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至至之,可與幾也;知終終之,可與存義也。
——司馬光
“大官人,找見了!果真在河邊,裏面全是炭!離這裏一裏多地。”馮賽在茶肆裏等了不到一個時辰,那個屈小六就飛跑回來,帶着他沿河岸向西行去,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那片莊院,一帶土牆有二三十丈寬,門朝着河岸。牆不高,馮賽在馬上踮起腳,望見裏面果然堆滿了炭,估計至少有三四萬秤。馮賽謝過屈小六,給了兩陌錢,屈小六歡歡歡喜走了。馮賽略想了想,正要去尋那個牙人龔三,卻聽見那院門忽然打開,裏面走出一個人,正是龔三。
龔三一眼看到馮賽,驚了一跳,張着大嘴,要躲不能躲,頓了半晌,才讪笑起來:“馮相公,你将才問汴河下遊的炭,我就過來這裏問問看。”
“龔三哥,你先看看這個。”馮賽下馬将開封府緝尋譚力的公文遞了過去。
龔三接過去,急急掃看過,先是一驚,但随即道:“這是開封府的事,與我們考城應該無關。”
“譚力把汴梁炭行的炭截留在這裏,原是同一樁事。當然,龔三哥隻是替他說合這裏的交易,與譚力在汴梁生的事無關。”
“我說嘛。”龔三松了口氣。
“不過,譚力已經隐匿不見。我猜他留了幾百萬錢在你這裏,讓你每天替他收炭,不過到清明那天,這些錢應該已經用完了。所以從昨天起,你就沒讓那些炭商送炭?”
龔三又一驚,強笑了一下,卻沒有答言。“這兩天到處都找不見譚力,我估計龔三哥恐怕也在等他。”龔三目光閃爍,仍不答言。“開封府命我辦理這件事,這些炭恐怕得由官府封存起來,等找見譚力,再依律定奪。龔三哥這樁生意恐怕也就到此爲止了。”龔三臉色頓暗,這才真的擔心起來。“汴河下遊那些炭商等不了幾天,你這裏沒錢收炭,他們自然仍得照舊把炭運到汴京。我原本不必再理這事,隻是開封府下令,三天之内必須重新疏通炭行貨源。所以,我想跟龔三哥商議一件事,看看你有沒有興趣。”
“什麽事?”“你剛才不是說,想做象牙香料生意?我手頭正好有一批象牙等着出貨,這一向,汴京象牙急缺,你這裏恐怕更難找見。這樁買賣可以引介給龔三哥。”
“你要我做什麽?”“譚力預拿了汴京炭行的一萬秤炭錢,卻沒有交炭。他的炭存在這裏,先讓我支運一萬秤到汴京。”“這個我恐怕做不得主。”
“這是當時譚力和汴京炭行定的官契,還有開封府簽的公文。我本可以直接去考城縣衙,由官府督辦這事,不過眼下事情緊迫,時間耽擱不起。”
龔三仔細看過契書和公文,半晌才道:“倒也在理。”“還有一件事,你得幫我盡快找見下遊那些炭商,三天之内帶他們去汴京。汴京的牙費歸你。”龔三想了想,終于點頭:“好!”
珑兒也被那壯漢抓走了。邱菡拼命拍打着門,不停哭喊。等耗盡最後一絲氣力,她癱軟到地上,再動彈不了。心裏先是悔恨不該用那個笨法子激怒那個壯漢,小小一塊瓷片,怎麽可能傷得到那壯漢?然而,怒火随即從心底騰起,莫說瓷片,便是用指甲、用牙,她也得跟這些人拼命。
然而,她已經連指頭都動不了,臉貼在門闆上,連哭的力氣都已經用盡。柳碧拂走過來,費力将她扶起來,攙到床邊,她軟倒在床上,用遊絲一般的聲音嗚咽着,半晌,漸漸昏睡過去……不知睡了多久,她被一陣歌聲喚醒,聽着是《醜奴兒》的詞調:
娘親如月兒如星,天樣深情。天樣深情,漫起黑雲骨肉驚。衆星離散娘心碎,淚眼枯盈。淚眼枯盈,千裏一鈎瘦伶仃。歌聲柔細哀傷,她扭頭一看,是柳碧拂,坐在燈前,呆呆望着燈焰,一遍一遍輕聲唱着,淚珠從她眼中滴落,一顆顆如同星鬥滑落于暗夜。
龔三陪着馮賽尋了十隻大貨船,又找了二十來個力夫,從那場院裏搬運了一萬秤炭到船上。
等全部搬完,天色已晚。馮賽本想自己騎馬先回去,但到汴梁也已經半夜,做不了什麽事情,便和那些船主一起吃了夜飯,将馬也牽到頭一隻船上,乘船啓程回汴京。半夜到了陳留,稅關的稅吏喝住船,跳上來查貨,見是馮賽押船,便沒有苛難,按一秤八十文算,一萬秤交了一萬六千錢的稅。馮賽來時帶好了便錢鈔,交了稅錢,稅關起欄放行。
一連兩天驚擾焦煩,又馬不停蹄四處奔波,馮賽已經疲累之極,再沒有一絲氣力,一頭躺倒在艙棚裏,顧不得那褥子濃濃的膻臭,不久便昏昏睡去,像死了一般。
船到汴京下鎖頭稅關,他才醒來,見日頭已經高挂。稅吏又上船查貨,再次收取了一萬六千錢放行,船隊緩緩駛到虹橋下遊的岸邊。馮賽讓幾個船主等在這裏,牽馬下船,向城裏趕去。
剛進東水門,就被旁邊曹家酒店的曹三郎叫住,馮賽以爲他要催問讓孫羊店和富商汪石降酒價的事,便沒有停步,隻點頭應了一聲。曹三郎卻兩步趕過來:“馮二哥,你上次不是問那個炭商譚力?”
馮賽一聽,忙停住馬。
“我聽着馮二哥你還被牽扯進豬行、魚行的事?”“嗯。”
“昨天我那渾家想起一件事,上個月炭商譚力住在我店裏時,另外還有三個人,跟他似乎是一起的,四個人雖然各住一間房,不過吃飯是下來一起吃。”
“那三個是什麽人?”“一個是魚商于富,另一個是豬商朱廣,還有一個不知道做什麽的。”三人竟然真的相識!馮賽被燙到了一般,說不出話來。“還有個更古怪處呢。那四人在一起時,說的不是汴京官話,我聽不懂,我那渾家卻聽得懂。”“江西話?”馮賽越發吃驚,他知道曹三郎的妻子和自己是同鄉。三個商人中他隻見過譚力,譚力說話時帶着江西口音,沒想到于富和朱廣竟也是江西人。他忙又問,“他們說了些什麽?”
“我讓渾家來……”曹三郎回頭朝店裏喊了一聲,他妻子聽到,忙走了出來,一個精幹婦人。
“你跟馮二哥講講那幾個江西商人說的話。”“倒也沒說個什麽,無非是哪家菜好吃,哪家瓦子哪個伎藝人好,哪個行院裏的妓女姿色好,總是這些吃耍話頭。他們說話大聲大嚷的。不過,他們不時提到什麽‘五弟’,卻從沒見這‘五弟’來過。”
“哦?”馮賽心裏暗驚,難道這夥人還有其他同夥?“對了,還有一件事。寒食前一天,他們四人最後聚在一處,說話聲音卻壓得極低,我覺得有些古怪,留意了一下,卻聽不清楚,隻聽見譚力最後說了句‘清明早上’。”
清明早上?馮賽忙急想:豬行和魚行都是清明那天斷貨,于富沒有送魚、朱廣沒有送豬。至于炭行,譚力在寒食當晚已經将場院裏的炭偷運到臧齊那裏。這三人顯然約好要在清明一起斷貨。他們爲何要這麽做?
“還有件事也有些古怪,”曹三郎又道,“這兩天豬行斷貨,我到處買不到豬肉,昨天有個人用車載了三頭豬,到我店裏來賣,我看他不清不楚,就問他哪裏來的豬。他先不肯說,我就說這豬沒經過豬行,輕易不敢買,除非知道來路。那人才告訴我,他是南郊的鄉村戶,清明一早,天還沒亮,他們村裏的人就被豬叫聲吵醒,出去一看,田裏全都是豬,成千上萬,把田全都踩壞了。他們一惱,便搶着将那些豬趕到自己家裏,偷偷殺了進城來賣。那人還求我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别人。天下竟有這樣白得豬的事?”
馮賽聽後更加吃驚,平白哪裏會有那麽多豬?恐怕是那個豬商朱廣放出去的。他收了豬卻沒有送到豬市賣錢,反倒白白扔掉,他爲何這麽做?
馮賽猛然想起另一件事:清明上午他在東水門外,從賣乳酪的牛小五那裏買了兩條魚,牛小五說是他爹捕的,那盆裏的魚,種類各個不同,而且都不小,平常在汴河顯然捕撈不到這麽多種魚。
魚行是從清明那天開始斷的貨,黃河魚商卻說清明前一天于富還去收過魚,清明該運到了汴京才是。馮賽當時聽了就有些納悶,現在想來,清明前一天收到魚後,和朱廣扔豬一樣,于富也将魚全都丢到了汴河裏,牛小五的爹才碰巧捕到那麽多魚。
其實譚力也一樣,考城那三萬秤炭也白白丢在那裏。他們三人爲何要這麽做?幾百萬、幾千萬白白扔掉,這絕不是通常商人的作爲。看來他們似乎是急着趕清明早上這個時日。
清明這天什麽事這麽要緊?
邱遷昨天躺了一整天,今天渾身仍在痛,還是下不成床。他見生病的娘反倒來照看自己,他爹也拄着拐杖不時進來看兩眼,心裏又恨又愧又憂煩。
前晚他在那條僻靜小巷被三個人毆打,三人走後,他躺在地上動彈不得,隻好連聲求救。幸而旁邊那戶人聽到,端着燈出來,見他傷成這樣,便去街上車馬行替他叫來一輛車,送他回到家。他爹娘正在擔心,看到他回來這副模樣,吓得慌手慌腳,一連聲地問。他隻能撒謊說路上遇到潑皮攔路搶錢,将買礬的十貫錢搶走了。他爹娘隻焦心他的身子,絲毫沒介意那些錢。
誰知道昨天阿山提着個布袋進來,等他爹娘出去後,偷偷将那袋子交給他,說是馮賽送來補楚三官的那二十貫錢,還多給了十貫讓他使用。他趕忙推拒,阿山卻說自己做不得主,匆匆就走了。邱遷隻能先收着。
那三個人爲何要威脅他莫再繼續找尋馮寶?他們怎麽知道我在尋馮寶?難道是馮寶找來的人?邱遷想不明白,不過他平日看着溫和好說話,性子裏卻有一股牛勁道,越不許做的事,隻要自己想做,就偏要去做。何況這件事還關系到姐姐和兩個甥女的性命。他已經定下心意,等明天能走動時,便繼續去尋。
他心裏還挂着另一件事——顧盼兒。顧盼兒讓他昨天上午去芳酩院,他卻隻能躺在這裏,才認得便這樣……他正在沮喪,聽見外面工匠大聲嚷:“一粒礬都沒了,開不得工了!”他爹答道:“我去買。”他忙喊道:“爹,就先休一天工,我問過了,各家都還沒到貨,明天等我好些了,就去找。”
盧饅頭又早早起來蒸好饅頭,而後出門繼續尋找。昨天他找遍了南城大小車馬行,都沒見着那種式樣的廂車。今天他開始去北城找。雖然找得辛苦,但這樣累着,心裏會好過許多。他想:就算找到死,我也得找見那輛車。
馮賽去請了炭行行首祝德實一起到汴河邊,接收了那一萬秤炭。這些炭本該歸吳蒙,不過吳蒙眼下還在獄裏,先由祝德實運到自己庫院裏,連馮賽墊付的稅錢、船費,都隻能等官府審結之後一并發落。“祝伯,考城的牙人龔三這一兩天會帶着汴河的炭商來見您,炭行的事算是大緻理清了。這一向馮賽若有什麽過犯之處,還請祝伯大德包涵。”馮賽深深一揖。
“馮二哥言重了。倒是炭行該給馮二哥賠罪。”祝德實雖謙讓着,神色卻仍有些不自在。
“祝伯,我家小舅子能否讓我接回去?”“當然。”
馮賽随着祝德實一起到了他宅子,祝德實讓仆役把柳二郎扶了出來。柳二郎臉上瘀青未退,腿腳也還傷着,隻能勉強走路。見到馮賽,柳二郎目光一顫,仍有些怨,又似乎有些愧,随即低下眼,冷着臉不說話。
馮賽見他腿腳不便,要去雇輛車,祝德實卻吩咐仆人将自家的馬車趕了出來,将柳二郎扶上了車。馮賽道謝告别,騎馬跟着。
“姐夫,姐姐們找見了嗎?”柳二郎隔着車壁問道,聲調冷冷的。“沒有,仍在找。”
“譚力呢?”
“也沒有。”柳二郎不再出聲,馮賽也不知該說些什麽。一路默默回到家中。祝家的仆人把柳二郎扶下了車,驅車回去了。馮賽正要喚阿山出來,卻聽見身後有人喚道:“你是馮賽?”
轉身一看,是個身穿綠錦公服的中年男子,身後跟着四個衙吏,都沒見過,馮賽十分納悶,惶然應道:“是。”
“押走!”那男子吩咐了一聲,兩個衙吏立即沖過來,扭住馮賽,用繩索将他的雙手反捆起來。
馮賽驚愕莫名:“這位官爺,這是爲何?”“大理寺重案,緝拿你聽審。”馮賽越發震驚,大理寺一向隻查辦命官重臣及特旨重案,怎麽會緝拿我?“這人是誰?”公服男子望向柳二郎。
“在下内弟。”“一并押走!”
(本章完)