一千五百貫?那得十五箱,六七千斤重呢。牛車都得至少五輛。”黃胖睜大了眼。
“所以說,庫裏的錢不是他們偷走的。”孫獻沉思道。“自然不是他們偷走的,那些錢是飛走的。”皮二道。“不管是偷、是飛,那些巡卒都得了一筆意外之财,一定摻和在這裏頭。”黃胖道。“嗯。還是聽孫哥兒繼續說,第二點呢?”管杆兒問。
“第二點是,他們既然得了錢,爲何不早點逃走。何必等着被發覺?”“嫌不夠。還想再多得些?”皮二問。
“應該不會……”孫獻搖頭道。“嗯,十萬貫都不夠分,那要多少才夠?”黃胖點頭道。“第三點,就像皮二哥剛才所言,那十萬貫是飛走的,而不是偷偷搬運走的。俸錢庫的錢飛走時,我父親就在庫門前,親眼瞧見。我去探監時,我父親也親口給我講了,那天真有無數錢飛上了天,半空中還落下來了一些……這些錢是怎麽飛走的?飛走後又去了哪裏?”
幾人都低下頭,犯起難來。“難道是馴養了些鳥兒,牽着繩索将那些錢帶走了?”皮二忽然道。“再大的鳥,也最多牽走百十文錢,十萬貫,四五十萬斤重,牛車都得拉幾百趟。那得多少大鳥才能帶完?”管杆兒道。四人又都低下頭,各自苦想。
邱遷照那個阿七吩咐的,挑了兩隻木桶,出了小院門,向巷道最裏頭走去。巷道裏那幾個家丁聽到門響,都朝他望過來,每個人眼神都滿是惕意。盯得邱遷渾身如被針刺,忙低着頭往前走。
沿路經過的那些小院中,都傳出些叮叮當當聲,有敲擊金屬聲、鍛鑿聲、銅錢響聲,恐怕是各種金銀銅作。走到巷底,果然見到一口井。邱遷過去搖動辘轳,打滿了兩桶水,挑起來又埋頭向回走。那幾個家丁始終盯看着他,他絲毫不敢往左右張望。
挑了幾趟,裏外兩缸水都挑滿後,阿七又招手讓他進屋,邱遷忙輕手輕腳走進去,見吳銀匠又在埋頭雕琢另一隻銀盞。阿七指着爐子邊那架風箱比劃,邱遷會意,忙輕步過去,坐到小凳上抓着木手柄,推拉起風箱。可才一拉,風箱裏便發出刺耳吱嘎聲。吳銀匠聽到,扭頭朝邱遷惡瞪了過來,吓得邱遷忙放輕力量,但始終都有那吱嘎聲。
“阿七!”吳銀匠怒喝一聲。阿七忙蹲到邱遷身邊,扒開邱遷的手,抓住風箱木柄,稍稍向上提了一點,示範着推拉起來,聲響果然小了很多。邱遷接過手,照着試了試,果然輕了許多。阿七在一旁守着,等邱遷完全掌握後,才轉身從櫃子中取過來幾塊碎銀,放到天平上稱好,拿筆在一張紙上記下數字,而後将那些碎銀放進爐子上架着的一隻鐵黑色小盆中,蓋上了鍋蓋。邱遷以前見過人煉銀子,知道那是石墨坩埚。阿七用手示意邱遷繼續推拉風箱,邱遷一邊小心推拉着,一邊暗暗生悔:自己要查馮寶和谷家銀鋪的那樁生意,來了卻在這裏給人做雜役,連大氣都不敢出,更不用說四處走動、查看和打聽。這可怎麽好?
“你蹲到那邊牆角去。”邱菡對柳碧拂說。“姐姐,做什麽?”
“别問那麽多,照着我說的去做。”邱菡怕她阻攔,不願多說。柳碧拂盯着她看了片刻,沒再多問,站起身走到了牆角。邱菡見她這麽順從,轉頭望向桌上的燈,不知爲何,忽然想哭。随即想起去年春末那個晚上,他們夫妻兩個在卧房裏,已經脫了外衣,正要吹燈安歇,馮賽忽然望向她,嗫嚅半晌,才低聲道:“有件事……”
做夫妻七年,馮賽從不拿丈夫威嚴來壓邱菡,說話行事一向慣于服低,但從來沒這麽心虛氣怯過,邱菡心裏一沉,知道大半年來的擔心終于來了。
那大半年來,馮賽的心已經變了。他雖然處處遮掩,但正是這遮掩讓邱菡立即察覺,隻是不知道是哪個女子。有回馮賽剛出院門,馮寶正巧走進來,問了句:“哥,你又要去清賞院?”邱菡當時在裏屋,聽到後心裏一顫,忙側耳傾聽,但院外馮賽并沒有答言,邱菡立即猜到,馮賽一定是打手勢制止了馮寶。果然,馮寶“哦”了兩聲,之後進來問候邱菡,神色也不似往常,也在遮掩,還有同情。
汴京念奴十二嬌,邱菡雖不詳知,卻也聽說過,知道清賞院是茶奴柳碧拂的行院。起先,邱菡還盼着馮賽隻是一時着迷,但長達半年,他的心思越來越躲閃。邱菡也越來越絕望,隻能安慰自己:至少他不敢跟我明言,心裏始終還念惜着我。
然而,那晚馮賽一出聲,這最後一線不死心也被剪斷。邱菡心裏冷得直顫,卻仍笑着問:“什麽事?”馮賽擡頭望過來,眼中滿是愧怕,一觸到邱菡目光,立即躲開,又躊躇了許久,才低聲道:“我不知該如何開口。”“你想娶柳碧拂?”馮賽身子一顫,急望過來,又驚又怕:“你已經知道?”
邱菡用盡最後的氣力,輕聲說了句:“你想娶,就娶吧。不必問我。”随即她便吹滅了燈,輕步走到床邊,顫着身子上了床,縮到最裏邊,面朝着牆,再忍不住眼淚,淚水泉一般湧了出來……都到這時候了,還想這些做什麽?邱菡擦掉再次湧出的淚水,冷冷吩咐柳碧拂:“蹲下。”柳碧拂望着她,驚異不已。邱菡想,蹲不蹲應該區别不大,便不再多言,伸手端起桌上的油燈,走到床邊,将燈焰靠近床幔,點燃了。“姐姐,你做什麽?!”
“别過來!站在那裏!”邱菡一邊大聲喝着,一邊又去點床褥子。等柳碧拂奔過來時,已經點燃了幾處。柳碧拂來搶燈,邱菡索性将油燈丢到床上,随即死拽住柳碧拂,将她拉到牆角,看着那張床迅速被火焰圍裹……盧饅頭狠命回想着那輛廂車。那是一輛新車,應該才造成不久。全身漆成青碧色,車檐一圈挂着綠綢幔子,前後車簾也是綠綢。後簾子上繡着一枝粉豔桃花,桃花背後是一輪圓月。雖然車子精貴,但并沒有什麽特異之處,唯有這桃花明月的圖有些不一樣,會不會是一種标記,特地繡上去的?
但他問過許多人,都不知道這桃花明月是哪家的标記。找了這幾天,也始終沒見到。店裏生意忙,缺了他,渾家和兒女們就有些支應不過來,晚上等他回去,幾個人都不住聲地抱怨。盧饅頭想再雇兩個幫手,但眼下生意剛開始,好也有限,又有房租壓着。雇了人,生意未必能好多少。
他有些爲難,夜裏躺在床上想了許久,京城幾百家大小車行都已經找遍,那輛廂車顯然不是租來的,該是私車。私車便沒辦法一家家去找,隻有碰機緣。于是他重新安排了一下:每天上午、下午生意最忙時,還是在店裏照管,過了忙頭,再出去尋那廂車。
他心裏暗暗祈禱:諸位神爺,諸位菩薩,我犯了這大錯,已經知悔,求你們可憐我并不是貪圖錢财,是爲了兒女才犯下這錯,發發慈悲,讓我能撞見那輛車,找見馮相公的妻女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